善老對洪世貴拱了拱手,“洪兄的恩情,我們都記在心中。”
洪世貴難得地露出自嘲的神色,“什麼恩情,不過是不想要親者痛,仇者快罷了。”
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挑動小說家年輕一代和周鐵衣拼命。
倒是可以一時爽快,但能夠真正傷到周鐵衣的可能性很低,反而若是因爲這件事,讓小說家各大流派的嫡傳大量死傷,最終大家還會將過錯怪在自己頭上。
能夠修行到三品,誰不是人精。
洪世貴能夠爲了不影響小說家整體利益,做出讓步,那麼小說家自然需要記住他這一脈的犧牲。
有了洪世貴的妥協,善老纔開口說道,“替我送一張名刺去周府,就說我明日去府上拜會。”
想要解決這件事也很簡單。
那就是在小說家的說書樓設立報刊。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難以做到,或者對小說家有巨大損傷的事情,只不過之前因爲‘忠義’派的阻撓,所以善老想要拖一拖,看一看局勢變化,再做決定。
只是沒想到周鐵衣既然敢冒着得罪整個小說家的風險,也要壓着他們小說家站隊。
但站隊也有站隊的姿勢,所以需要自己明天,去見一見周鐵衣,談好具體條件再說。
聽完善老的話,洪世貴沒有回答,直接從‘天下碑’中退出。
天南府,一座精舍之內,洪世貴神色再不用掩蓋疲憊和悲痛。
整個人瞬間都蒼老了幾歲。
傳承道統的弟子,幾乎與兒子無異!
此仇不能不報!
他有着道統傳承,又有儒家支持,幾十年前就已經入了小說家三品,只不過二品可望不可即,所以纔來這偏遠的天南府,一方面探索十萬南山,一方面鎮壓邪教淫祀。
只不過二品對於自己終究是水中月,鏡中花,所以才收了喬永恩這個徒弟,想着將師父傳承給自己的道統再傳承下去。
但是天京局勢突變,快到連他這個三品都沒有反應過來,所以纔沒有提醒自己的弟子。
洪世貴閉眼沉思了一會兒,整理了前因後果,收斂內心的悲痛之情,然後走出精舍,對庭院中掃洗的弟子們吩咐道,“收拾收拾,過兩天回京。”
入夜,周鐵衣精神抖擻地醒來。
他和喬永恩一戰在夢境之中,自己的消耗也主要集中在精神之上,所以回來之後,他好好睡了一覺,補足精神,也算是恢復。
精神恢復之後,自然要研究今天的收穫。
那方湖硯他還有一些沒有看懂的東西,剛好找老哥分析分析。
來到龍馬院,周鐵戈正在挑燈讀書,見到弟弟過來,笑着起身說道,“你小子無事不登三寶殿,又有什麼事情?”
周鐵衣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大哥桌上的書,問道,“在讀什麼書呢?”
他可不想自己老哥讀成尉遲敬那副鬼樣子。
特別是這個世界的書還和道統有關係,對人的影響更大。
周鐵戈拿起桌上的書,遞給弟弟,“《通史》,最近朝堂上的事情我想了一下,又和你聊了很多,再看《通史》,心中的感悟頗多。”
周鐵衣拿着《通史》,想了想,還是對老哥說道,“這書粗看可以,但不能夠細讀。”
周鐵戈神色驚訝,周鐵衣以前不愛看書,這件事全府都知道。
如今一朝風雲變化,大家都以爲周鐵衣不再僞裝,必然會認真讀書,但這史家之最的《通史》卻被自己弟弟貶得有些厲害啊。
“爲什麼?”
“因爲史家將這本《通史》捧得太高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孤史壓春秋。”
這個世界史家能夠修行,並且掌握着強大的修行力量,這是好事,但對於史學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這幾十天,周鐵衣抽空,自然也會看百家經典。
他發現了《通史》的一大問題,這本從聖皇之時就開始寫,就算南北五朝混戰也沒有停止的《通史》太具有‘權威性’了,遠遠不是自己世界的那個《通史》能夠比擬的,權威到任何與《通史》觀點相左的史書,都會被打成歪理邪說。
周鐵衣在讀《通史》的時候,想要找書佐證,居然發現沒有一本正統歷史書,能夠和《通史》相較。
是啊,哪本歷史書,能夠和一本編撰了一千三百年的歷史書相提並論?
任何與之相左的觀點,自然也會被打壓,這是爲了維護《通史》的正統性,無可爭議性。
只有《通史》有正統性,無可爭議性,圍繞編撰《通史》的史學家們地位纔會高貴。
但周鐵衣知道的史書真正的寫法可不是這樣的。
歷史越想要還原真相,就需要越多的多方佐證,而不是孤證。
甚至這種佐證不僅需要歷史書,還需要實物,乃至人文風俗。
所以多重史觀下的現代歷史學,才比古代更加客觀公正。
到了近代,大家更是發現,歷史想要更加客觀,甚至需要將歷史的編寫權下沉到普通人手裡,讓歷史不再是一家之言。
所以當初魯迅評價‘史家之絕唱’的時候,前面纔有一句‘雖背《春秋》之義’。
只有越強大的封建王朝,才越有閒錢和精力養着史學家修史,美化自己,每個朝代修訂的史書,在本朝之時,都是絕對無可爭議的正統。
不過一旦到了後面的朝代,都會再刪改一部分,利用春秋筆法添加自己的正統性,爲此,甚至可以春秋筆法一部分的歷史。
這也是爲什麼說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了。
絕對正統性的書,這本來就是一個僞命題,但這種書,前世無論中外,每個特殊時期都會出現,而且都是爲了人服務的。
周鐵戈聽了弟弟一番話,露出深思的表情。
周鐵衣說道,“我也只是心中有疑惑,但還沒有找到疑惑的答案。”
因爲這個世界能夠修行,再加上自己瞭解到的一點道統的皮毛,所以史學家們維護《通史》的正統性,可能不只是爲了歷史那麼簡單。
略過這個話題,周鐵衣拿出湖硯,遞給大哥端詳。
周鐵戈拿起湖硯認真地看了看,又用自己的【鍛兵】之法試探了一番,等完全瞭解了湖硯的作用,纔回答道。
“這方硯臺,最大的作用就是收集人的喜怒哀樂情緒煉製成爲特殊的墨水,這種墨水擁有污染人身的特性,同時能夠幫助小說家顯聖,對於你我,倒是作用不大。”
周鐵戈以自己的情況判斷道。
“對了,伱來找我,恐怕不只是我看到的這麼簡單吧?”
周鐵衣點了點頭。
他伸手一翻,一張棋盤出現在手中,正是車文遠的白玉棋盤。
有着儒家的桃李苗支撐,這十日又梳理了幾遍,白玉棋盤已經不用留在周母那裡,周鐵衣可以隨身攜帶。
只不過這白玉棋盤內部的空間還沒有徹底穩定下來,能夠隱藏在周鐵衣周圍的空間中,但暫時還不能夠拿來當做儲物空間使用。
拿出白玉棋盤,周鐵衣問道,“老哥,儒家的浩然氣是什麼?”
周鐵戈先是一愣,隨後搖了搖頭,“你小子還真是毫無畏懼之心啊。”
自己弟弟今天先是說了史家的《通史》有問題,現在又開始問儒家的浩然氣。
這已經不是異想天開,而是大膽妄爲了。
周鐵戈認真想了想,說道,“自然是天地正氣。”
這是儒家最正統的說法。
周鐵衣反問道,“天地可有心?”
周鐵戈又沉思了一會兒,“自然是無心,所以天地才能夠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天地若有心,自然有偏私。”
聽到周鐵戈的回答,周鐵衣笑了,然後再問道,“若儒家想要爲天地立心呢?”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
這個世界雖然還沒有這個說法,但實際上儒家可能已經開始做了,而且可能比前世做得更成功。
周鐵戈眉頭緊鎖,“何出此言?”
周鐵衣回答道,“我與母親閒聊的時候,母親曾經說過,當初儒聖實際上可以通過沉眠恢復傷勢,但是他當初爲了中原大地人族內部的團結,硬是以自身道統,鎮壓了整個中原大地五百年,讓中原大地在聖皇時期無法修行神道。”
“所以神道復甦纔會發生在南北朝。”
“儒聖此番作爲,可是爲天地立心?”
周鐵戈聽完弟弟的回答,神色複雜,是啊,儒聖此番作爲,就是偏愛諸子百家,所以他纔會爲天地立心。
因爲天地有了偏愛,才讓中原大地五百年之內無法修行神道。
只不過這個推論委實大膽,甚至可以說是膽大包天,一旦傳出去,那就絕對會被儒家打成歪理邪說。
想到這裡,周鐵戈又不禁露出微笑,就算沒有這番推論,自己的弟弟也是邪魔外道。
恐怕也只有這種絲毫不敬畏儒家的‘邪魔外道’纔會想着大逆不道的言論吧?
“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浩然氣會不會是儒聖之後纔出現的儒家修行方法,實際上在儒聖之時,儒家的六品並不是浩然氣。”
“而且浩然氣也並不是所謂的天地正氣,而是一種特殊的道統,轉化了喜怒哀樂,當人的某種情緒達到極致,自然是至強的浩然氣了。”
周鐵衣一邊說着,一邊將老哥拉入夢境之中。
對於周鐵衣拉自己入夢的手段,周鐵戈再熟悉不過,只不過這次並不是進入自己的夢境之中,而是進入周鐵衣的夢境之中。
這片夢境之中,倒映着周鐵戈書房內的場景。
周鐵衣伸手一抓,出現了一片片碎裂成爲鏡子的光輝,這些光輝炙熱無比,同時這些光輝又被無形的【蜃氣】束縛,以至於其不會快速消散在天地之間,反而在周鐵衣手中形成了圖書一樣的狀態。
其中內蘊大量的知識,只要神色專注在其中一片上,就會立馬得到反饋。
就在周鐵戈看的這一小會兒之中,他腦海中竟然浮現出模糊的《薛仁新傳》話本故事。
“這是?”
周鐵衣翻看手中的碎片,在今天下午入睡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夢境之中研究了一遍喬永恩留下的‘精神遺產’,並且大有收穫,因此纔會有剛剛關於浩然氣的分析。
“喬永恩留下的《薛仁新傳》。”
周鐵衣回答道。
小說家八品‘立書’,六品又有一部分夢境手段,因此讓小說家的根本話本並不侷限於現實世界的紙墨之上,同時也在他們心中形成了一本‘書’。
只不過這本書平日裡並不外顯,同時會隨着小說家的死亡而消散。
但是在殺死喬永恩的時候,周鐵衣可是通過【蜃氣】權柄,完全擊潰了喬永恩的心神,並且將本應該消散的《薛仁新傳》給固定了下來。
而這一固定,就給了周鐵衣一個巨大的驚喜。
諸子百家口中所謂的道統,就是神權的一種表現形式!
因爲下午在夢境無聊的時候,周鐵衣嘗試用自己的能力參悟喬永恩留下的‘精神遺產’,自然也試了自己最關鍵的神通【篡神】。
這一下的【篡神】不僅讓周鐵衣徹底掌握了《薛仁新傳》這本無主之書,同時通過《薛仁新傳》的道統,延伸到了他師父洪世貴的《薛仁忠義傳》。
而通過【篡神】獲得的權柄,更是讓周鐵衣一愣。
【忠義】
儒家定世之法,規定百姓忠義之舉,獲得天下民心。
神權是天地的規則的凝聚,這一點周鐵衣早就知道了。
那麼儒家爲天下百姓,制定了一套仁義禮智信的規章制度,這也是天地規則的一種體現,只不過這種體現暫時只反應在人類這個羣體之上。
可若是儒家再次出一位聖人,這位聖人再次爲中原大地立心,他的壽命若是比第一代的儒聖更加長久,恐怕到時候仁義就不會只體現在人類這個羣體上。
恐怕到時候儒家教禽獸什麼叫做仁義,就不再只是笑話,而是現實了。
教真正的飛禽走獸仁義,以後一隻鳥飛到身邊,跟自己大談儒家的仁義之道……
想到這裡,周鐵衣一陣膽寒。
他指尖沾了沾湖硯上包含喜怒哀樂情緒之力的墨水,隨後以黑色的指尖爲筆,落在《薛仁新傳》上,寫下兩個字,忠義。
隨後這兩個黑色的字綻放出炙熱,純白,浩然的光輝,與儒家的浩然氣一般無二!
周鐵戈一直全神貫注地注視着周鐵衣的動作,當看到周鐵衣用情緒之力,寫出了浩然氣。
他都被驚得沉默不語了。
周鐵衣笑道,“這就是浩然氣,人類喜怒哀樂四種情緒達到極致之後,再以道統引導,迸發出的能夠改變天地,退散神魔的一種力量,不是天地有正氣,而是人心能浩然。”
“你的意思是?”
周鐵衣演化出的東西內含信息實在是太多了。
一時間周鐵戈腦中塞滿了疑問。
小說家和儒家究竟在暗中做了什麼?
大家都覺得小說家以假亂真無法做到真正扭曲真假的地步。
但萬一他們真的做到了呢?
或者說離最後的目的,只差一兩步的距離。
現在天下人,包括自己,若是沒有弟弟的提醒,都相信浩然氣就是天地正氣的顯化,接下來儒家恐怕就要讓人相信天地有心了。
只要天下人相信天地有心,那麼儒家的聖人出世恐怕就近在咫尺!
小心小說家!
周鐵衣再次在心中想道。
這個提醒真的是越想越有深意。
而周鐵衣甚至冥冥之中有感悟,琯琯的這個提醒,到現在爲止,自己還沒有揭開所有的謎底。
周鐵衣笑了笑,回答道,“我只是想通了一些粗淺的問題。”
“什麼問題。”
“儒家一直提倡仁義禮智信,按理來說,現在的天下應該被儒家治理的如同地上仙境一般,但實際上並不是。”
周鐵衣沉聲說道,他對比的是這個世界的儒家和前世的儒家。
即使這個世界的儒家真的能夠修行,似乎也沒有好太多。
“儒家的浩然氣,就是一種堅定的信念,是人類情緒極致結合道統的演變,所以不會有絕對正確的屬性,它只是一種唯心的力量,而現在儒家想要標榜自己使用的力量,就是絕對正確的!”
周鐵衣之所以敢下這個推論,因爲他有另外一個世界完整的歷史作爲參照!
按理來說,自己編寫《天京報》,啓迪民智,這是一件好事。
若儒家修行之道真的代表絕對的正確,那麼現在自己就應該霸王氣一抖,讓四方儒家納頭就拜。
但現實卻恰恰相反,儒家堅定地在阻礙自己發展新事物,同時司民董行書也沒有被浩然氣反噬之類的事情發生。
那麼只能夠說明一點,就是董行書認爲自己是對的,即使他行走在錯誤的道路上,浩然氣也不會反噬他。
只有當董行書懷疑自己的道,浩然氣纔會反噬他,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梅俊蒼,他就是懷疑自身的道,因此才從儒家七品退回成爲一個普通人。
儒家八品正心,以赤誠之心,審視百家經典,明曉事理。
能夠過的人,就繼續修儒,不能夠過的人,就去寫小說。
怪不得胡文郎這種智商,情商不低的人,同樣可能不過關呢,現在想來,還真是有一種荒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