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 御駕緩緩行至熱河行宮。
康熙皇帝如常召見喀爾喀土謝圖汗使節,之後又聽哲布尊巴丹活佛大喇嘛講因果。外人看起來聖駕一切如常, 唯有魏珠知道, 太醫每天早中晚三次爲康熙施針, 所以如今聖駕看起來纔會身體健康, 並無大礙。
魏珠提心吊膽了很久,深怕聖駕有什麼三長兩短,那他如今唯一的靠山就沒有了。除了怕這個之外, 魏珠也深恐有人會趁此機會, 對聖駕不利,那他也勢必被滅口, 小命玩完。因此他這幾天裡幾乎沒有闔過眼。聖駕這裡一應藥物所需, 他都只敢託付給內務府總管十六阿哥。只因爲十六阿哥曾經出面救過他的徒弟小徐,所以魏珠如今唯一相信的, 就只有十六阿哥一個。
八阿哥胤禩當日在湯泉行宮候駕, 豈料聖駕並未在湯泉行宮逗留, 而是傳他前往遙亭行在。一到那裡,胤禩立即被內大臣傅爾丹鎖拿,但是並未立即押解回京, 一直隨聖駕到了承德。八阿哥明白, 他如今這是被當了人質,讓那些留在京城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在熱河行宮,康熙急召上三旗都統,並駐防熱河、盛京、直隸三地八旗統領, 並傳旨宣三、四、七、九、十四等人前來熱河一道相見。
胤禟久已未見到八哥與十弟,這日在皇阿瑪殿中見了,十阿哥只衝他搖搖頭,使個眼色,並不說話。而八阿哥胤禩則根本不在殿中。
待衆人行禮畢,康熙轉頭看看魏珠,魏珠雙肩微微一顫,轉頭去取了一對鳥籠過來,放在衆人面前的地面上,輕輕揭去上面覆着的一層青布。兩具蒼老而僵硬的鳥屍登時出現在衆皇子面前。
“胤禩在朕日前駐蹕遙亭時,以即將斃命的鷹二架,遣太監一名、親隨一名前來請安,還說他會在湯泉等候御駕回京。如此藐視朕躬,朕因憤怒,幾乎引發心悸,危及生命。1”
康熙說到這裡,眼光在自己衆多兒子的面上緩緩划過去,望着他們或吃驚不可思議,或明露憤慨的表情。
九阿哥胤禟雖然有心理準備,可是見皇阿瑪當着除八阿哥以外幾乎所有的成年皇子說起這事,心底難免一抽。皇父如此做,對八阿哥來說,不啻於公開處刑了。
“胤禩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昔日聽相面人張明德之言,遂有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
康熙說到此處,人人面上都是一白,甚至那些生母出身不高的年輕阿哥都低下了頭,面頰發燙,呼吸急促,卻也免不了一一都忍了。
張明德之事,早已被證明了是大阿哥挑撥離間之言,並不幹胤禩的事。胤禩也是因此而得以脫罪,怎麼這時候又翻出來說?除此之外,“系辛者庫賤婦所生”,八阿哥胤禩的生母良妃,固然是辛者庫出身,可是卻是較早獲封妃位的五妃之一。若良妃是辛者庫賤婦,那其餘妃位上那幾位,甚至還未掙到妃位的,又是些什麼?
——太毒了!
皇阿瑪口出之言,着實太惡毒了。衆人都還記得早先康熙是怎樣痛斥十三阿哥的,一句話便令十三阿哥號哭不已,硬生生在乾清宮磕破額頭;如今八阿哥所得的評價,竟比十三阿哥所得的更毒三分,更慘三分。
當日皇阿瑪重視胤禩之時,良妃便是心中所愛,如今惱了胤禩,良妃便是“辛者庫賤婦”了?
“朕已將其所遣太監馮遣朝等逐一審訊。彼已將黨羽鄂倫岱、阿靈阿盡皆供出。胤禩仍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
“因此朕特諭爾等衆阿哥,俱當念朕慈恩,遵朕旨意,始合子臣之理。不然,朕日後臨終時,必有將朕身置乾清宮,而爾等執刃爭奪之事!胤禩因不得立爲皇太子,便恨朕切骨,其黨羽亦皆如此。二阿哥悖逆,屢失人心,胤禩則屢結人心,此人之險,實百倍於二阿哥也。”
衆阿哥原本都是低着頭聽康熙訓話,到此刻,都是滿頭滿身的冷汗,無人敢再站着,齊齊伏身,跪下聽訓。
康熙只甩下一句,“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便扶着魏珠的胳膊揚長而去,留下一羣皇子阿哥,面面相覷。
康熙這麼說,胤禩便是絕了儲位的指望。
然而此刻即便是與胤禩不對付的誠親王雍親王等人,心裡都高興不起來。誰能想到康熙翻臉翻得如此之快,早些時候還躊躇滿志的八阿哥,今日跌得如此之慘,就算是最陰險的政敵,都不敢輕易幸災樂禍——
八阿哥明顯就是被人陰了。試問誰那麼蠢,會自己送一對即將老死的海東青孝敬皇阿瑪?
衆人與八阿哥同病相憐,都是打小兒在皇阿瑪的積威之下這麼過來的,少不了將自己代入胤禩的境地,都是不約而同地打個冷戰,覺得若是與胤禩易地而處,大約都沒臉活下去了。與八阿哥親厚的幾個,更是疑心這個,疑心那個,看誰都像是幕後黑手。
唯有九十兩位阿哥,一見康熙離開,便去向傅爾丹打聽胤禩關押的所在。
康熙一番痛斥,自然也傳到八阿哥胤禩耳中。
他在關押之中,剛開始聽說這話時,殊無反應,只擡起一對無神的雙眼,望着囚室上方的天花板,心中想:二哥之於鹹安宮,大哥之於直郡王府,十三弟當年在養蜂夾道,大抵……都是這樣的吧。
待慢慢省過來,胤禩忍不住開始微笑,緊接着笑聲越來越響,轉爲狂躁的大笑。九阿哥與十阿哥兩人恰與這時候趕到,聞聲都是驚叫:“老八,八哥……”
他們還未明白胤禩因何發笑,就已見胤禩面上兩行淚水涔涔而下,大笑早已化爲悲哭,只聽他大聲哭道:“皇阿瑪,皇阿瑪,枉我……”
枉我對皇父一腔孺慕之意,枉我在最後一刻守住了本心,沒有動那等邪念。
“朕恐日後必有形同狗彘之阿哥仰賴其恩,爲之興兵構難,逼朕遜位而立胤禩者…… ”
康熙那些直刺入人心的話語兀自在胤禩耳邊迴盪着,他原本就有機會,做出比這更加惡毒令人不齒的事,然而這卻不會令他淪爲階下囚,像現在這樣忍受皇父的言語羞辱,無休無止地在心頭一刀一刀地割着……
他守住了心中應當堅守的道義,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辛者庫賤婦所生,辛者庫賤婦所生,哈哈哈……”
胤禩突然再次高聲狂笑起來,“皇阿瑪既然認爲額娘卑賤至斯,當初何必要幸,幸了之後又何必讓生,何必要讓兒子生在這個世上……”
九阿哥與十阿哥只能看着八阿哥反反覆覆,哭笑無常,都是目瞪口呆,即便相勸,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起。
世上最傷人的,並非刀劍兵刃,而是這等惡毒言語,就如一柄血淋淋的匕首,瞬間便將八阿哥傷得體無完膚,
想到這裡,八阿哥終於痛苦地閉上雙眼,心想,原來這纔是天命,無論旁人怎麼擡那花花轎子,在康熙眼裡,他自始至終只是一介出身卑微低賤的庶子,唯有躺平任人羞辱踐踏的份兒。
少時內大臣傅爾丹過來,心中也生出憐憫,可也絕對沒有這個膽子去勸八阿哥,只能低聲勸告九阿哥十阿哥,只說他們來此探視,到底是犯忌諱的事兒,不可多留,勸他們暫且離開。
胤禟與胤峨無奈,只能開口向胤禩告辭。胤禟不忘了告訴八阿哥:“八哥放心,宮裡良母妃那裡……”
胤禩遽然一驚,他早先聽了慧空的話之後,一度優柔寡斷,將一切後果都想到了,唯獨沒有念及尚在宮中的生母良妃。此刻康熙直斥他爲“辛者庫賤婦所生”,他纔想起,這一次,他一個心軟,便連累生母了。
八阿哥生母良妃相貌絕美,但卻並不是心性頑強之人。前幾年一廢太子胤禩受牽連的時候就曾大病一場,險些沒能熬過去。如今康熙當中斥她爲“辛者庫賤婦”,在宮裡那樣的地方,良妃自然會落個任衆人奚落鄙夷的下場,沒有丈夫相護,也沒有兒子支援,以她那樣心性要強又容易多思多慮的性子,豈不是又要遭受一次打擊?
“拜託兩位弟弟……”
八阿哥終於支撐起身體,遠遠向胤禟與胤峨招呼一聲。
九十兩位,被傅爾丹帶着離開八阿哥臨時關押之處,十阿哥兀自在與傅爾丹理論:“你自管告訴皇阿瑪去,爺不怕的。是爺的兄長手足,爺就過來這麼瞧一眼,怎麼了?”
九阿哥卻朝傅爾丹團團一躬,只說了聲:“八哥在這裡,全有勞大人了!”
傅爾丹奉命看守八阿哥,不管康熙怎麼跳腳,八阿哥都是他的親兒子,傅爾丹又怎麼敢怠慢?當下趕緊答允了。九阿哥一扯十阿哥就走。
一路上,十阿哥只聽九阿哥壓低了聲音,憤憤不平地道:“那一對死鷹,若是教爺知道是哪個王八羔子動的手腳,爺絕饒不了他!”
“還有那一對師徒,神神叨叨的也未必是什麼好東西,”九阿哥火氣忒大,恨上了一切相關涉事之人,“爺倒要問問,究竟是怎麼知道八哥被人暗算的,沒準暗地裡也有什麼別的勾當也說不定!”
這“斃鷹”之事一出,康熙迅速出手,剪除八阿哥的羽翼。阿靈阿與鄂倫岱被拘不說,短短數日之間,現有刑部尚書與侍郎均被革職查辦,工部尚書降級轉任太僕寺卿,侍郎則免職留用。以下兩部官員,都有不少變動。
早先追隨擁戴八阿哥的人難免看得目瞪口呆,人人自危。
然而也不乏一兩個幸運兒,刑部查辦轉調了不少官員之後,人手正缺,便清點以前曾在刑部任職的諸官員履歷,發現從刑部平調轉內務府的郎中賀元思如今被貶,正在上駟院任職。
吏部查過賀元思的履歷,認爲當初賀元思因差事不當而被降職之時,並無八阿哥一系的人作保說情,顯然與八阿哥一脈並無甚關係。如今在上駟院任職勤勉,並無大錯,於是便將賀元思又平級調回了刑部。
賀元思作爲八阿哥胤禩的私人,還是曾經親自從蘇州帶了五名良家女子上京的私人,當初被八阿哥當做炮灰放棄的時候,早已萬念俱灰,沒想到竟然因禍得福,又能平級調入刑部,同時也順勢洗脫了“八爺黨”的牽連,往後若干年不會因此而擔憂,賀元思忍不住暗叫僥倖。
如今刑部上下被清理了一遍,熟悉舊部務的人並不算多,賀元思有經驗和資歷擺在這裡,以後順着刑部往上升,不比在吏部或是戶部來得慢。他一時回想起當初在江寧清涼寺內得慧空師太算過先天神數,說他會有“意外之喜”,現在想起來,恐怕就應在這件事上。
賀元思迷信,趕緊趁此機會拜拜神佛什麼的,同時回到家裡又挺直了腰板,重振了夫綱,責令髮妻將早先偷偷發賣的美妾再買回來。賀夫人這時候再去問人牙子要尋紅菱的下落,又哪裡找得到?
臘月中,宮裡傳出良妃病重的消息。衆人都曉得必是爲了康熙皇帝那一句話的事兒。雖說宮裡有宜妃遮掩,但是人多口雜,這些話很輕易就傳入良妃耳中,教良妃怎麼受得住,必然是唯求速死,免得拖累八阿哥。
然而她卻沒想到過,無論她是生還是死,八阿哥的出身都無法磨滅或是更改。
因已經進了臘月,不少有爵的人家聽說良妃的病情之後,擔心這個年過不好,偷偷地屯了些豬羊之類,也舍了年節時擺酒吃席唱戲的打算。
然而良妃的生命力卻比衆人想象得要更頑強些,硬生生捱到了三月間才嚥氣,死前求了康熙的恩典,見了身爲階下囚的八阿哥一面,這才閉了眼的。八阿哥緊跟着一場大病,病得形銷骨立,險些沒有熬過來。
良妃死後,康熙的心意似乎稍稍有些迴轉。此前他停了八貝勒及屬官的俸銀俸米,在胤禩病重期間,康熙雖然從未遣人前往探望,但據說曾經過問過胤禩的病情,看過太醫開的藥方。
待胤禩逐漸痊癒之後,康熙命恢復了八貝勒府的俸銀俸米,並命將胤禩膝下的庶子弘旺養在宮中。
不少人猜測是康熙後知後覺地悟出來,當初“斃鷹”事件,八阿哥乃是被人陷害,實屬無辜,又因良妃鬱鬱而終,實在可憐,所以對八阿哥略顯寬和,也在情理之內。
然而也有明眼人看得出,八阿哥舊黨已經被康熙剪了個乾淨,餘者礙於“父子之恩絕矣”那句話,再也沒膽子往八阿哥那邊靠過去。既然是獨木難支的一根光桿兒,爲何不把他留在朝中,反而能夠牽制其他几子?
不過,這些俱是後話。
石詠在臘月裡跑了兩趟潭柘寺,都沒有打聽到妙玉師徒的消息,直到內務府封印,石詠交待了所有的差事,這才聽說妙玉師徒如今已經轉去住在西便門外的牟尼院。
作者有話要說: 1康熙這一段訓話節選自《清聖祖實錄》,有少量改動。另外,《清聖祖實錄》是雍正朝編纂的,其中也不乏對當初政敵的貶低之辭,未必是歷史真相。“斃鷹事件”史上確曾發生,但這裡的各種細節則俱是小說情(編)節(的),不可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