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石詠往頒瓟斝中少許倒了些涼水, 以測試這隻原該盛酒的器皿修復之後會不會漏水。可誰知道這竟觸動了這隻頒瓟斝。

自從石詠着手修復這件器物一來,頒瓟斝頭一回出聲, 竟然讚了一聲:“好酒!”

這回, 是個成年男子的聲音。

石詠無奈了, 心想:以水作酒, 這到底是不是石崇,不會是哪個老酒鬼的魂魄附在這杯子上了吧!

“真對不住,這是水, 不是酒!”石詠訕訕地解釋。

“額……我, 我已經很久沒喝過水了,適才只飲少許, 只覺入口清冽, 暢美難言,你這……一定是取自天下名泉的泉水, 要麼便是深山山澗中的清溪?”

石詠:“就是我家後院井裡打上來的井水, 還沒燒開, 不該直接喝的。”

頒瓟斝:……

石詠忍不住好奇:“你究竟多久沒有喝過水了?若是不喝水,你又喝什麼?”

那個聲音頗有些自傲地說:“喝酒啊!水有什麼好喝的?”

石詠老實不客氣地嗆了回去:“那你剛纔喝這井水喝得這麼高興?”

“我好多年沒喝過井水了,偶爾喝到一次, 覺得稀奇, 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石詠想:這話他竟無力反駁。

不過據考證,西晉時候的酒並不算是什麼高度酒,酒精含量很低,有點兒更像是酒味兒飲料, 所以當時的人若是真把酒當做日常解渴的飲品,而從不喝水,也不是沒有可能。

“請問,怎麼稱呼閣下……”

石詠剛想轉彎抹角地打聽對面的人是不是石崇,卻聽對方大聲招呼:“珠兒,珠兒,快斟酒!快給齊奴斟酒!”

石崇上回被西華門叫過一回“笨豬”,多少還有點兒敏感,所以聽見對方叫自己“豬兒”的時候,嚇了一跳,後來聽見“齊奴”二字,才省過來,齊奴是石崇的小字,既然自稱“齊奴”,這人當是石崇無疑了。

從石崇口中喚出的名字,珠兒,不是綠珠,又是哪個?

綠珠是石崇的寵妾,相傳是個大美人兒。當年石崇的政敵孫秀欲強奪綠珠,石崇不與,孫秀便矯詔帶人前來捕拿石崇。來人時石崇正坐在綠珠對面飲宴,聞聲石崇便對綠珠說:“我今爲爾得罪。”綠珠便答:“當效死於官前。”隨即自投於樓下,死在石崇面前。

然而石崇也沒比綠珠多活多久,他轉臉便被孫秀誅殺,與綠珠地下相伴去了。

於是這一段悽美的故事令石崇“不作就不會死”的一生,有了個令人痛悼的結尾。此刻石詠聽見石崇呼喚,不免也心生些許憐憫:這個人,在一千多年之後,竟還是這樣習慣於綠珠的存在。

於是石詠小心翼翼地提醒:“石……石崇石校尉嗎?綠珠如今人不在這裡。”

哪知石崇一聽,聽成是“綠珠如今已經不在了”,當即嚎啕一聲,痛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說:“爲什麼要提醒我,爲什麼要提醒我……”

石詠尷尬無比:他面前的一隻杯子哭得“捶胸頓足”,可眼前這頒瓟斝明明沒有胸可以捶,沒有足可以頓啊!

多虧這石崇的哭聲就只有他一人能聽見,否則按照石崇這麼痛哭的架勢,很快椿樹衚衕的鄰里就都會過來石家,看出了什麼事兒。

話雖如此,石詠畢竟沒有看笑話的心思,他只能老老實實地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

石詠:我可不知道你只是假裝喚一聲綠珠其實暗地裡早就知道她墜樓而死的真相在這裡只是裝模作樣自欺欺人而已。

“酒……給我酒……”

石崇哀嚎一聲,表示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石詠則撓頭,石家沒人有喝酒的習慣。石大娘倒是喜歡逢年過節與妯娌小酌兩盅,但是石家此前在永順衚衕過年,薛蟠送來了兩壇惠泉酒作爲年禮的,石家沒喝完,就都留在永順衚衕了。

石詠想了想,下廚去竈臺旁邊,取了一小瓶花雕過來。石喻的母親王二嬸兒是杭州人,所以做菜喜歡放一點花雕,提鮮去腥。這一小瓶花雕,是她能從市面上買到,最便宜的酒水。

石詠將原本頒瓟斝裡的井水都倒去,然後斟了一點兒花雕在杯中,小聲說:“來試試我們後世的酒怎麼樣吧!”

“這……這是什麼酒?”對方顯然爲石詠送來的酒震驚了,“天下竟有如此好酒,這……這是瓊漿玉液啊!多少錢?我買……全買下……”

剛說完,那話音從中斷絕,不多時,石詠細細去聽,甚至能聽見輕輕的鼾聲,看起來是這頒瓟斝嘗試一點石家的“好酒”之後,受不了這樣“濃烈”的酒精濃度,立時就醉過去了。

石詠無奈,心中暗想:奇怪,難道西晉時候的酒就那麼不濟?怎麼當時的人動不動就酩酊大醉,還有些能一醉醉三年的呢?

既然石崇醉死過去,石詠再也無法與他交流,只得作罷,將酒漿傾倒了,頒瓟斝用涼水反反覆覆洗乾淨,抹乾之後放置在他的書桌上。石詠便又抱着他那一大堆“營造系”書籍繼續學習。

直到當天晚上石詠睡下,石崇都沒有醒過來。

石詠一人臥在榻上暗想:這竟是他修文物一來,遇上的第一件附着了男人魂魄的古物件兒。此前他遇上的,都是“小姐姐”,唯二不是女性背景的文物,一件是那隻實誠無比的南朝鼎,另一件這是熱情洋溢的“西華”,這兩隻與他交流起來,都不帶任何性別特徵,甚至“西華”格外活潑,性情像是個孩子。

所以,案上這頒瓟斝,和它背後的靈魂石崇,是石詠頭回遇上的“老哥哥”。

可能就是因爲這個老哥哥的原身是一名男子,所以這頒瓟斝一上來就顯示了極爲強勢的個性,而且還帶有些“魏晉風骨”,歌哭無常,想醉就醉,想哭就哭……

石詠:看來還需要磨合啊!

第二天,石詠早早起身的時候,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正好映在他東廂的窗沿兒上,正巧照亮了他桌上那隻頒瓟斝。杯身上那片後補上去的琥珀被陽光映得透亮,連帶頒瓟斝原本紫色的杯身也顯得越發光潤。

石詠對他修補的這件器物還是相當滿意地,小心翼翼地託在手中端詳,不防對方突然吱了一聲,問:“你是哪位?緣何邀我石崇到此?”

總算承認了,自己就是石崇。

石詠吁了一口氣,心想這位總算是正常起來了,連忙將自己的名姓說了,對方“咦”了一聲,說:“你也姓石?”

石詠“嗯”了一聲,心想,在這個時空裡,他這個石姓乃是從滿姓瓜爾佳氏改爲漢姓的,但是在以前那個時空,他就只姓石,沒準兒還真與石崇有那麼一點兒親眷關係。

“這個,對不住啊,我得上衙當差去了。”隨口聊了兩句,石詠便表示,他是個對待工作嚴肅認真且負責的人。

“帶上我,帶上我!”石崇喜孜孜地說,“本家兄弟,怎能不照應一二?”

石詠則腦後都是汗,心想:老兄,差一千四百多年呢,誰跟你是兄弟。

不過恰好石大娘給石詠做了一隻新的荷包,荷包剛好夠盛下這隻頒瓟斝,再說石詠以前有帶文物出門的習慣,知道這樣可以讓文物更好地熟悉並融入當代社會,有利於他們自主抉擇,按自己的喜好決定去向。於是,他與這隻石崇的酒杯約法三章:“第一件,頭一天出門,有什麼疑問,一概晚上回來再問!”

“這個行,我就默默看着,不着急問你。”石崇滿口應下。

“第二件,不要在我當差的時候突然招呼我……那樣,容易出事故。”石詠想起了他上回險些從西華門上摔下來的“慘案”。

“切,你是個漢子,又不是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兒,我爲啥總要招呼你?”石崇不屑地回答,覺得石詠真是杞人憂天。

石詠暗暗舒一口氣:這位,看起來還真是筆直筆直的啊。

“第三件,”石詠實在也想不到還有什麼了,只能隨意說,“可不許再哭了,你昨兒個哭得老難聽了。”

石崇:這個……

於是石詠整飭了衣衫,腰間繫着個簇新的荷包,準備出門。他在東廂門口遇見石大娘,向母親問過好。石大娘則滿意地看着兒子將她親手做的荷包鼓鼓囊囊地盛滿物事,佩戴在身上。

“那位是你娘?”

石崇小聲問。

石詠僵着臉不答話,向母親告辭之後,自管自招呼李壽,兩人一起出門。

“哦,我知道了,回頭一起問。”石崇笑道,“你這小子,還挺會給自己設規矩的。”

石詠心想:那不然呢?

若是有人見到他總在對着個荷包自言自語,難道不會認爲他有毛病麼?

如今西華門門口的侍衛都知道內務府營造司的石主事有個嗜好,喜歡站在西華門外下馬碑前喃喃自語,就是那時候慣着“西華”,陪它聊天,慣出的毛病。

石詠走到正陽門,與李壽告別。這次石崇很乖覺地沒有吱聲。

石詠則繼續向北溜達,走了小半個時辰,來到西華門跟前。他慣例來到下馬碑跟前,向“西華”打了聲招呼。

“早啊西華!”

“西華”一如既往地熱情洋溢,“早安啦,您吶!”

這回石崇實在是沒忍住,驚訝地問:“石詠,你在和誰說話?”

沒想到,這話讓“西華”也給聽見了,激動地問:“這是哪一位大鍋?”

石詠忍不住伸手去揉揉眉頭,他實在是沒記起這茬兒,“西華”和石崇的頒瓟斝都是他修的“文物”,所以理應能夠相互溝通。想當年,武皇的寶鏡,衛子夫的金盤,和楊玉環的香囊,也是拉上他就能打一桌麻將的啊!

“俺……俺是這宮的宮門!”“西華”見來了新朋友,趕緊打招呼。

豈料石崇愣了半天沒說話,大約是震驚於宮門也能說話這件事兒,正在暗自消化。

石詠想了想,要不還是破例給解釋解釋算了,豈料就在此時,石崇嘖嘖地讚道:“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啊!”

能說話能打招呼偶爾還能賣萌的宮門,能不是好東西麼?

下一刻石崇便問:“這值多少錢,我要把它買下來!”

石詠聽了轉身就走,繼續堅守他的“約法三章”,並對石崇的破例表示不滿。遠處傳來“西華”興高采烈的告辭:“石小哥,明兒見啊!”

“它竟然敢叫我石小哥?”石崇有點兒震驚於“西華”的沒大沒小。

石詠心裡暗想:大鍋,那是在叫我,西華它還不曉得你也姓石。

可是石崇大約立即打消了買下西華門的心思,沿路又觀察起周圍的物事。他驚異於清代宮城的龐大,紫禁城的城牆似乎一眼望不到盡頭。

“嘖嘖嘖,這裡面能裝下多少個金谷園那!”石崇感慨不已。

金谷園就是石崇的別墅。石崇豪富無敵,自然將他的別墅修建得華美絕倫,傳說金谷園尚在之時,方圓幾十裡內,俱是樓榭亭閣,高下錯落,鳥鳴幽村,魚躍荷塘,美不勝收1。當時還曾列入“洛陽八景”之一。

可是石詠現在一聽,就覺得古人的記載未免有誇大其詞之嫌,眼前的紫禁城,大約長二里,寬一里半,若這樣就能裝下好幾個金谷園的話,那麼要麼是記載太誇大,要麼就是古人的度量衡與後世差得太遠了。

少時石詠來到景山,與幾名工匠打了招呼之後,就開始辦差。他如今是營造司的主事,實際上就是包工頭。早間與工匠會面,石詠便會將今日需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分派下去,然後則是檢查各種材料工具的用量,看看缺什麼,需要去司裡領取的。每隔一段時間,石詠都要登記一遍工匠們的進度,並讓工匠們交叉檢查,看成果是否合格。餘下的時間,石詠則可以捧着那好幾本“營造”系的課本,聯繫神御殿的實際情況,加深與鞏固他對中國古建的認識,

在神御殿四處都看過,石詠還登上了景山山頂,檢查一下山頂上的幾處建築有沒有結構問題,一時見到此處地勢最高,夏季雷雨是容易遭雷劈,於是暗暗記下,得給這裡的幾處建築都安上“避雷針”才行。

他早先留心過,宮中有幾處殿宇上就安有避雷的裝置,大致是一根銅線從垂脊獸口中伸出,指向天空,同時這根銅線的另一端一直延伸至地底,與現代“避雷針”原理相近。只是沒道理宮中都安了避雷設備,比紫禁城地勢更高的景山上不安這樣的東西。

石詠將所有這些都飛快地記在他的“筆記”上,以防自己忘記。

然而石崇則自行在景山頂上欣賞目力所及之內的美景,他跟隨石詠,將左右前後都看了看,實在是沒忍住,想要問石詠,可又因爲有言在先,不願違背,於是對石詠說:“你來猜猜看,得花多少金銀,才能把這下面的大房子全都買下來?”

石詠哭笑不得:下面的大房子?那可是紫禁城,堂堂皇家禁宮啊!

他便一時沒忍住,回答了一句:“這個真沒辦法,多少錢都買不下來的。”

豈料石崇開口:“沒有錢、錢不夠,都是可以賺的!只要你的心夠大,想要賺多少錢,就能賺多少錢,否則你道這‘富可敵國’四個字,是怎麼來的?”

石詠一怔,倒是對石崇的這份雄心有些肅然起敬。

若是他沒記錯的話,這位石崇,應該算是一位“富一代”。

作者有話要說:  1關於西晉金谷園的資料,參考度娘。石崇的部分傳說參考《世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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