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回家, 先向母親和二嬸打了招呼。
石大娘聽說石詠要在宮中值夜,多少有些擔心, 但還是先去給石詠準備了鋪蓋。
二弟石喻聽說大哥明晚不回來, 卻只以爲哥哥和上回一樣, 因爲要出城, 所以晚間不能回來。喻哥兒便邁着小短腿來東廂找石詠:“哥哥,你若是見到慶兒,替我向他問問他那兒還能摸着鳥蛋不, 上回他埋塘灰裡的野鳥蛋, 可好吃了……”
石詠拍了拍他的小腦門兒,說:“喻哥兒, 交朋友可不能只惦記着索取, 也要記得付出才行啊。”
這話對石喻來講稍許高深了些,因此喻哥兒只似懂非懂地點着頭。
石詠繼續對他說:“哥哥明天不是出城去見慶兒他們, 哥哥是去當差。”
他想了想, 又交代弟弟:“所以明兒晚上, 喻哥兒是這家裡唯一的男子漢,你能答應哥哥,好生照顧母親和伯母嗎?”
喻哥兒依舊似懂非懂, 衝石詠點了點頭, 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轉轉,盯着石詠,似乎想要問,到底怎麼着才能算是照顧兩位長輩。
石詠便教他:“晚間提醒母親和大伯母, 關好門戶,檢查火燭之後再睡覺。萬一遇上什麼事,你就只管大聲叫人來。”
姜夫子他們也住在椿樹衚衕,鄰里之間,相處得頗爲融洽。若是真有什麼事,那邊不會對這裡坐視不管的。
石喻將哥哥的話一字一句都記下了,然後挺起胸脯說:“哥哥,石喻也是這個家裡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定好生照顧母親和伯母!”
大約夫子也教過這孩子,將來該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石喻就這麼套用出來,信誓旦旦,童言童語,又可愛,又好笑。
石詠伸手摸摸弟弟的小腦瓜,心裡頗感安慰。他又問起石喻的功課,手把手教他寫了幾個字,這才作罷,自去休息。
第二天,石詠提了鋪蓋趕到造辦處。
入冬以來,京城裡已經下過兩回雪,都不大,只是半天的雪珠子。然而這天卻始終不見晴,終日陰沉沉、冷颼颼的,寒氣似乎浸到人骨子裡去。
養心殿東配殿的小屋裡,既不燒炕,也沒有炭盆,就只靠一隻茶爐子,上面頓着銅銚子燒水,給這屋子稍許帶來些暖氣兒。
王樂水見石詠隱隱帶有點兒興奮之色,一開始不明所以,轉頭見到石詠帶來擱在屋裡架子上的一卷鋪蓋,當即笑道:“石詠,你今兒值夜啊!”
石詠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擡頭,見到王樂水臉上神情古怪,連忙問:“主事大人,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哪曉得王樂水放下筆,伸手使勁兒去揉腰間,淡笑着說:“值夜啊,你試過一次,就知道了!”
他又四下裡張望,問:“你家裡沒給你備個手爐腳爐什麼的?”
石詠倒是全沒想到這個,吃驚地搖了搖頭,問王樂水:“侍衛處,不燒炕的嗎?”
他那位頂頭上司登時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侍衛處,不燒炕,但是有炭盆。
造辦處的人值夜的小屋子,卻連個炭盆都沒有。
早先石詠去見過了在旁邊侍衛處輪值的三等侍衛,與這些人見過面打了招呼。這些三等“蝦”們多是八旗大族的子弟,其中便有兩個是正白旗的,對石詠便頗爲友善,邀他過來侍衛們的房間一起吃晚飯。
然而晚飯比造辦處的午飯還要更糟糕些,感覺是將午時剩下的菜全都一鍋燴了,晚上再送出來。唯一的好處是比午飯時稍許帶點兒熱乎氣兒。
晚間石詠在侍衛處旁邊一間單人小屋裡值夜。他此刻所謂的“值夜”,只是夜間“長時間待機”而已,無事時可以休息,一覺睡到天亮。
然而石詠獨自在屋裡的時候,才覺得這裡寒冷入骨,就算將鋪蓋緊緊地裹在身上,也絲毫抵禦不了從四面八方滲進來的寒意。再加上牀榻冰冷堅硬,只躺了片刻,石詠就覺得自己的“老腰”完全受不了了。
難怪王樂水王主事一提起“值夜”,頭一反應就是伸手去撫後腰啊!
石詠記起上司早先的謎之微笑,終於恍然大悟,看起來,這在侍衛房值夜,的確是每個造辦處小吏的“必修課”。
他越睡越冷,乾脆起身,直接在地面上做了幾十個俯臥撐。做完之後,微微氣喘,全身開始有了暖意。
然而運動之後,卻更加睡不着了。
石詠便裹着鋪蓋坐在燈下,取出他自進入造辦處以來給自己做下的筆記,一面閱讀,一面沉思。
自打進入造辦處,他外表不顯,內心早已澎湃不已。
這簡直是一間寶庫,最大的寶藏不是那些精美絕倫的工藝製品,而是這間大作坊裡的人。
每當他拿着簿子去登記每名工匠手上活計進度的時候,他就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總想去了解他們手下獨特的工藝。
於是石詠偶爾會問一兩句,工匠們則因他看着是個小官兒,也會答上那麼一兩句。石詠在有空的時候,就會將這些問答和他的觀察都記在一個小簿子上。當然這個小簿子他只貼身收着,不給旁人看的。
如今石詠慢慢翻看着他的“筆記”,一面看一面思索,更是打定了主意,打算將他在造辦處的各種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
中國古代工藝美術,技術之高,造詣之深,影響之遠,直到後世,都叫人歎爲觀止。然而很遺憾,很多技術都沒能流傳至後世。究其原因,很多手工技藝都是通過師徒口傳身授,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從未付諸文字。一旦遇上變亂,或是機緣不巧,無人傳承,這手藝就失傳了。
在現代的時候,石詠與他的研究員同事們,有時會一臉懵圈地盯着古人制作、修繕完成的文物器件,壓根兒想象不到古人到底是怎麼做的,才能完成這樣高難度的工藝。後世有那麼多現代手段的輔助,尚且對古人的技藝歎爲觀止。石詠便想,這些手藝若是就此失傳,未免太過可惜。
再者,他在造辦處遇上了個活生生的“督陶官”唐英,而唐英是系統整理並記錄中國古代陶瓷技藝的第一人。石詠自然不甘人後,想要爲中國手工藝的發展略盡綿力。
當下他便尋了枝炭筆,聚精會神地將簿子上所記的內容又看了一遍,記下他各種不明白、需要再追問的地方,順便手繪些圖樣,做些註解,寫些大白話的補充說明。漸漸地,石詠便將周遭的情形都忘卻了。
熬至深夜,他終於有了些睏意,便和衣裹着鋪蓋,再度回到榻上,一面努力與寒冷相抗,一面朦朧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石詠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一下子跳下牀榻,一面提拉靴子一面想,外頭是不是找錯人了,話說宮裡頭三更半夜地找人,該是找旁邊的侍衛處可能性更大一點。
然而外頭的人將他這間值夜小屋的門板不間斷地擂着,聲音裡帶着惶急,低低地在門外問:“造辦處值夜的大人在嗎?”
還真是來找他的!
石詠蹬上鞋子,將門一開,與外面一名十六七歲的小太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外面的這名小太監,此刻手中正提着一盞燈籠,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怕的。他提着手中的燈籠,往石詠臉上照了照,覺得對方實在不是什麼“大人”,而是個比自己年紀還小點兒的“小人”……
“你,你……”
這小太監心裡一亂,話都說不利落。
“公公深夜尋到造辦處,請問有什麼急事嗎?”石詠溫和地問。
“歐、歐羅巴來的自鳴鐘,你……你會修嗎?”對方顫巍巍地問。
石詠頓時雙眉一軒:“歐羅巴來的自鳴鐘?是出了什麼問題?鐘面裂了,走時不準,還是到點無法報時打樂?”
那小太監萬萬沒想到石詠竟反問了他這樣一連串,雙眼一亮,彷彿溺水之人見到了救命稻草。他來不及多說,將手裡的燈籠一提,一扯石詠的衣袖趕緊說:“大人,時辰已經不早,您這請隨我來看一看吧!”
說着這小太監便轉身,在前面引路,走出兩步,見石詠還未跟上來,登時佝僂着背,帶着求懇的語氣衝石詠又喚了一聲:“大人……”就差跪倒在地相求了。
宮中不知哪裡的自鳴鐘出了問題,按照常規程序該是由各宮的太監主管派人將鐘錶送往向造辦處。造辦處命高手匠人修繕完畢之後,再給各宮送回去。這其間耗時視鐘錶的損壞情況而定,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從沒有說是能急報急修的。
然而石詠卻是個完全不清楚情況的新人。他生平最怕旁人用這種口氣求他,趕緊一溜小跑跟上,只說:“我隨你去看看去……”
小太監手中所持的燈籠,在長長的宮巷中,只映出眼前一團小小的昏黃光暈。石詠跟在他身後,勉強循着記憶辨認宮中的道路,依稀能辨出他們一路向北,穿過一條夾道之後拐了向東,隨即穿過隆宗門,眼前立時開闊,出現了乾清宮前那一片宏大的廣場。廣場周圍一片寧謐昏暗,只有乾清宮殿前還掌着燈,遠遠地能見到侍衛與內監侍立在宮殿跟前。
隆宗門與乾清宮前都有侍衛值守,甚至還有一人是早先石詠見過的“三等蝦”,見是小太監引石詠到此,驗過那名太監的腰牌,揮了揮手,就讓他們進去了。
這一路上,小太監早已低聲細語地告訴石詠,他姓徐,旁人只管叫他“小徐”。他一直跟着師父在乾清宮當差已經有一陣了。
石詠沒問小徐的師父是誰,他只聽了這小太監的稱呼,便知對方和自己一樣,也是個職場菜鳥。
兩人一路來到乾清宮宮門外,小徐帶着石詠徑直向東,來到一處殿門跟前,彈指輕輕地敲了敲,裡面便有個聲音問:“人請到了嗎?”
小徐應了聲是,聲音裡有些激動。
裡面便“豁拉”一聲響,半爿殿門打開了一條縫兒,剛好容小徐和石詠兩人依次進去,便又“吱呀”一聲關上。
“師父!”小徐頗爲激動,衝裡面的人打了招呼。
石詠冷眼旁觀,只見這人大約不到三十歲,面色青白,身量不算高,但地位顯見得是要較小徐高出不少。他身上穿着不知是什麼品級太監的官服,手中持着塵帚,見到石詠年輕,忍不住也微微皺眉。 щщщ▪ тTk án▪ ¢O
“他……”
小徐趕緊說:“師父,這位大人知道怎麼修自鳴鐘呢!”
對方顯然不大信得過石詠,聽了小徐解說,無形中倒是生出了幾分希望,盯着石詠看了片刻,壓低了聲音道:“這位大人,請隨我來!”
石詠連忙說了一句:“不敢!”這才擡腳隨着小徐師徒兩人,一起往乾清宮東側的書房過去。
“大人務請小心,動靜別太大!”小徐的師父提醒石詠。
石詠早已警醒着,如今是康熙朝,這皇帝的寢宮還在乾清宮,尚未搬到養心殿去。他可沒這膽子在這九五之尊的寢殿裡放肆。好在這地面上都鋪着厚實的地毯,人在上面行走,只要不是故意討嫌,都沒什麼動靜。
小徐師徒兩個穿過一道門戶,將石詠帶到一間小書房裡。這間書房面積不大,裡面的陳設也極其簡單,北牆面是一整面牆的書架,南面則臨窗砌着炕,上置着炕桌。炕桌對面一座紫檀木的矮炕格上,除了擺放着文房四寶之外,另有一座銅鎏金的雙面自鳴鐘。
石詠對十七世紀以來的鐘表製造工藝遠算不上是精通,只能算是有些瞭解。他大概知道西方鐘錶工藝這時已經進入中國,並將由內務府造辦處“中西合璧”,形成中國皇家鐘錶獨特的風格。
而眼前這座銅鎏金的雙面自鳴鐘,線條簡約而流暢,插屏式樣,白琺琅鐘面,兩枚鍍金的指針;座鐘周圍裝飾着鎏金葡萄枝蔓與葉片,而鐘座底部則有四隻雕工精美的大象,以象爲足,托住鐘體。
石詠一見到這座自鳴鐘,視線就像是被黏住了脫不開。這分明是一座歐洲十六世紀末的主流自鳴鐘,功能並不繁複,裝飾也只是點到即止,可是與後來乾隆朝那些精工細作,陳設與娛樂功能顯著大過報時功能的時鐘相比,這隻自鳴鐘卻與整間書房的裝飾融爲一個整體,既顯著卻又不算出挑,彷彿喻示着這間書房的主人,是個更注重效率的人。
石詠仔仔細細地將這自鳴鐘上下都打量過一遍,才發現鐘面上的指針始終靜止在一個位置上,始終一動不動。
“這是停了?”
旁邊小徐帶着哭腔說:“停了!”
石詠沒等小徐解釋,雙手一抱,已經將那隻座鐘舉了起來,捧在手裡,左看右看,待見到座鐘上發條的地方正是在座鐘底部,登時一伸手,將整隻鐘頭上腳下,倒了過來。
他這人,有時想問題非常直來直去,很簡單。聽見小徐這樣說,石詠登時想,是不是這時候的人還不曉得自鳴鐘要上發條才能走啊!
他一伸手就去上發條。
背後小徐低聲求道:“別——”
石詠一怔,與此同時,他試圖去擰上發條的扭鎖,沒想到,那扭鎖竟然紋絲不動,顯然是上得太緊了,若是再扭,只怕那隻扭鎖就要被擰斷了。
“沒想到,你這點兒年紀,竟然還真懂這自鳴鐘!”
小徐的師父此刻卻緊緊地盯着石詠,嘆了口氣說:“我這徒弟今兒頭一天在這書房裡獨自當差,我事先囑咐過要給這自鳴鐘上發條,他一心記着,結果將這發條上得太緊,這鐘……就停了。”
石詠點點頭:“是,就是因爲發條上得太緊的緣故。”
小徐師徒彼此對望了一眼,小徐聲音裡帶着期待,小心翼翼地問石詠:“能……能修嗎?”
石詠又點點頭:“能修啊!”
小徐登時大喜過望,似乎終於鬆了口氣,臉上去了憂色,終於有了點兒笑模樣:“這位大人,請您幫幫忙,一定在寅時之前把這隻自鳴鐘修好了。皇上平時看慣了這隻自鳴鐘,若是……”
他話還未完,就被自己的師父打斷了。小徐的師父此刻緊緊盯着石詠,低聲問:“大人,可是有什麼不便麼?”
石詠一攤雙手,無奈地說:“現在不成,現在……我沒有工具啊!”
紫禁城的午夜時分,石詠手裡沒有半件能使得上的工具,面對一隻停擺了的自鳴鐘,就算是對方急得很,他……也沒有辦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