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頭, 老尚書府爲老尚書馬爾漢燒了週年,舉家出城, 在郊外佛寺做了好幾場佛事。燒周之後, 十三福晉身爲出嫁女, 與老爺子的孫輩們便都脫了孝。
馬爾漢的嗣子穆爾泰因在任上, 不便回京,因此由夫人安佳氏攜兩子回京,參加老尚書燒周的典儀。這時白柱媳婦早已出了月子, 出來理事, 然而老太太喜塔臘氏卻對這個小兒媳婦並不算太滿意。相形之下,老太太在家務事上一向更倚重雙胞胎一些。
然而一週年都過去了, 老尚書的家事, 都還沒釐清。不過是內宅私事,外人不大明瞭罷了。
日子過得飛快, 轉眼天氣就轉涼。十月頭上, 永順衚衕忠勇伯爵府的老太太富察氏拿了主意, 打算去城外清虛觀打平安醮1,除了打醮祈福之外更定了城裡新近出名的一個班子唱戲酬神,唱腔是昆、弋都有, 且說都是時新的詞兒, 早先在幾個王府唱過,都說是好的。
富察氏一向喜歡熱鬧,好聽戲,便一起將日子都定下了, 轉天才聽說十三福晉那頭孝敬母親,同樣定了三天在清虛觀打醮,正好與忠勇伯爵府重着。
兩家都在正白旗,原本就熟識的,兩位老太太也都認得,年輕時來往過。當下兩家商議了一回,說既然人多熱鬧那便一起吧。富察氏老太太爲顯大方,還特地邀了老尚書府一家一起聽戲。只是這邊喜塔臘氏老太太、白柱身上有服多有些不便,餘人如十三福晉等都已經脫了孝,倒是不礙的。
除了老尚書府之外,忠勇伯府老太太還特地邀了石大娘一起,說了好到時遣車駕來接,她們孃兒幾個一起聽戲樂一樂。
既然富察氏老太太請了石大娘,石大娘自然不肯丟下弟妹王氏,百般勸說,邀她與自己同去。
王氏卻一再猶豫,覺得富察氏老太太鐵定不會待見自己。
石大娘無奈勸她:“你這是從來不在老太太跟前露臉,老太太自然難親近你。可是你即便露臉了,自然也是安安靜靜地坐她旁邊,又有那麼些人在,老太太如何能不待見你?”
石大娘深心裡一直希望王氏能先邁出一步,主動緩和與富察氏老太太之間的關係,哪怕陪個笑臉說兩句好話,老太太那裡可能就能軟乎下來了。可是王氏這麼多年,是一直往後縮縮慣了的,乍一擡旗正了身份,王氏那畏畏縮縮的心態卻也還沒能一直扳過來。此刻即便有長嫂提攜,王氏卻還是鼓不起這個勇氣。
這時候王氏之子石喻發話了:“娘,您別怕,我陪您去!”
小石喻振振有詞:“大家不過是親戚,我們家又是獨門獨戶地過日子,老太太待見您怎樣,不待見您又怎樣?”
兒子的話一下子戳在了王氏的心坎兒上,倒讓王氏多了幾分底氣。石大娘也跟着幫腔,說:“喻哥兒說得對!咱們又不仰着仗着伯爵府過活,又不吃旁人的用旁人的,大家不過是親戚與鄰居,旁人既然請了,咱們就去湊個趣兒,不過就是親戚之間走動,爲的就是個禮數。你便大大方方去,旁人誰又能說你什麼不是?”
王氏一直有個心病,深怕“死而復生”的丈夫會扶四川那邊一房做大房。此刻她想反正伯府老太太一直對她有了成見,未必會因爲她一起去打醮,成見就更深一層。既然兩家關係不會變得更壞,那還不如去試試,也好教兒子在親戚面前都露個臉。
打醮的這三天之中,石詠倒是有一天是休沐的。他便問母親,要不要陪着一同出城,石大娘知道他向來是休沐日也要去城外玻璃廠盯着,只笑着道:“詠哥兒若是想鬆快鬆快,便一起去瞧瞧熱鬧!若是不得閒,那也沒事。喻哥兒那頭,就讓李壽陪着一處就得了。”
李壽跟着石詠在內務府與正白旗旗署兩頭都歷練過,如今待人接物已經全磨練出來了,帶着石喻去打醮,再加上有伯爵府那邊的堂兄弟們護着,鐵定不會出岔子。石詠這樣一想,便痛快地點頭同意了。
如今已是十月,石詠的工作重心已然全轉到爲宮中太后萬壽所做的準備上。他確實騰不出一丁點兒的閒工夫。只是他聽見母親與二嬸王氏閒聊,說起老尚書府如何如何,頓時驚訝地問:“娘是與老尚書府裡的女眷一道去打醮?”
石大娘點點頭,笑着問:“詠哥兒也認得那頭?”
石詠點點頭,突然有點兒侷促,伸手摸摸鼻樑,然後若無其事地說:“跟那府裡的白柱大爺相熟,那位也是咱們旗的佐領。”
石大娘隱約覺得兒子的表現有些古怪,然而石詠只推說還有事兒要忙,暫且先回自己屋去,石大娘也就將此事放在一旁。
石詠回到自己屋裡,一伸手,就去將賈璉當初送來的那隻藤箱取出來。
那隻藤箱就像是個聚寶盆一樣,前些日子被石詠攏了攏,拾掇出來不少好東西。然而再深的聚寶盆也會有見底的那一天,這大半年來,石詠將裡面的碎瓷碎玉淘了又淘,能修的漸漸都修了,剩下箱底還鋪着薄薄的一層,大多是零碎殘片,沒法兒復原成某一件具體器物的。
這時石詠將藤箱晃了晃,裡面的碎片便“刷刷”地響了一陣。旁邊紅娘的瓷枕便開口笑道:“詠哥兒,你這又是要‘修文物’啦!”
“修文物”這三個字,在紅娘口中說來,已經成爲了她專門笑話石詠的一個常用梗。早先石詠呆坐一個時辰修文物,害人家姑娘在一旁也空等倆小時的“光輝事蹟”,被紅娘笑了又笑,如今“修文物”這三個字說出來,就如同“注孤生”一般,石詠每每聽見紅娘提及,就會面紅耳赤一陣。
他今日也是一樣,甚至心頭有些煩亂,原本想借着挑揀碎片,修整文物,讓自己靜下心來的,可聽紅娘這麼一說,他更加沒法兒平靜,索性將伯爵府明日打醮的事兒一氣兒告訴了紅娘。連老尚書府一大家子也會一道前往的事兒,也一字不漏,都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
“清虛觀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兒?跟普救寺是一樣的麼?會有叛將兇徒圍寺麼?詠哥兒你有沒有相好的朋友能扮個將軍,騎白馬來救的呢?”
石詠:……紅娘這意思,難道清虛觀裡還能上演一出“待月西廂”不成?
他不得已,只能向紅娘耐心解釋,如今已經沒有孫飛虎那樣的叛將,京畿重地天子腳下,也沒人敢圍寺搶親,最重要的是,如今男女大防甚爲嚴格,他就算是侍奉母親,去了清虛觀,屆時外男與女眷分開,他最多也是與白柱富安這些大老爺們兒周旋。
“那你還煩惱個什麼勁兒?不去不就得了?”紅娘“嗤”的一聲笑。
石詠一呆:是啊,他早已經做出決定不去了,可爲什麼會心煩意亂呢?
“要讓我說,你就去一去麼!”紅娘笑畢立即改了柔聲相勸。
“我覺得沒啥意思!”石詠果斷地說,他對打醮祈福這樣的風俗並不感興趣,“不想去!”
“你沒去過咋知道沒意思?”
“我……我明日還要上衙!”石詠語無倫次地表示拒絕。
“你不是後兒個能休沐麼?”紅娘的笑聲越發像是一柄小羽毛,在他心底一點點地撩撥撩撥,將他心底的那點兒子希冀,慢慢地撩撥起來。
石詠:“休沐日要去玻璃廠!”——說來他還得加班。
“玻璃廠不也在城外麼?”
“不在一個方向!”
“你不是會騎馬麼?”
“……可是去了也見不到人啊!”
“所以你其實是盼着能見到人的嘍?”
石詠:呀……說漏嘴了!
紅娘笑得清脆而響亮,爲戳破了石詠心裡的小秘密而得意洋洋。
石詠無語了一陣,最後說:“說實在的,我怕是給自己添了什麼不切實際的指望。”
“在這兒,能自己做主與把握的事兒太少了。我也怕自己的一廂情願,給旁人惹來麻煩。”
他說得直白而坦然,也很實際。
說白了,他是個來自異時空的靈魂,他有充裕而富足的精神生活,意味着他完全可以僅憑自己便獨立地過一輩子。他並不是一定要尋個終身伴侶才能過完一生,確切地說,餘生是什麼樣子,他自己都還未能完全想象。
因此他第一時間考慮到的,會是旁人,不想給他始終默默記着的“旁人”惹來麻煩。
只不過,沒有個人愛,與無法愛旁人一樣,終究都有點兒可惜吧。
石詠獨居的小屋裡登時沉寂一陣,良久,紅娘才輕輕地說:“詠哥兒,依我說,你啥也別多琢磨,要去就去,不想去咱也別勉強自個兒。”
“這世上有件東西叫做緣分,若真的有緣,無論你選了哪一條路,那條路最終都會將你引向該去的地方。”不知爲何,連紅娘說的話,也文縐縐的莫測高深起來。
石詠:“紅娘姐姐的意思,是我應當跟從自己的心……”
若是細聽他內心的聲音,他早已牢牢記住了對方,並且能在心裡依稀描繪出一個影子,只是這影子卻影影綽綽地怎麼也瞧不清楚。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影子,卻勾得他念茲在茲,始終無法忘懷。
豈料石詠的話,讓紅娘一時又想到別處去了:“從……心,‘從’加‘心’乃是一個‘慫’字啊。詠哥兒,聽我說,婚姻大事,你可千萬不能慫,得大膽上,你看人家張君瑞,可有片刻認慫過,就是我們鶯鶯小姐,大事小事也都是她親自拿的主意,可也從來沒有片刻慫過呀……”
兩家女眷出城打醮的人口衆多,事務繁雜。永順衚衕這邊,富察氏老太太將一切事務都交給了當家主母佟氏;而老尚書府,老太太喜塔臘氏不理事,兩個侄孫女幫着白柱媳婦齊佳氏打點操持家務,於是老太太將這次打醮的安排全部交予剛從廣東回京的安佳氏,由她與十三福晉那便一道料理。
安佳氏管家甚是在行,一上手沒幾日功夫,已經將尚書府這頭的事務一一都打理得妥帖。到臨行前一日,老太太喜塔臘氏隨意問了幾句,見安佳氏對答如流,沒有半點兒岔子,老太太順嘴誇了她兩句。
安佳氏那裡,並無半點驕矜之色,似乎是極自然的,反倒是坐在對面的白柱媳婦齊佳氏,稍許露出幾分不安。
安佳氏回事的時候,兆佳氏雙胞胎也在座,都是望着嫡母與老太太,各自不發一言。
安佳氏便微笑着繼續對老太太喜塔臘氏說:“媳婦還有一樁事兒,要回老太太知道,是與我們兩個姐兒有關的。”說着,她面帶笑容,雙目靈巧,往雙胞胎那裡張了一眼。
如玉馬上反應過來,連忙一伸手,拉着妹妹立起,兩個姐兒齊齊衝幾位夫人蹲了蹲,如玉微紅着臉說:“老太太、母親、嬸子,我們先告退。”
如英馬上也省過來,曉得安佳氏要回的,可能與自己姐妹的親事有關。她們姐妹自當迴避的,她面色沉靜,甚至有些木然地一低頭,隨即與姐姐如玉一道退了出去。
待回到姐妹倆住的院子,如玉衝貼身丫鬟使個眼色,那邊趕緊去“豁隆”一聲,掩了門。如玉才小聲對妹妹說:“你說……小姨這不會是已經給我們張羅了親事吧!”
如英想了想,搖搖頭,說:“小姨回京不久,這幾天準備打醮,事情又多,當是沒功夫顧及這些。”
如玉不放心:“可若是在廣東那邊……”
如英又想了想,說:“父親也在廣東,若真是廣東那邊定下了事兒,父親也會幫忙看着,不會任由她胡來。”
她又咬着下嘴脣思索一陣,說:“聽起來可能是打醮的時候會有人給我們說親。姐姐,小姨精明得很,一定知道我們的親事單她一人是做不了主的。所以打醮的時候若是真有人提親,有可能是障眼法,我們千萬得沉住氣。”
如玉點點頭,覺得妹妹說的有理,她原本心慌得不行,此時倒安定了些。
少時,白柱媳婦齊佳氏過來探視雙胞胎,其實是給她們倆送信的:“你們太太說了,說是清虛觀那頭的道士算姻緣算得很準,城裡又有好些大戶人家的哥兒在張道士那裡掛了號的……老太太點了頭,說是回頭讓道士給你們相個面,算一算。”
真得了消息,雙胞胎姐妹反倒有些緊張。
無人知道和尚道士會說出什麼來,若是她們的小姨繼母與那邊串通,藉此擺佈她們倆的婚事,回頭再冠上個“天意”的名號,這可如何是好?
如玉登時焦躁起來,連忙道:“嬸孃,哥兒可還好?你出來這麼久了,要不要先回院子看看?”她竟是有些怕,生怕繼母知道了齊佳氏曾經到她們這院子裡來送信。
齊佳氏沒察覺到如玉的異樣,樂呵呵地點點頭,說:“以前是能連着睡兩個時辰我們就謝天謝地,近來還算乖,夜裡總算少鬧騰幾回。他估摸着快要醒了,我先回去,待會兒老太太那裡擺飯,咱們再說。”
齊佳氏年紀比雙胞胎大了七八歲,但是她一嫁進老尚書府,雙胞胎就一直住在這邊,嬸子與小侄女處得如姐妹似的。因此如玉如英都知道這個嬸孃一向待人實誠,沒有半點兒機心。
待齊佳氏離開,如英才埋怨道:“姐……”
雙胞胎心意相通,如玉知道如英在抱怨什麼,當即板着臉說:“你還說,你明知那頭在藉故擺佈我們,要我們向着她別向着嬸孃,你這還想讓她知道,我們與嬸孃親近麼?”
如英:“嬸孃不來我們這兒,那邊就不擺佈我們了麼?”
如玉:……
第二日便是老尚書府與忠勇伯爵府上下一道出城,往清虛觀去打醮的日子。
老尚書府裡二門內,女眷和丫鬟僕婦們的車駕已經整整齊齊地排開,安佳氏與雙胞胎等都垂手侍立在老太太身旁。老太太喜塔臘氏立在院中,沉着臉道:“不等了,我們先走!”
作者有話要說: 1清虛觀這個地名在曹公時代確實存在過,原址在舊鼓樓大街。本文將其擱在城外,給打醮增加點難度係數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