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三日之後, 椿樹衚衕。賈璉聽了石詠轉述,一時被震住了實在是沒能說出話來。

賈珍曾經私下孝敬弘皙五萬兩白銀, 卻不是遞到阿哥所, 而是有弘皙手下的人接過去了, 並替他打理產業。

此前賈璉只知道自家老爹一心想要投靠十四阿哥, 甚至原來還曾動過用迎春親事去籠絡對方的念頭。他可萬萬沒想到與本家處得尚且融洽的寧府,其實早已暗中靠向了弘皙?

可是細想來,寧府靠向弘皙, 也是一種選擇。

早年寧府還在江寧織造任上的時候, 就一直“孝敬”當時的太子,二阿哥胤礽。後來被康熙帝敲打過之後, 寧府安分了很多, 但是當時與二阿哥舊黨的聯繫恐怕也並未全斷——這種事兒,原不是你想斷就能斷的。

而二廢太子之後三年, 發生了“礬書案”之後, 朝中有些舊日的二阿哥黨見胤礽確實復立無望, 便將目光轉向了弘皙這位“皇長孫”。

弘皙並非胤礽嫡子,但卻是胤礽長子,且是地位頗高的側福晉李佳氏所生, 後來又被嫡福晉瓜爾佳氏認在膝下。康熙對這位“嫡長孫”非常看重且喜愛, 胤礽被圈在鹹安宮裡,弘皙卻依舊在上書房讀書。康熙多次出巡都帶弘皙隨扈,在人前毫不掩飾對這個孫子的喜愛。

所以在弘皙身上下注,是好多昔日二阿哥黨羽的選擇。

只是賈璉卻從來沒想到過, 寧府賈珍的手筆竟然這麼大,一出手就是五萬兩:東府好有錢……賈璉鬱悶地想。

石詠卻想不到這些。當時楊玉環的銀香囊提及弘皙的時候,他確實吃驚不小。他記得很清楚,歷史上紅樓作者所出身的曹家,就是因爲被牽扯進了乾隆初年的“弘皙逆案”,因此被二次抄家,至此一敗塗地,復興無望的。

但是據他所見,寧府既選擇靠向弘皙,那秦氏是胤礽親生女兒的傳聞就不大靠譜了。畢竟從弘皙的角度,有誰能受得了這麼厚顏無恥的妹夫一家子;從寧府的角度,賈珍若真是與秦氏的關係不清不楚,又於秦氏之死脫不開關係,避開還來不及呢,又怎麼能有這麼厚的臉皮,就這麼攀附過去?

早先據楊玉環的香囊所說:賈珍與秦氏說私房話的時候,曾提起廢太子一家子,兩人對那一家都無特殊之情,甚至賈珍還曾嘲笑當年二阿哥作威作福,如今只成爲了階下囚。至於那五萬兩銀子,也是賈珍與秦氏在一起的時候,私下裡提起的,秦氏當時還順杆上,向賈珍討了幾千兩銀子的體己……

所以,楊玉環的銀香囊雖然對賈珍與秦氏的關係完全不作評價,但是該說的,又似乎什麼都說了。

當然這些石詠都不好直接向賈璉提起,他只是負責總結要點,供賈璉自行判斷。

賈璉則非常鬱悶,訥訥地說:“可……爲什麼是王掞?”

石詠對這一點也很想不通。他與賈璉兩個一道,皺着眉思索良久,最後彼此互看一眼,一起開口:“難道是——”

王掞是個終其一生都在爲太子復立而奔走的人,史載他一直到康熙六十年,七十多歲了,還在請旨復立二阿哥爲儲君,最後被康熙降罪,發配西北邊陲軍前效力,最後不得不由其子代父贖罪,前往西北。這樣的人與那些左右逢迎,兩邊下注的人不同,王掞一根筋地認爲“立嫡”纔是正理,而康熙膝下,元配嫡出的皇子,就只有一個。

因此即使寧府靠向了皇長孫弘皙,在王掞眼裡看來,也不過是別有用心而已。再加上寧府的私德已經虧得不成模樣,闔府只有門口那兩隻石頭獅子還乾淨些1。這一切,或許都成爲了王掞看不慣賈氏一族的理由,見到吏部提出的候補官員名單,又見到賈璉的名姓,猜到與賈珍同族,又見他是金陵人士,是一等將軍賈赦之子,自然不喜,便出言將賈璉的任免給“摁”下,大約便是這個道理。

“茂行,你說,是不是我以後這仕途就此斷絕了?”賈璉想起自家,又想想寧府,實在是無語之至。

“也不盡然,”石詠認真地想了想,“璉二哥,你榮府這邊,究竟是向着哪一位親王還是貝勒的?”

賈璉答道:“我父親自不必說,一心一意要從兵部那位手裡謀個軍中的頭銜;而二房那邊,大姐姐是平郡王福晉,平郡王一直與二阿哥不睦,但因爲也在兵部的關係,與十四阿哥很要好,但若論二叔那裡究竟有沒有什麼傾向麼……”

賈璉說到這裡,竟也張口結舌起來。他突然發現,寧府背地裡下了這一盤大棋之後,他榮府,幾乎是一盤散沙,其實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自老太太以下,要麼玩着自己的小心思,要麼全無主見,隨波逐流。

“我們府……除了我父親,其實並沒有向着誰呀!”賈璉恍然大悟。

石詠想想,也確實如此,“這也可以算是一樁好事吧!”如今實權阿哥那麼多,又沒有公開立儲這回事兒了,其實真押中的機會也挺小的。與其押錯了注,倒不如先無慾無求地混到雍正朝再說。

這是石詠頭一次與賈璉談起時局,他是特地選了在自家與賈璉密談,若是在外頭茶樓酒肆,他是決計不敢當衆談論這些的。

“可是寧府那邊,又怎麼是好?”賈璉很是鬱悶。寧府根本就沒有知會榮府,就大手筆地給選擇了弘皙,從外人看起來,寧榮二府就是一家,榮府就算是沒有站隊,此刻也站隊了。

石詠沉思一陣,擡起眼望着賈璉:“璉二哥,我有幾句話想勸你,不過你完全可以出了這門就忘的!”

賈璉正着急上火,連忙一揮手:“茂行你這是什麼話?你是個有分寸的人,我難道還不知道嗎?”

當年石詠曾經提點過一次薛蟠,賈璉從薛蟠那裡一一都聽說過,認爲在理。因此此刻石詠願意提點他,他正求之不得。

“第一件,寧榮二府,往來賬目要彼此分清,最好不要有什麼混在一處的。”

賈璉聽了,點點頭,說:“這是正理,原本就是分着賬的,不過,”他想了想,“往後最好是連往來走禮人情也能都記清楚了。這個我可以勸老太太那裡,畢竟親兄弟還明算賬呢!”

“第二件,你們府裡,要約束僕下,那些在外頭欺男霸女的事兒要收斂,尤其要盯着那些頂着你們府的名頭,在外行事的僕役。”

賈璉聽了又點點頭,說:“這個我省得,上回周瑞的事不就是這樣?”

王夫人的陪房周瑞曾經爭買田地,並借榮府之名,干預順天府審案,幷包庇女婿冷子興,藏匿贓款,最後因老太太發了話,王夫人終於也沒能護住這等刁奴,處理掉了。

石詠見賈璉上道,心中又多生出些希望:看起來這榮府,也不是無藥可救的。

“還有第三件,就是你們榮府,須得表現出與寧府的不同來。憐貧惜弱、樂善好施之舉,儘管多做些,且不要刻意,只當是日常積福,天長日久,相信好人是一定會有好報的。”既是好人,也一定是能慢慢掙出好名聲來的。

石詠勸了賈璉一番,末了對他說:“璉二哥,我可是信你,信你是個做官的料子,將來一定能成爲一個能有一番建樹的好官。”

賈璉聽了也頗感動,拱手向石詠道謝:“茂行,謝你吉言,你勸我的,都是金玉良言,哥哥承你的情,都記住了。”

他默想片刻,突然又問:“茂行,我可還未問過你,你既然勸我遠着寧府,想必是不看好弘皙阿哥。那麼,你心裡究竟又看好哪一位?”

石詠笑望着賈璉,問:“璉二哥覺得呢?”

賈璉也不是個蠢人,一低頭,就一件件地都分析出來:“你是瓜爾佳氏,族裡出過二福晉和十五福晉,新進又有堂妹嫁與十四阿哥長子做正妻;除此之外,你在十六阿哥手下當差,與十三阿哥一起做生意,同時……”

他語速終於放慢了,“同時你還爲四阿哥府上的小阿哥開蒙教書……”

賈璉一下子全明白了,石詠幫着十三阿哥一起做生意的時候,恐怕就已經認定背後的那一位了。他伸出四根指頭,衝石詠搖了搖,說:“茂行,難道你認定的是……”

石詠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說:“我見雍親王是個務實的,又管着戶部,不管朝局如何,將來這一位至少是個誰都缺不了的會理財之人。若是跟着他,不管怎麼樣,將來都能給天下人做點兒實事。”

賈璉當即擊掌讚了一句:“茂行,真沒想到,你是這麼個,胸懷天下,心裡裝着萬千百姓的……咱們哥兒倆該有個約定纔是,以後不論如何,只消在這世上一日,便要將眼光放長遠些,以建功立業爲己任,不可只計較個人的得失……”

石詠登時覺得臉上熱辣辣地燒起來,他只是個劇透黨而已,除非這朝局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否則下一任皇帝是四爺這個該是沒跑的。

可是賈璉的熱情一下子感染了他:身爲一個男人,又怎能僅僅爲了一時平安與一己的富貴,一味靠在大樹底下等乘着涼,坐等旁人成就大業?若是那樣,他與賈珍這等投機下注之徒又有什麼區別?

石詠一時覺得熱血上涌,伸手與賈璉三擊掌:“好,璉二哥,咱們須都記住今日之言……”

石詠與楊玉環的銀香囊重聚之後,仔仔細細地將那隻香囊保養一番,卻不得不將它再交還給賈璉。畢竟賈璉這個做兒子的還得去向賈赦交差。

賈璉這一次回去,除了將石詠“修整”完畢的銀香囊一併帶回之外,還另外帶了幾件石詠悉心修復的瓷器回去,多是小件,宣窯瓷盒、成窯茶缸之類。這些瓷器,石詠大多用了金繕的方法,只有兩件成窯的鬥彩器皿,顏色與金色有些犯衝,石詠無法,只能向古董鋪子“松竹軒”那裡借了金剛鑽,做了“瓷鋦”。

至於那件“紅定”鴛鴦枕,石詠事先問過紅娘的意見,曉得她不想再回到賈府之後,便直接向賈璉打了招呼,說是他修復了一件定窯瓷枕,修完之後就覺得太喜愛了,捨不得還回去。

賈璉便笑,只說“這有什麼”,讓石詠既然喜歡就好好自己藏着,別跟他這麼客氣。

只不過賈璉好奇,跑去看了一眼石詠修復的“鴛鴦枕”,一回頭就笑嘻嘻地打量石詠:“茂行,可見得你是年紀到了,盼着成親了……要不要哥哥給你物色個美貌的嬌娘?”

石詠直接將賈璉推出去:“別,謝謝了您吶!”

賈璉卻還在壞笑:“只枕鴛鴦枕沒有用的,好姻緣不會自己送上門,還是哥哥給你說和說和……”

石詠無語,他這兒已經有一位紅娘在操心了,難道還需要再多一位“紅娘”嗎?

隔日,十三阿哥下了帖子,請賈璉和石詠到他府上去作客。因只請了他們兩位,沒帶薛蟠,因此石詠猜不是玻璃的事兒。

果然,到了十三阿哥府,賈璉與石詠兩人被請進外書房稍候,少時十三阿哥與一位三十餘歲的中年男子一起出來。兩人看似關係很好,十三阿哥待此人十分親近。

賈璉與石詠見到十三阿哥,一起上前見禮,十三阿哥連忙攔住,給兩人介紹身旁的這一位:“這位是六姐夫伊都立,現任刑部侍郎。”

伊都立姓伊爾根覺羅,是大學士伊桑阿的嫡子,昔日權臣索額圖的外孫。他娶的正妻正是老尚書馬爾漢的六閨女,他與十三阿哥是實打實的連襟。石詠當初依稀在馬爾漢的喪儀上見過一面,只是當時誰也沒這功夫認識攀談便是了。

賈璉與石詠連忙見禮。十三阿哥笑道:“姐夫,石詠是你我的小輩,要給見面禮的。”

說着,十三阿哥轉臉又瞅着賈璉。

賈璉拽拽石詠,小聲說:“回十三爺的話,我與茂行……是一輩兒!”

這便也是以小輩自居了,不過賈璉與石詠從王氏身上算起,確實是一輩兒。

十三阿哥與伊都立見賈璉性格討喜,一起都笑了起來。十三阿哥推推伊都立,說:“看看,這是一起向你討見面禮了!”

伊都立笑道:“那我自有一份好的!”

少時外書房裡四人分賓主雙方坐下,十三阿哥與伊都立這次卻是衝着賈璉來的,伊都立將賈璉的學識與經歷仔仔細細都問了一遍,當聽說他從未有當官的經歷,忍不住有些皺眉頭。但是伊都立問起一府錢糧該如何打理,賈璉卻說得頭頭是道。

這其實要歸功於昔日林如海給賈璉開的“書單”,再加上前日裡賈璉以爲自己能補上沂州府同知的,所以又把書取了出來狠狠地補習了一回,爲的只是不在上任的死後犯怵,耽誤了一府的百姓。

伊都立問過之後,向十三阿哥點了點頭,十三阿哥則溫和地笑,那意思似是:看我說得沒錯吧!

伊都立便伸手拈了拈頦下一縷短鬚,望着賈璉道:“聽說你前日被點了沂州府同知?”

賈璉點點頭,非常實誠地道:“可是臨了又說不是我了。如今我依舊是個候缺的。”

伊都立便笑望着他說:“我前日被點了山西巡撫,正好大同府出了一個同知的缺兒,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

賈璉一時愣在那裡沒做聲,石詠看看他已是被這喜訊震得有點兒傻了,當下趕緊推推他,賈璉便應聲道:“有,有!下官悉聽大人吩咐!”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原著第六十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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