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織造兼江南通政司王子騰於三月初九抵京, 三月十一於暢春園清溪書屋陛見。
陛見之前,王子騰就已經聽說了良妃薨逝、八阿哥病重的消息。他在江南, 因眼下從史鼎手中接過了江南通政司的職務, 所以京裡的消息也還算是靈通, 自然知道八阿哥大起大落, 而他身上兼的這個江南通政司的職務,大約也與史家是八阿哥一黨、因此被康熙發落的緣故。
在王子騰看來,皇帝的態度一如往常, 並無多大不同。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康熙腰間一向佩着的明黃色荷包如今改成了淡青色的, 可能康熙對剛剛逝去的良妃,稍許抱有那麼一點點歉意。
王子騰與七、八名外省進京的督撫大員一道陛見, 自然排位在最後, 直到陛見結束之前,纔有機會與康熙皇帝對答上幾句。康熙對王子騰沒說什麼, 只叮囑他用心辦差。
江南一向富庶, 文風鼎盛風流, 一向爲朝廷所看重。江南三大織造的賈、史、王三家原本都是天子近臣,下派到地方就是盯着江南的情形,事無鉅細皆以密摺上報。後來賈氏爲避嫌闔家進京, 江寧織造交給旁人, 史家便在三家之中隱隱有爲首之勢。可是如今,這江南通政司的職務,卻又從史家交到了王子騰手裡。
王子騰已經是杭州織造任上的第二代,其父王世祥纔是當年康熙身邊當過差的老人。如今見康熙依舊信任王家, 王子騰少不得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叩謝皇恩。
康熙卻在讓他們跪安之前,突然盯住了王子騰,冷森森地冒了一句:“立身要正——”
王子騰聽見這一句,想起日前在杭州探聽到的舊事,心頭立即一窒。
事關其父王世祥與老太太竇氏:當年王世祥曾經收用了竇氏身邊的一名婢女,竇氏吃醋,因此轉臉將人給賣了。這名婢女被髮賣的時候已經有了身子,四五個月之後臨盆,誕下一名女嬰,因是沒來歷的婢生子,只由王家族裡一戶家生的戶下人收養長大。
王子騰之父王世祥知道這事,但因爲這婢女生的是個女兒,所以他也並不在意,任由人自生自滅去了。
哪知待這女孩兒長成,生得溫柔嫺靜,相貌也是不俗,這才教個正白旗的小小武官在隨杭州將軍上任的時候看上了,強迫王氏的養父養母幫着脫了女兒的奴籍,轉眼就娶回京去。
然而這名正白旗武官百密一疏,給王氏脫籍的時候,竟忘了安排給王氏擡旗。這人也倔,一定要將王氏娶了做正妻,不肯委屈心上人做妾,犯了“旗民不婚”的忌諱,並且據說因此與家裡鬧翻,與兄長一起從族裡分了出來。
當時這名正白旗武官曾經追查妻子的身世,一直追到王世祥身上。但王世祥爲了自己的“官聲”着想,硬是沒鬆口,只說王氏身世存疑,不肯認下。後來那名武官在四川因公殉職,這件事才暫時平息。
如今王世祥已經過世,但是王家老太太竇氏還在。王子騰從父兄手中繼承了杭州織造的職務,已有幾年,但是聽見康熙提起“立身要正”這幾個字的時候,還是有些心裡沒底——要是王氏的舊事翻出來,他家老爺子少不得要落個“治家不嚴”的名聲,老太太則會被冠以“嫉妒”兩個字,甚至御史還會彈劾他這個王家現在的當家人。因此當王子騰聽說賈家那個侄女婿打發了人來就是查這樁舊事的時候,幾乎恨得牙癢癢的,暗罵賈璉這個王家的女婿怎麼竟也胳膊肘往外彎。
陛見已畢,王子騰還得留在京中等到萬壽節正日子過了之後再南下。他這次上京,除了陛見與賀壽之外,還想幫侄子王仁在京裡捐個官,若是能跑到實缺就更好,因此免不了四下裡活動,幾個親王郡王,並十六阿哥這個內務府主官那裡都沒少跑——唯獨沒去十三阿哥府上請安,這點自然由雍親王府的“粘竿處”報到了雍親王耳中,雍親王那裡就一直沒鬆口,王仁便也沒跑到實缺。
王子騰翻來覆去地想,實在是沒想明白到底是哪兒得罪了這位冷麪王了。要知道王家在三大織造當中,是唯一努力將虧空都還上的一家。當初王世祥老爺子在世的時候,王家在杭州也曾數次接駕,那銀子便花得跟流水似的。但是王家老爺子謹慎,待戶部虧空的事兒一出來,他立即就約束家人子弟,大家一起勒緊褲腰帶,還了好些年,纔將賬目都填平。待到王子騰接過杭州織造的職務,更是謹慎小心,不敢出一點兒岔子,可這究竟是怎麼就得罪了雍親王了呢?
——他可不知道,自己進京之後的那一點“厚此薄彼”,便足以讓外冷內熱的雍親王胤禛不待見他了。
石詠則找了個機會,由賈璉引見,拜見王子騰。
王家在京裡有一處宅子,王子騰上京,只在自家落腳。這日他正在自家正廳裡坐着,一聽說來人姓“石”,那張臉就“誇嚓”一聲拉下來了。他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給自己找麻煩。
可實際上,無論王家認不認,石家的二嬸王氏,真實的身份就是王子騰的庶妹,石詠的弟弟石喻則是王子騰的內侄,這血緣關係是抹不去的。石詠親自上門相求,則是爲了弟弟的將來着想,不想石喻的母親一輩子都揹着個不明不白的身世;無論王子騰是什麼態度,他都要想辦法將這位勸上一勸。
然而王子騰第一眼見到石詠的時候,這心意就立即轉過來些。
原因只有一個:石詠來見他,身上穿了正六品主事的官服。
要知道內務府的官職雖然油水很足,可是官階都不甚高,石詠身上的正六品,已經能蓋過好多人了。甚至連江南三大織造的主官,也不過與內務府各司各處的郎中一樣,是正五品的官職。石詠小小年紀,只比王子騰低了兩級。
賈璉陪着石詠來見王子騰,在旁自然又添醬加醋,將石詠在內務府的前途描繪得一片大好,說他如何受主官賞識,如何與十六阿哥稱兄道弟云云。
要知道,王子騰跑了好幾趟內務府府署,見到十六阿哥也只有打千請安的份兒。王子騰忍不住覷眼看着石詠:心想,這小子是撞了什麼大運,竟能得十六阿哥青眼。
他言語之中便問起石詠的差事,心裡則漸漸轉了念頭,打算觀察觀察,若是石家家勢真的起來了,他就打算順水推舟,認下這門親,以後王石兩家就是親家,他則是石家小弟的親舅舅,多一門親戚,多一個助力也好。
石詠原本就不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可是他在內務府當差的時候久了,見到人也多了,一見王子騰,就猜出了對方的心思。
他數次將話題往王氏身上繞,卻每每被王子騰輕描淡寫地引開。王子騰這個老狐狸,故意一直吊着石詠的胃口,就是不肯提以前的舊事,只等着石詠開口“求”他,那他自然可以在石家這裡撈到點兒好處。
石詠見王子騰如此,心知這位王大人不是個善茬兒。他就算是泥人兒,也有個土性兒,見王子騰一再顧左右而言他,石詠氣就不打一處來:這事兒,明明就是王家當年遺棄親女,是王家理虧,怎麼好像石家如今求着王家一樣?
石詠當即提出告辭,王子騰也不留,端茶送客,連賈璉也一併送走。 wωw●ттκan●CO
石詠與賈璉這兩人一道出了門,賈璉頗有些抱歉地對石詠說:“我這位岳家呀……”
賈璉之妻鳳姐兒的生父是王子騰的兄長,如今已經不在世,王家以這位二老爺爲尊。但是鳳姐畢竟是隔房的侄女兒,王子騰與她也並無多少感情,待賈璉這個侄女婿也不怎麼待見。相反,王子騰與榮府二房的王夫人一向手足情深,對王夫人所出的寶玉更爲看好些。
石詠搖搖頭,他對王子騰的態度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這事但凡是件容易的,又何至於我爹我叔叔拖了這麼多年都沒有辦成?”
他見賈璉一臉的沮喪,心裡也挺感激,便道:“璉二哥,這事兒王大人不過是礙着面子,拉不下來臉罷了。其實,咱們要是換條路子去想,這事沒準兒有旁的方法擺平呢?”
賈璉看着石詠,露出驚訝:“茂行這是……已經有主意了?”
石詠點點頭,附耳過去:“這事兒,還要請嫂子幫忙吹吹風才行那!”
他向賈璉交過底,賈璉當即拍了胸脯,說都放在他心上,便匆匆告辭去了。
石詠望着賈璉離去的身影,再想想王家人的嘴臉,不僅多少爲二嬸感到悲哀,也多少爲賈璉夫婦覺得有些不值——剛纔看王子騰的態度,前倨後恭,一聽說自己是內務府主官面前的紅人,立即軟乎了不少。這樣的人眼中,血緣親情都及不上利益,比不上官場上多一份助力來得有用處。這令石詠難免疑惑,這樣的王家,真的有必要相認麼?
可畢竟眼下這個時空裡乃是一個以家族宗法爲根基的社會,以後石家兄弟兩個未必需要王家的助力,卻需要一個清白的出身——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讓弟弟認下王家,是必經的一步,至於以後如何與王家相處麼,那可以再說。
既然對方不肯,那他就再想別的辦法!
三月十八萬壽節,康熙照舊在乾清宮大宴羣臣,此後外省進京的官員便需趕回任上。
可就在這當兒,王子騰得十六阿哥傳召去內務府府署,說他杭州織造的賬目對不上,讓他當面過去說清楚。
王子騰驚出一身冷汗。自從康熙四十六年以後,三大織造的賬目都是被查了又查,知道的曉得這是肥差,有人盯着才正常,不知道的則以爲賈史王三家失了聖心。總之王子騰最怕“賬目對不上”這幾個字,更怕旁人借題發揮。
王子騰來到內務府府署,旁人先是說十六阿哥沒空,讓他稍許等等,將他拋在府署外間喝茶,等到王子騰將茶都喝成白水了,十六阿哥身邊的太監小田纔過來相請。
“好教大人得知,”小田細聲細語地向王子騰解釋,“我們爺去年在承德出過一事,這邊……”
他指指耳朵:“偶爾會不大爽利,若是聽不清大人說什麼,請大人多包涵,耐心點兒解釋便是!”
十六阿哥遇襲的事王子騰在邸報上見過,當時也覺得駭然,心想竟然連皇子阿哥都免不了遭這種罪。
“我們爺總說,若不是有石大人相救,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的……”小田隨口感慨,嘆息一聲。
原來如此!王子騰心道,原來是這個原因,石詠才如此倖進,小小年紀,身上已經六品官職了,這運氣,還真是好得沒法兒說啊!
他在這邊羨慕石詠的好運氣,卻也知道這種以恩義爲底子的結交最是牢不可破,只消十六阿哥還掌着內務府,石詠就一定會受十六阿哥照拂。這邊王子騰又猶豫起來:要不要臨走之前再去石家那裡賣個好?不要將話都說死,而是留點兒迴轉的餘地?
一時小田已經將王子騰帶至十六阿哥面前。
十六阿哥胤祿此刻正抱着杭州織造送上來的賬目細看,那賬目上赫然畫了兩個大大的紅圈,教王子騰見了就心驚。
“王大人——”
胤祿拖長了聲音,望着王子騰,臉上掛着莫測高深的微笑。
“您來看上一眼,我圈的這兩處,理當是一個數的,爲什麼這裡不一樣?”
王子騰自從接了杭州織造的任,就一直小心翼翼地當差。他繼承了老父王世祥的性子,唯恐差事上出什麼紕漏,上頭怪責下來,自己丟了頂上烏紗。所以這些杭州織造的賬目,雖是下屬師爺所做,他自己也從頭到尾一一看過覈對,對這賬目十分熟悉,當下一眼看去,便知十六阿哥哪裡算錯了。
“回十六爺的話,這裡的金額,當加上另一處的數字方得到總額,若是總額,就能與您圈出來的對上了。”
胤祿拉着耳朵問:“什麼?”
王子騰:……原來這位的耳力是真的不好啊!
王子騰無奈,又解釋了一遍,說話的音量稍許大聲了些。
可是十六阿哥依舊聽不清:“你說什麼?爺聽不清?”
王子騰這下子真的無奈了,左右看看,十六阿哥這處府署的屋子裡只有他們兩人,連小田都退出去了,無人幫得了他解釋。
王子騰又解釋一遍,十六阿哥登時掛下了臉:“你敢說爺算得不對?”
他一介龍子鳳孫,發作起來自有令人膽寒的氣場,那對森森的眼光衝王子騰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大人,在這差事上如此不經心,是不是想讓我帶着你這賬簿,直接上皇阿瑪跟前,當着皇上的面兒,好好算一算?”
說到此處,胤祿威脅的口氣已經極重。
王子騰無奈,只得跪了,伏在地上,依舊有些不甘心,將剛纔所說的,又解釋了一遍。
“哦,原來是這樣!”
胤祿的口氣放緩,自己去桌上拎了算盤過來,噼裡啪啦一算,擡頭衝王子騰一笑,說:“這回算對了!”
王子騰背後出了不少汗,這時候終於舒了一口氣,擡起頭,正對上胤祿一對黑白分明的眼仁兒。只見胤祿臉上盡是一派人畜無害的微笑,望着王子騰,嘻嘻地說:
“王大人,你是不是做過什麼虧心事兒?剛纔多少內務府屬官來這兒,爺都聽着好好的,怎麼到了你這兒,就聽不清你說什麼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