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在外城街角的一間小茶肆裡,對面坐着冷子興,內心十分尷尬。
他昨天剛“竊聽”了對方與別人談話,今天人家就找上門來了。
而這冷子興,顯然沒怎麼將石詠當回事兒,見石家地方狹小,便邀了他出來喝茶,口中的稱呼也漸換,原本叫“石小哥”,後來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詠心裡暗自警覺:他知道這羣古董商人,大多是“無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興這樣殷勤親熱,顯然是背後有什麼別樣的目的。
果然只聽見冷子興絮絮地說起昔日認得石詠的親爹石宏文的經過,又提及石老爹曾經將這二十把扇子拿出來,請他一一鑑別。
“石兄弟,我可是記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麼如今看起來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這外城的小衚衕裡,若不是我尋着街坊細細問了,還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興見石詠低頭專心喝茶,便更進一步,問:“怎麼樣,你總共有二十把寶扇呢,想不想出手幾件?有我在,包你能出個好價錢。”
石詠至此,心中雪亮。
原書裡,賈府是怎麼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舊扇子的?還不是這古董商人冷子興給說出去的!
這事兒也該怪他家石老爹,沒事兒拿祖傳的寶扇人前顯擺。這下可好,石詠擡頭看見冷子興,見對方一臉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顯然是被人惦記上了。
“這個,其實吧……”
石詠飛快地在肚子裡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過世,我們家就一直住在外城,這麼多年了,也習慣了。”
冷子興望着石詠,稍許露出點兒失望。
“再者先父當年也有遺訓,祖傳之物,子孫不得輕易變賣。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詠就只能心領了!至於扇子的事兒,還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兒上,不要外傳。”
“快想法兒震住他——”
石詠剛剛把這一番文質彬彬、軟綿綿的好話說完,他隨身藏着的寶鏡果斷地出聲提醒。
“否則此人必將陰魂不散,糾纏到你賣出扇子爲止!”
石詠瞅着對面的冷子興,果然見他正微微眯了眼,準備開口再勸。
可是他又能用什麼法子震住對方?石詠只是個十幾歲、籍籍無名的少年,說出來的話,沒有半點力道啊!
“對了,冷世叔到京城來做這古董生意,一切可還順逐嗎?”
石詠搶在冷子興前頭開口。
冷子興:……
沒想到,面前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兒,竟然對他這個十幾年的老行商說得出這等話。
“我在琉璃廠認識幾位能說得上話的老闆和掌櫃,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爲冷世叔引見引見。”石詠說完,“哎呀”一聲,連忙道歉,“小子這話說得無禮了,冷世叔這樣的閱歷與人脈,自然不是我這樣見識淺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實也就只認得‘松竹齋’的白老闆啊、楊掌櫃啊他們這些人。”
冷子興聽了忍不住心驚:“松竹齋”是業內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詠口中的白楊二位,是連他都沒什麼門路去攀關係的。而且,“松竹齋”背後的人,雖然眼下只是個無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惹得起的。
於是冷子興略有些艱難地開口:“那……那‘松竹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個“十”,再比個“六”。
石詠便含笑點頭,說:“冷世叔果然靈通,連這些都知道!”
這下子冷子興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隨意說什麼了。他所恃的靠山,不過是賈府,對方卻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關係的。
石詠則在心裡暗暗向胤祿道歉:對不住啊,陸爺,這也是實在沒什麼辦法,扯您的大旗當虎皮了啊!
臨去,石詠又百般囑託,請冷子興莫要再將他家扇子的事兒說出去。冷子興也鄭重應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說是石家既然不願意張揚,他冷子興就決計一個字也不多說。這名古董商人現在看向石詠的神色裡多少帶上了點兒敬畏,該是多少被石詠給“唬住”了。
石詠稍稍放心。
“不錯麼!”
寶鏡突然開口,讚了石詠一句。
“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難爲你這小子,片刻間竟有這般急智。”
自寶鏡開口“說話”,這還是頭一次夸人。石詠也很高興,自覺他與武皇相處得久了,“呆氣”減退,多少有點兒長進。
於是這一人一鏡回到紅線衚衕口,石詠一伸手,將玩得跟泥猴兒似的喻哥兒從衚衕口給拎了回來。
家裡石大娘和二嬸王氏不見石喻,已經開始發急,石大娘整了衣裳準備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
兩人見到石詠拎着弟弟回來,這才舒了一口氣。石大娘教訓一句喻哥兒:“下次再這麼亂跑,仔細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兒笑嘻嘻地應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頭臉身上的泥,可明顯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滿腦子裡想着玩兒。石詠拖了他去屋子裡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經》試着自己給他講,這孩子的屁股卻始終和猴屁股似的,扭來扭去,就是不肯坐下來。
石詠見弟弟這一副皮猴模樣,長嘆一聲。
說實在的,他也不想逼着這麼點兒大的孩子讀書。雖說後世的孩子到了石喻這個年紀,恐怕也得去上個上學前班、輔導班什麼的,可是他卻始終認爲,愛玩兒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應該無故剝奪孩子玩耍的權利。
可是話說回來,喻哥兒和他石詠,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們這樣的蓬門小戶,父祖都不在了,沒有可靠的親友願意提攜,他們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麼呢?
石詠心內矛盾,一時盯着喻哥兒沒說話。喻哥兒“刺溜”一聲,已經從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裡去玩兒了。
石詠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都說長兄如父,可是陡然發現自己要教導這點兒歲數的一個孩子,石詠這才發現,他其實遠未做好準備。
難道就這樣放棄嗎?
石詠坐在屋裡,默默思考了許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兒買給喻哥兒的筆墨紙硯,自己去舀了溫水將湖筆筆尖化開,又在那隻銅硯臺裡研了墨,取了紙筆,在紙面上寫下一個大大的“永”字。
身爲一名文物研究員,石詠的古代工藝美術功底紮實而深厚,繁體字根本難不倒他,而他本人的書法造詣尤深,一手顏體小楷,在整個博物館裡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
而這個“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學習書法的起點。
石詠屏息凝神,一個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紙面上。
與此同時,石詠用餘光可以看見喻哥兒已經跑了回來,正趴在門邊,暗中觀察,偷瞧他這個哥哥在做什麼。
越是如此,石詠越發做出一副聚精會神、樂在其中的樣子,望着自己親筆寫下的永字歡喜讚歎,彷彿捨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麼?”喻哥兒再也忍不住好奇心,衝進來,小身體吊在石詠的胳膊上,“好玩兒嗎?”
“好玩兒,當然好玩兒!”
石詠一本正經地引導:“只不過要掌握這玩法,並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嗎?”
說罷還瞅瞅喻哥兒,彷彿有點兒嫌棄。
喻哥兒登時一抱石詠的左臂:“大哥,喻哥兒不怕苦,這麼好玩兒,你教教喻哥兒吧!”
“真的嗎?”石詠故意問,“你大哥在這上頭可是非常厲害,無人能及的,要是教出來的弟弟給大哥丟人,那該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詠的胳膊哀求起來……
晚飯之前,石大娘與王氏都到石家哥兒倆的房門口看過,破天荒地見到喻哥兒竟老老實實地坐在房裡,屁股黏在板凳上,雖然折騰了滿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經能穩穩握住竹筆了。
妯娌兩個,相視一笑,一起下廚忙去了。
於是,石喻就從此這最基本的書法之道開始,一面學書,一面認字,開啓了他的啓蒙之旅。喻哥兒悟性很好,學得很快。可是幾天後石詠卻漸漸擔心起自己的水平——畢竟教蒙童,他並不是很專業。
正當石詠琢磨着出門去附近幾所學塾裡看看的時候,門外忽然有人敲門,有個清朗的男人聲音在外面問:“請問這裡是石家麼?”
石詠過去開門,見門外站着個二十不到的年輕人,錦袍玉帶,衣着全是一派富貴氣象,且又生得脣紅齒白、相貌堂堂。石詠卻不認得,開口問了一句。
只聽對方溫和有禮地答道:“在下姓賈,名璉。聽人說,貴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貴的寶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