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第二天去內務府領皇上所賜宅院的房契與地契, 十六阿哥正好也在,一臉壞笑着拉過石詠, 小聲說:“還不快謝過爺, 若不是爺昨兒爲你說好話, 你家哪來的這些賞賜?又是誥封, 又是院子的。”
原來,昨日康熙選正白旗都統富達禮入宮覲見,就是爲了問石詠父祖的舊事。富達禮覲見的時候, 十六阿哥胤祿正好也在, 就添醬加醋地將他的屬下誇了一番。
當時康熙見富達禮神色怪異,又似欣慰, 又似哀傷, 便追問石詠父叔的過往,富達禮這才說了兩家上一代鬧翻, 石家出戶, 搬出永順衚衕的事兒。
康熙這次召富達禮覲見, 多少還是爲了石詠在趙德裕叩閽一案中的表現,覺得石家家教不錯。可知道他問了富達禮,這才知道瓜爾佳氏的這名子弟, 其家早就分出永順衚衕了。康熙想了想, 覺得單憑石家寡婦一人,就教出了石詠這樣誠實而孝順的子弟,值得旌獎,所以想了個轍兒, 特地施恩石大娘。
十六阿哥便又誕着臉纏着皇父,求康熙除了賜誥命之外,另外也賜點兒“實惠”的東西給石家,畢竟眼下石家家底兒太薄。康熙被他纏了不過,便下旨賜第,所賜宅邸正在忠勇伯府隔壁,也有些彌合兩家衝突的意思在。
可就算十六阿哥精似鬼,也猜不到石家其實是不想搬回永順衚衕去的。
石詠無奈,只能謝過十六阿哥的好意,自去內務府交接了房契。
當日下衙之後,他又趕去永順衚衕見富達禮。這回富達禮在家,他不用吃個閉門羹了。見到富達禮,石詠這回先老老實實地下拜,謝過富達禮的關照之情。
隨後他戰戰兢兢地提起,石家有可能不會“那麼快”地搬進皇上所賜的小院。
說這話時,石詠不敢擡起頭看富達禮的神色,可是等他說完,卻沒聽見富達禮的迴應。石詠一擡頭,見到富達禮正皺着眉頭望着別處,正在想心事。
富達禮當然也沒想到石家竟然不想搬回來。
昨天聽說石家寡婦得了誥命封賞,石家得了賜第的事兒,忠勇伯府裡各人的反應各異。富達禮的母親,瓜爾佳氏的老太太富察氏很高興,只說:“我一早就知道,宏文媳婦是個好的,當得起這份賞!”
當初石大娘舒舒覺羅氏進門,就是老太太給牽的線。
然而一聽說石家得了賜第,可能會搬回來的時候,老太太立即就不說話了。富達禮知道母親口裡,就從來沒提過“宏武媳婦”這四個字。在忠勇伯府人的口裡、眼中,石宏武的遺孀王氏,就是不存在的。
一想到這個“不應存在的人”,以後可能就會生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老太太心裡一陣膈應。
而富達禮的妻子佟氏卻全沒這種顧慮。她早已歡天喜地地遣了兩房家人去隔壁園子裡,幫着打掃和打點去了,爭取讓這兩房家人能夠成爲石家新院子裡元老級別的眼線……不,管事。
佟氏完全不在乎石大娘得的這個五品宜人的誥命。她自己的丈夫是從一品的都統,妯娌之間要是比拼誥命,她穩贏。她最關心的,是想知道石家的家境是怎麼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有了起色的,說白了,銀錢是從哪兒來的。若石家真有什麼好營生,她也少不得想摻合一把。
就因爲這些,當富達禮聽說石詠他們不打算搬回來住的時候,竟然鬆了一口氣。
他外表看着冷清,心裡其實一直是將石宏文宏武兄弟當手足的。也是因爲這個,富達禮更加不願意自己的家人,怠慢兩個堂弟留下的孤兒寡婦。
“詠哥兒,皇上賜第下來,也不能全無表示!”富達禮幫石詠想得周全,“頭一個你要寫謝恩摺子,嗯,皇上這次施恩,是給你母親的,所以應當以你母親的口吻寫。”
石詠正在頭疼該怎麼寫的時候,富達禮遞過幾頁字紙和一本空白奏摺,說:“伯府幕僚幫你寫好了,回去給你母親看過,無誤的話,就自己謄清了,趕緊呈上去。”
石詠大喜,趕緊將東西收了。若沒有這個大伯,他恐怕真的要誤事。
“其次,皇上賜下來的院子,你們平日裡不住,其實也成。但是年節的時候最好能回來看一看,在宅子裡祭祖。”
過年時在這邊宅子裡祭祖,便顯示這邊是石家的住宅,而外城椿樹衚衕那裡,只是石家的別院而已。這樣可以省得旁人說嘴。
石詠一想,這個主意更妙,年節的時候,石喻不用上學,這段時間剛好可以到永順衚衕這邊來住,祭個祖,順便和族裡的親戚走動走動。其實哪怕他們不搬到永順衚衕,過年時也免不了上這兒拜年的。富達禮給他支的這一招,算是替石家解除了後顧之憂,卻又沒有添新的麻煩。喜得石詠衝富達禮深深的一躬到底,“多謝大伯父!”
少時石詠離開,富達禮望着石詠的背影,也是爲難地直揉眉心,心想這個侄子,還真是個直腸子,聽說可以不搬來永順衚衕,竟然這麼高興,可憐了他爲石家操的這份心喲……
石詠似模似樣地呈過謝恩摺子之後,就全身心地投入了爲太后準備壽禮的工作中。
他終日在畫工處忙碌,十六阿哥胤祿卻始終懸着心。
“石詠,爺可是經過太后的甲子萬壽,和上回的七十萬壽的。你可得知道太后萬壽是個什麼陣仗?”
石詠想了想問:“十六爺,太后的甲子萬壽那會兒,您……有四歲了吧!”
胤祿尷尬,嘿嘿一笑。
石詠卻是知道康熙朝的這位仁憲皇太后,萬壽歡慶時的盛況的。
他雖然不擅長修復古代書畫,但是卻圍觀過書畫處的同事們修復一副《仁憲皇太后甲子萬壽壽宴圖》。當時修復工作都是書畫處的同事們擼起袖子上,石詠也就在旁邊跑個腿,幫查個資料什麼,因此對太后萬壽慶典有些瞭解。
據清史稿記載,太后六十萬壽,康熙曾親制萬壽無疆賦,並親自給太后滿滿地獻上或珍貴、或實用的物品1。太后七十萬壽,也是這樣,據說當時已經一把年紀的康熙皇帝,照樣親自爲太后起舞祝壽,簡直堪比綵衣娛親的老萊子。
眼下是康熙五十二年的初冬,好在不是太后整壽。可是話說回來,太后經歷過甲子萬壽與七十萬壽之後,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若真要做一樣前所未有,別出心裁的壽禮,並不是什麼容易事。
“我說,我已經看過最近畫工處忙着的東西了,”胤祿雖然不能強逼石詠老實交待,卻可以私自調閱畫工處的成果,“你,是不是還是打算做……那個?”
胤祿做個翻書的動作。
他見了畫工畫出來的樣稿,自然以爲石詠打算做那“動畫冊子”。
“回十六爺的話,不全是!”石詠答得很有技巧。
“你聽我說,石詠,”胤祿有點兒着急了,“你的用意是好的,可若是你真的做了這樣厚厚一大本,太后怎麼看,你難道叫個人站在太后身邊幫她翻頁麼?這樣挺小家子氣的,只有太后一人能見到,旁人都見不到,便體現不出皇上的拳拳心意……”
好麼,搞了半天,康熙給太后上壽禮,竟也是要做給別人看的。
石詠無語了,想了想說:“十六爺請放心,萬萬沒有這件顧慮的。”
“不過,可否請十六爺給皇上透個話,這件壽禮,必須得日落之後,才能呈給太后親覽。”
這下子,胤祿便知道不是那動畫冊子了,他更加好奇得心癢難搔,說:“可以是可以,可你能不能別再這樣吊爺的胃口了?”
石詠:“卑職告退,這就去忙了!”
“等等,”胤祿趕緊喊住他,“石詠啊……你還是讓爺給你掌掌眼吧!我知道你成竹在胸,這件東西,一定世所罕有,旁人都沒見過,太后一定喜歡……可是,你要不要爺替你看看,裡頭有沒有什麼犯諱的東西?”
石詠停住了,擡起頭望着胤祿。這傢伙說動了他。
他不是這個時空裡的土著,在這康熙朝,連土生土長的大臣們有時候都會犯上位者的忌諱,他又怎麼敢保證所做的一定都是對的呢?
“謝十六爺!”石詠想了想說,“十六爺在造辦處落鎖之前到畫工處來吧!別太早,太早了天光大亮,那是……不成的。”
他留下的話更加讓胤祿心癢難搔,但爲了擺足內務府主管的譜兒,胤祿愣是熬到了造辦處落鎖前一刻,到了畫工處。
石詠已經都準備好了,這次可以算是太后壽禮的一個預演,不僅請了十六阿哥,也有那七八名輔助的畫工,還有畫工處的主事毛盛昌,一起在他們事先準備好屋子裡觀看這一場“預演”。
預演的時間不長,但是預演之後,十六阿哥一臉震驚地從屋子裡走出來,愣是在外頭的寒風裡坐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一扭頭,他對一旁候着的石詠說:“我知道該添些什麼了。”
說着他帶着小田就往外走。
小田在一旁着急地問:“十六爺這是要去哪兒,天色已晚,宮門落鎖在回來就麻煩了。”
十六阿哥卻無所謂地晃晃腰間的一隻腰牌,說:“剛向皇上討的腰牌,就因爲說了是幫着準備太后萬壽,皇上才賜下來的……”
據說當晚十六阿哥跑了好幾座蒙古王公駐京的府邸,直到半夜纔回到阿哥所。
因爲十六福晉是宜妃的侄女,第二天,整個後宮就都知道十六阿哥晚歸的事兒了。大家都很好奇,造辦處究竟在搗鼓什麼,弄得這麼神神秘秘的。
宜妃她們幾個逮不着十六阿哥,只能去問王嬪。
王嬪是漢女,溫柔和順,一直非常討康熙的歡心,只可惜爵位不高。在宜妃德妃她們這些掌權的宮妃面前,她只有聽命的份兒。
“娘娘們這真是爲難我了,小十六爲張羅太后萬壽的事兒,有幾天沒往我這兒過來了。各位娘娘若是見到他,也點醒他一二,別光顧了差事,不顧身子,這豈不是辜負了太后愛護他們孫輩的意思?”
宜妃瞅瞅王嬪:“你真不知小十六他們在搗鼓什麼?”
王嬪搖搖頭。
宜妃與德妃互視一眼,有點兒不信。
“連朕都不知道!”說話間,康熙便進來了,笑着免了衆人的禮,說:“小十六也長大了,這一次肯花費這麼多心思,精心去辦這差事,也不枉了太后對他的關照與教誨。”
康熙神色之間,對胤祿等人所做的保密工作,不以爲忤,反以爲榮。“回頭等到太后萬壽那日,要是真的合了太后的心意,那朕還能不賞麼?”
“皇上謬讚了!”王嬪趕緊謝過康熙帝。
她膝下三個兒子,十八阿哥沒站住,只有長子十五阿哥和次子十六阿哥。她生十五阿哥的時候,因爲份位太低,無法自行撫養,十五阿哥是養在德妃宮裡的。所以說來只有十六阿哥是王嬪自己教養成人,如今得了康熙的稱讚,她這做母親的,心裡哪能不快慰,可又偏偏爲胤祿捏一把汗,“皇上,胤祿年輕識淺,做事難免毛躁,若是有什麼疏離,請皇上萬萬替他擔待一二。”
康熙卻笑:“又有什麼可擔待的?有功則賞,有過即罰罷了。”
宜德幾位,忍不住互相看一眼。她們這時候純是鍋邊上風涼待着的主兒,胤祿做得好了,她們自然也忍不住好奇,想看看熱鬧,胤祿若是做得不好,她們也不介意看笑話兒。
一時宜德幾位退下,康熙看似隨意地問王嬪:“近來,蘇州史家可曾命人進京,遞牌子見你?”
王嬪:啊?還有這事兒?
轉眼到了太后萬壽的正日子,前朝有大臣們送上賀表,連篇累牘地歌頌太后懿德慈愛;後宮那裡則是內命婦入宮朝賀,一撥一撥又一撥,太后年事已高,見了大半天就乏了,回慈寧宮小睡片刻,纔有精力親臨專爲她準備的晚宴。
慈寧宮正殿裡,爲太后準備的各項賀禮早已擺在兩大張鏤空雕金檀木長條桌上,擺得滿滿當當的。可是康熙本人見了,心裡猶覺不足。
這次畢竟不是太后整壽,各色壽禮都是按的常例,並無特殊,而且除了幾家駐京的幾位蒙古王府派人入宮朝賀之外,並無其他外國使節。
因此康熙心中覺得不足,隱隱地將寶都押在胤祿和他的內務府造辦處身上。
時值初冬,日頭落得早,晚宴還未開始,落日餘暉已盡,慈寧宮內外,燭火一起點亮,將整座大殿照得煌煌如晝。
宮中的人卻於此事都見到十六阿哥胤祿一人在忙忙地奔來奔去,一會兒招呼幾名蒙古衣飾的歌者與琴師在殿外候命,一會兒又去找了慈寧宮的管事太監商議燈火的事兒。
“皇上,難道您就看着十六阿哥這麼賣關子、吊胃口?”宜妃性子活潑,坐在太后身邊,以帕子掩口,向康熙笑着開口。
康熙知道太后恐怕是經不住太久的宴席,不如先讓胤祿先將造辦處的戲碼給先演了,回頭太后倦了可以早早回去休息。
於是他低聲吩咐了幾句。
慈寧宮裡,得了胤祿吩咐的人,立即動了起來,燈火一盞接着一盞地熄滅,原本被照得明晃晃的宮宇,漸漸暗淡,只能依稀見到慈寧宮中人與物的輪廓。四下裡傳來一片低低的議論聲,隨着康熙“咳咳”兩聲輕咳,轉爲一片寂靜。
遠處響起“吱吱呀呀”的聲音,只見胤祿帶了幾個人,推着一具車駕徑直進殿,那車駕上放置着一物,上面蒙着黑布。
胤祿上前,將那黑布揭去一角,露出裡面一幅明亮的半透明幕布,彷彿是一盞極大的宮燈,幕布上有個大大的壽字,幕布後面則是燈火搖曳,看來,是這幕布後面放置着明燈。
“皇祖母,這上面的字,您看得清嗎?若是看不清,小十六可以給您調遠調近。”十六阿哥來到太后面前,恭恭敬敬地發問。
康熙並宮中嬪妃,此刻都湊在太后身側,一起伸長脖子望着那一幅尺許見方不算太大的幕布,不知十六阿哥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而在這幕布後面,幾名蒙古樂師也準備就緒,馬頭琴已架好。
太后有自己的老花鏡,當即命人去取來,盯着前方看了一會兒,便笑着說:“十六阿哥張羅的這個,倒像是走馬燈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1《清史稿》中記載,仁憲皇太后萬壽:三十九年十月,太后六十萬壽,上制萬壽無疆賦,並奉佛像,珊瑚,自鳴鐘,洋鏡,東珠,珊瑚、金珀、御風石,念珠,皮裘,羽緞,哆羅呢,沈、檀、芸、降諸香,犀玉、瑪瑙、赩、漆諸器,宋、元、明名畫,金銀、幣帛;又令膳房數米萬粒,號“萬國玉粒飯”,及餚饌、果品以獻。四十九年,太后七十萬壽,亦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