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康熙皇帝出來見過衆人, 在場的外國公使大多盛讚這暢春園的美景,又誇獎這裡的宴席是難得一見的高尚典雅。康熙便命人給各位公使奉上禮品, 示意衆人不要拘束, 宴席繼續。
旁人尚且畏懼康熙皇帝的威儀, 十六阿哥早就在一旁與人高談闊論起來。十六阿哥是所有阿哥中最精於術算的, 對西方算學非常瞭解,甚至對天文一道也有些研究。
公使中便有人提及去年四月的那一場朔日日食,說是那樣一場精彩絕倫的天文現象, 似乎中華的欽天監完全沒有事先算出, 因此沒有給研究人員予以觀測提醒,導致他們錯過了這次難得一見的觀測機會。
十六阿哥心想, 當時欽天監的確是一羣膿包在管着, 所以該算的都沒有算出來。可是這話不能這麼說,說了就露怯了。於是他假裝驚訝地道:“什麼, 去年那一場日食, 各位竟然事先沒有得到提醒?”他拍拍頭, 假作懊惱,道,“這確實是疏忽了, 日全食而已, 我國欽天監哪裡有算不出來的道理?對了,下月月食,各位都知道了吧?”
公使們突然聽說下個月要月食,一起懵了, 連連搖頭,追問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大方地道:“下月十五,也就是十一月十五,將有月食。其實不止下月的月食,未來十年之間的月食,我國欽天監都已經算好了。若是公使們有興趣,不妨來我這裡討這十個日期,到時覈對一番,看看我國欽天監算得對與不對。”
他說畢又冷笑一聲,道:“不過這月食的日子可以計算,到時候的天氣無法預計。各位公使可別到時候天公不作美,沒見着月食,就將這算錯的責任記在我胤祿頭上,這我可不幹!”
公使們聽了都半信半疑,他們不比天文學家,術算甚至還比不過十六阿哥,對於月食日期的計算,他們大多一知半解,見十六阿哥說得言之鑿鑿,氣勢唬人,大多不敢再說什麼,只是打個哈哈,就將話題岔過去了。
康熙皇帝在一旁聽着,心中暗自冷笑。他曉得這次召來的幾名公使與洋人傳教士中,殊乏真正與才學之士,與當年湯若望、南懷仁這些人比起來,眼前的這些人裡,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對於十六阿哥的對答,康熙則覺得頗爲順意,總算胤祿這個兒子沒有丟中華的臉,沒在洋人跟前露怯。他低頭向魏珠吩咐幾句,隨即走出壽萱春永殿。魏珠反倒有些迷茫,立在門口,望着殿中一大羣高鼻深目,各種髮色都有的洋人們發呆。
待到宴會即將結束,石詠手下那一名來自比利時的畫工匆匆跑來找石詠,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問:“詠,你們的大皇帝陛下是不是身體不大……康健?”
石詠嚇了一跳,趕緊看向那名比利時畫工,也是壓低了聲音反問回去:“究竟是怎麼回事?對了,馬國賢人呢?”
他才認得的“新朋友”馬國賢,這時候已經不見了。
“我的朋友,馬國賢,會一點點的醫術!”比利時畫工苦着臉說,“除了馬國賢以外,還有好幾個懂一點點醫術的朋友,都被你們的大皇帝陛下留下了。”
石詠匆匆掃了一眼,還真是。壽萱春永殿里人多,所以看着不明顯。但是仔細數數人頭,確實少了幾個。沒有想到他纔剛認識馬國賢,這馬國賢就被留在宮中,那小冊子的事兒,好像暫時又泡湯了。
十六阿哥渾然不覺,依舊在與洋人討論術算與天文。十七阿哥則正在準備歡送諸位外國公使。而康熙皇帝本人則已經悄沒聲息地從壽萱春永殿退了出去,還有幾名洋人傳教士,正由魏珠安排着,在暢春園中安頓下來……
石詠心想:康熙一向篤信西醫西藥,所以願意採用西洋大夫也並不出奇。只是,這情形當真這麼糟糕,康熙皇帝連太醫院的大夫都不肯信,需要這些西洋傳教士最後“救駕”了麼?
這邊接見西洋各國公使的差事纔剛辦完,石詠又立即得了一門“好差事”——教人騎自行車。
然而這決計沒有教弘曆弘晝兩個小阿哥騎車那麼輕鬆愉悅了,甚至將這差事踢給石詠的十六阿哥本人也非常抱歉:“爺向你保證,一旦忙完這件事,爺立即放你的大假,讓你回家陪老婆陪孩子去。”
石詠無奈地搖搖頭,道:“其實十六爺也無須如此。不就是去趟通州嗎?”
他這次是要到通州去,演示給各糧倉的廩役和負責清查糧倉的官員看,這“自行車”到底該怎麼使用。可若真是這麼簡單的教學活動就好了,偏生石詠捲進的這樁要務乃是清查“京通十三倉”。
民間提起京城,常說“五壇八廟十三倉”,這十三倉,便是京城與通州十三間儲藏皇糧與俸米的十三間皇家糧倉。十三倉的糧米絕大多數由漕運抵達通州,並通過通惠河由東直門大通橋進入京城各糧倉。除了供應皇家的御米之外,另有供給各王府、八旗兵丁、文武官員的米糧,都是從這十三倉所出。
但是今年卻因十三倉米糧出了些問題,新米通過漕運入京之後,無人願領陳米,反倒就開新倉起了紛爭,負責官倉的倉廩侍郎不敢擔得罪哪家皇親國戚的責任,索性將事情往上一捅,要求清查京通十三倉。
說實在的,若是陳糧出問題,並不是這一任倉廩侍郎的責任。但是前幾任倉廩侍郎,既有八阿哥門下,也有各王府的私人,若是牽扯起來,糾纏不清,怕是要四處得罪人。偏雍親王眼裡揉不得砂子,遇到這種事兒,索性公事公辦,藉此機會,盤清十三倉的老底,也免得日後被這賬面上的數字迷惑。
然而石詠沾上這樁差事的主要原因是,通州倉太大,在一件件倉廒之間巡視、覈查、登記是極其花時間的事,若是再加上上傳下達、往來通秉,算起來就有太多時間耗費在交通上,雍親王一算,覺得不合算。
可是糧倉之間的道路又不適合騎馬,雍親王當即想到他家那兩個小子騎過的自行車,當即向十六阿哥提了一句。他那意思,不僅京通十三倉需要,戶部轄下各處倉廩,恐怕都會需要。十六阿哥一聽就來了精神,反應過來這又是一樁來自戶部的集中採購,豈有不幫石詠想着的道理?
就這麼着,石詠不僅成功售出他存貨之中的自行車三十餘駕,還將自己給搭了進去,需要教會巡倉的主事們使用自行車,除了教導如何騎行以外,還有保養、打氣、換輪胎……成套的總要教個十足十纔好。
“最後辛苦你這一回,不過你要做好準備,你雖然是內務府的郎中,可是到了四哥眼皮子底下,你若是指使不動,不能幫着幹活,四哥指定以後不待見你。而且這次清查十三倉瑣碎又繁忙,但凡有半點對不上的,少不了重頭再核。爺估摸着去了通州,你且得待上十來天。天氣冷,讓你媳婦兒多給你備點兒衣裳,且得在通州‘小住’上一陣。”
十六阿哥提醒石詠,還真是替石詠考慮,怕石詠萬一沒有心理準備,觸怒了他四哥那位冷麪王爺。
石詠倒真的沒想過這個,趕緊謝了十六阿哥。果然他一到通州就被抓了壯丁,除了教導巡倉的戶部主事和負責十三倉的廩役騎車之外,又被編進一隻巡倉的隊伍,陪着戶部幾個主事,一道巡倉。
這次清點京通十三倉,由雍親王胤禛主持,戶部牽頭,戶部尚書孫渣齊坐鎮,另有國公延信、恆親王世子弘升、九門提督隆科多、兵部侍郎查弼納、內閣學士吳爾臺,會同漕運總督張大有,一併勘察。倉場總督、倉場侍郎配合。
待石詠親見了通州倉的規模,便知爲什麼雍親王惦記着自行車了。
通州倉分爲西、中、南三倉,共三百七十六座倉廒,以及數量超過倉廒總數的露囤,全部需要清點。一處倉廒是就是一棟糧倉,糧倉裡大約能儲存糧米一萬石。三百多座倉廒,光是走下來就要花不少時間,更何況帶人一間間倉廒盤查下來,各處都需要將倉廒裡具體的情形記錄下來,並隨時居中彙總各處的信息,以備覈查。
有了自行車,比之默默步行要快太多了。
對待自行車的態度,有些官員是認可的,但也有些官員不屑一顧,甚至端着架子,不屑一學:畢竟這種“車駕”怪模怪樣,只是光禿禿的一具鐵架子,又無畜力拉動,那裡能省上什麼勁兒?唯獨因是頂頭上司雍親王指下來的,所以不少官員們對石詠的車駕不屑一顧。
但是石詠在戶部有人:前來參加巡倉盤庫的戶部官員裡,有李衛。
據李衛說,他早就想買一架這樣的車駕了,回頭回徐州老家騎去,叫家人都看看,人家京裡連騾馬都不用,自己蹬着走,比騾馬都快,準保羨煞鄉里。回頭他在自家田裡的田埂上騎,一準有一撥孩子,跟在他身後瞎跑。
石詠憑空想象了一下:還真形象。
李衛上回被康熙點評了一回,說他“取其心地”,就是說李衛心性兒好,但是業務能力還有待加強。李衛聽了絲毫不以爲忤,他本就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要他文墨上多精細風雅,簡直要了他的老命了。但是李衛勝在體魄強健,運動能力很好,這“自行車”,他一學就會,踩了兩腳,就立即像模像樣地蹬了起來,只是有時官袍的袍角會捲到車輪裡去,石詠便去驛館借了根針,將李衛的官袍袍角別起來,自此便一切順利——李衛騎了個車,在通州倉內像一條游魚似的亂逛,比步行慢慢巡倉的同僚要快了不少。
有李衛做樣子,人們才逐漸覺得這“自行車”有用,漸漸地去了牴觸的心,開始老實向石詠請教起來。有些人悟性好,一學就會,也有些人學得格外艱難,摔過幾回,才磕磕絆絆地會了。
雍親王那頭,也已經將巡視通州倉的方案拿了出來:衆人分作三路,分頭巡西、中、南三倉,其中雍親王與九門提督隆科多帶着倉場侍郎一道巡西倉。石詠被抓了壯丁,與李衛一道,也恰好在這一組。他與李衛直接要了十兩車,分給一起巡倉的衆人,雍親王與隆科多則押後,由他們這些官員先巡,巡畢向雍親王與隆科多兩人稟報,雍親王得曉詳情以後,李衛他們便可繼續。
三百七十六座倉廒,以及數量在此一倍以上的露囤,一座座全部巡下來並一一記錄在案,勢必要花不少功夫。據李衛估算,要花個十來日。石詠倒是盼着有自行車在,能將這日期縮短些,這樣他可以早些回家。這心思與李衛一拍即合,兩人登時幹勁十足,帶着屬下沿着路徑,一間倉廒一間倉廒地清點起來。
巡倉麻煩的是,每巡過一間倉廒,就需要向雍親王等人稟報,並由那位決定是否當場複覈。雍親王也很可能等巡過幾間倉廒之後,點其中一間複查,但是稟報還是少不了,石詠與李衛兩個車駕都騎得甚熟,當下由這兩人輪流,騎車去向雍親王和隆科多稟報。
雍親王與隆科多此刻正候在倉場外,石詠要做的只是騎到這兩位那裡,將早先戶部官員記錄下來的倉廒實情交與主官,由主官決定是否親自詳察即可。李衛已經去過一回,並且向石詠指點了冷麪王所在的位置。
石詠便頂着寒風,騎着他的小單車,哼哧哼哧地趕過去。遠遠地見到雍親王正立在兩間倉廒之間的空地上,揹着手,目光森冷,望着對面。他對面大約三丈開外則立着隆科多,半偏着身子,微垂着頭,雙手互握,十指拼命絞着。
石詠沒敢騎近,遠遠地就跳下車來,立在原地。他實在沒鬧清楚,爲什麼雍親王會顯得這樣憤怒而激動,而隆科多又怎會這樣畏縮,低着頭實在不敢正視雍親王。
這會兒他感到十分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時間石詠竟非常想念後世的自行車鈴鐺,但凡有那個在手,只需撥一撥,發出清脆的“叮叮”的鈴聲,就能引起對面兩位的注意,沒準兒還能緩解尷尬。
可是他又立即想到,自行車鈴鐺裡的彈簧簧片還不知上哪兒去找,他眼下正處在工業革命前夕,處於要啥啥沒有的狀態,倒不如先從哪裡借個風鈴來,掛在車龍頭上……
正在胡思亂想,雍親王已經發現了石詠。這位如今的養氣功夫到如今已是不凡,瞬間那氣已經平了,目光溫和,甚至帶着一點笑意,望着石詠道:“茂行來了啊,先去將倉廒的情形說與舅舅知道,這次由舅舅決定如何複檢好了。”
石詠這還是第一次親耳聽見雍親王管隆科多叫舅舅。在他眼裡,隆科多的表現也頗爲低調,只聽這位恭恭敬敬地向雍親王躬身道:“不敢,不敢,待奴才先替王爺過目,再向王爺請示。”說着,便親自朝石詠走過來,從他手中接過了石詠手中由戶部官員所寫就的巡倉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