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玉器屬於硬彩, 石詠當然懂得怎麼修。
只是他納悶呢,造辦處那麼些手藝精湛的老工匠, 爲什麼十六阿哥會想起他?
但是十六阿哥卻只要石詠點頭說會就行, 當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說:“這回感情好, 果然爺沒有看錯你。”
石詠在十六阿哥面前從來不隱藏自己的疑問,當下開口問了,只聽對方答道:“這不是差事不好讓外人知道麼!”
石詠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來:是什麼東西, 連工匠都不能見到, 一定要讓他這個內務府官員經手。
說着,十六阿哥四下裡看看, 從袖子裡抽出一隻細細小小的囊匣, 遞給石詠。石詠打開看時,免不了一震:“這是……虎符?”
囊匣裡盛着的, 乃是一枚斷成兩截的玉器, 大約三寸長, 一寸寬,半寸厚,玉色厚重雄渾, 並不透明。玉器的形狀, 乃是一隻猛虎的側影。就因爲這形狀,石詠才大膽判斷這是一隻虎符。
虎符是古代帝王授予臣子兵權、調發軍隊的信物。虎符呈虎形、分左右兩半,有子母口可以相合。右符留存君王手中,左符在將領之手。帝王遣臣子前往調動軍隊, 就需帶上右符,持符當場驗合,軍將才能聽命而動。1
除此之外,虎符的材質大多爲金屬,以金、銅、青銅爲多見,玉器則較少,但也不是沒有。而眼前這匣子中斷成兩截的這一枚,只是虎符中的半爿,且是右符。
石詠能辨出這東西,並不出乎十六阿哥的意料。他笑着點頭讚道:“可以麼,茂行!不愧是在琉璃廠混了多時的,這就是虎符,戰國時候的東西,怎麼樣?”
石詠早已顧不上回答十六阿哥的問話,他趕緊跑去自己書桌上,取了一面放大鏡,舉在手中仔仔細細地將那枚從中斷開的玉器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最後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點頭說:“大體是戰國時的,沒錯!”
他能根據器型和玉器的雕工判斷玉器的大概年代,想要再精確些,離了後世那些儀器與工具,卻也不能。
然而十六阿哥卻在旁邊跳腳,說:“小石詠,敢不信爺的話!這可是皇阿瑪的珍藏!”
石詠陡然省起,他費這麼大勁折騰一陣,不過是將十六阿哥剛纔的結論又重複了一次而已,趕緊道歉:“十六爺千萬勿怪,我……我這是習慣了……”
這是他身爲研究員的職業病,見到文物都要仔細觀察一番。
十六阿哥卻搖頭說:“沒關係!好教你得知,這可正經是信陵君當年竊符救趙時偷的那枚虎符!”
石詠:真的……啊?
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故事已經流傳了兩千年,當年戰國相爭,秦攻趙國,趙國求救於魏,魏王卻令手下大將晉鄙按兵不動。趙國見魏國遲遲不肯進兵,便求告信陵君魏無忌,信陵君便盜出魏王手中的半個虎符,假傳王命,擊殺晉鄙,奪得兵權救趙,遂解了趙國的危難。
石詠倒是沒想到,兩千年以後,他竟然有幸能見到信陵君曾經奪過的這枚虎符。
十六阿哥見石詠不大信,登時嘻嘻一笑,說:“反正皇阿瑪這麼英明神武的皇上都說是,咱們就當是了。不過,你且看看,這東西,你能修麼?修完了能恢復原樣麼?我是說,回頭還能與左符再對上麼?”
石詠便左右手各舉起虎符的兩半,仔細觀察虎符碎裂破損的情況,最後極有把握地說:“能——”
“可是,十六爺,皇上這難道還是打算繼續用這枚虎符?”
據石詠所知,這虎符的使用,興盛於秦漢之時,到了唐代改爲魚符,後來漸漸被棄用,取而代之的是金牌令箭之類的傳令工具。
可如今聽十六阿哥的意思,康熙皇帝難道還當真想要啓用這枚虎符?
十六阿哥搖搖頭,說:“這是皇阿瑪交代下來的,我們做臣子的,最忌揣測皇上的用意。但是皇阿瑪這時候命人修復這枚虎符,且吩咐了絕不可走漏半點風聲,我等便須聽命。”
說到這裡,十六阿哥突然提高了聲音,道:“內務府造辦處郎中石詠聽令!”
石詠無奈地行下禮去,知道這是職責所在,壓根兒沒法推脫。十六阿哥便將這虎符連囊匣一道塞在他袖子裡,然後說:“不過,咱們哥兒幾個私下裡談論談論應當無妨。”
他想了想便說:“你也知道,西北有變,如今人人盯着那個領兵的位置。我猜皇阿瑪修這虎符,就是個意思,回頭他將這東西賜給誰,誰就是領兵的大將軍。”
於是石詠想:好麼,感情這東西是要賜給十四阿哥的。原來他是在幫十四阿哥修虎符啊。
這樣一想,再對比前日裡他親眼所見十三阿哥的落寞,石詠心裡便有些不是味兒,可他卻也沒什麼辦法。
一轉念,石詠乾脆問起技術細節:“十六爺,咱們這隻虎符想要怎樣修?”
十六阿哥對此一竅不通,隨意問:“你說呢?”
這下子進入了石詠的擅長領域,當下他如數家珍地往下說:“古玉器修復,大致有這麼幾種修復手段:連綴修補、補配修補、改型修補……”
十六阿哥連忙喊停:“茂行,這個你得自己定!”
石詠見十六阿哥聽見術語之後抓瞎的狼狽樣兒,趕緊問了關鍵問題:“若是我想在這斷裂處鑲金,是否可以?”
金鑲玉,原本就是玉器修補的重要手法。相傳秦始皇以和氏璧成的傳國玉璽曾被摔壞一個角,所缺之角就是用金補上的。
十六阿哥倒沒想過類似的問題,他接到的諭令就是將這半拉虎符修復,使之成爲完整的一枚。“應該可以吧!”他答來略有些猶豫,“不過最緊要的是這虎符背後的子母口,即便修整,也不可影響卡口的位置。這是皇上親口交代的。”
石詠登時有些疑惑:這難道是說虎符的左符依舊存在,左右符相合了將來能派用場?至於康熙爺爲什麼突然一改傳令方式,再度啓用這枚虎符,石詠完全沒有任何頭緒。
“茂行啊,爺對不住你,知道你忙,卻還給你派這些差事。”十六阿哥表現出些許不好意思,“但你也曉得,這種東西,真的不敢隨意假手他人,萬一……”
萬一有人仿製這虎符,右符不再唯一,這以虎符號令的節制之法便也失去意義。
石詠點頭應下,表示他能理解。在問過十六阿哥之後,石詠將這枚虎符連囊匣一起帶回椿樹衚衕,在自家修補。
動手之前,石詠已經將所有修補的方法都想過一遍,什麼連綴補配改型……石詠覺得都不大合適。
他必須保證修補之後虎符能保持原有的外形,又必須讓這隻虎符此後保證一定的強度,原本的斷裂處不會再輕易斷開。石詠思考良久之後,決定在虎符的斷面兩側各自打兩個相對的小孔,釘入兩枚鋼釘固定,再在鋼釘孔中以及縫隙斷裂處鑲金修補。所有工序都不算複雜,但要求極端的耐心與細緻,否則這虎符即便是修好了,背後的子母卡口也對不上另外那一枚。
回到椿樹衚衕的時候,天色已晚,石大娘已經將飯擺在了東院上房。如今石家人口漸多,有兩房家人外加一個李壽。石大娘與二嬸王氏不再需要操心每日的烹飪與灑掃,而且也多個小丫頭叫桃兒的,能幫着打理些女紅並雜物。
人口一多,石大娘便安排分開吃飯,石大娘與王氏帶着石喻在上房,其餘人則在廚房外有一間專門用飯的小廳。石詠近來忙,若是僥倖趕上飯點,便會在上房混一口飯吃,若是趕不上,石大娘也會給他留一些飯菜,等他回來,給他熱熱果腹。
石詠難得與母親嬸孃和弟弟一起用飯,今兒個趕上了,少不了大家在一處談談說說,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暫且都拋在腦後。
當石詠陪家人用過飯,再回到自己屋子裡,忽聽裡面好生熱鬧。
“我叫——虎符!”
“虎糊?”紅娘的聲音。
石詠連忙伸手去揉眉心,心中在思考紅娘姐姐這到底是哪兒的口音。
“不對不對,是——虎符!”
“看這回對不對:府符?”紅娘大聲問。
石詠實在沒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又怕吵到住在對面的弟弟,趕緊進屋,伸手旋亮了桌上的煤油燈,一面打開早先放置在桌面上的囊匣,一面順手揭去遮住紅娘瓷枕的帕子。他萬分好笑,同時也感到駭異:這件虎符,顯見得是靈物了,他……他這都還沒開始動手修,對方怎麼就開口了呢?
“詠哥兒回來啦!”
虎符自來熟地招呼。這一件物件的聲音是個略帶些沙啞的男子聲音,但卻完全辨不出年紀。
他忍不住想:紅娘與虎符竟這麼快就混熟了,這可好,連自己的小名兒都教人知道了。
“詠哥兒,你帶回來的這一位,到底叫什麼?”紅娘彷彿尋到了救星。
“就叫虎符啊!”石詠忍着笑說,“虎糊的虎,府符的符。”有生之年,他竟能伶牙俐齒一回,氣得紅娘半天沒理他。
石詠便小心翼翼地問那枚虎符:“這位……大哥!”
虎符答曰:“我不是大哥,我是二哥啊!”
石詠:……
待他沉下心一想,才明白對方的意思:這虎符有一對,眼前這一枚乃是右符,這麼說來,左符便是大哥了。
“虎二哥?”他再度嘗試了一個稱呼。
“這感情好,詠哥兒!”虎符當即表示,接受了這個稱呼。
“聽說你就是當日信陵君從魏王身邊偷出來的那一枚虎符?”石詠非常好奇,自從聽了十六阿哥所說,他這疑問已經一直憋到了現在——難道這枚較爲罕見的玉虎符,真的是戰國時信陵君“竊符救趙”時候的真品、原件?
旁邊紅娘又不懂了:“信陵君是哪位?”
虎符早先就一直在逗紅娘說話,此刻聽說紅娘沒聽說過信陵君,連忙添醬加醋地將戰國時候的那一件傳奇說與紅娘知道。
紅娘聽說當初信陵君乃是通過魏王的寵妃如姬,將那枚虎符從魏王身邊偷出來的,當即感慨道:“我說麼,這世上所有的傳奇故事裡,一定會有一個女人。”
石詠與虎符:……對,沒錯!
虎符在叨叨地講述着當年信陵君的傳奇,石詠便在一旁想着心事:他經手的古物件兒,大多會附上原主的一縷魂魄,例如武皇的寶鏡、楊妃的香囊、石崇的酒具……還有眼前紅娘的瓷枕;但是像這樣有獨立靈魂的,他此前也只經手過兩件,一件是當初惹來“叩閽案”的牛足鼎,另一件則是已經矗立了數百年的西華門。
沒想到,眼前的這隻虎符,也是這樣一枚:他原本以爲能與戰國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交流一二的,可是眼下看來它講故事的態度來看,這隻虎符擁有獨立的思想意識與人格,而且不帶任何偏見,既不偏向信陵君,也不偏向魏王,立場相當中立。
然而紅娘卻帶有明顯的偏向。“什麼,如姬夫人就這樣自盡了!”紅娘聽了虎符故事的末尾,極爲不甘地叫了起來,“男人們的大業,爲什麼一定要女人來承擔後果?”
虎符那邊頓了頓,似乎在思索怎麼回答。想了良久,只聽虎符字斟句酌地說:“依我多年的經歷,此事大約可以這樣解釋。”
它說來非常認真,似乎每一個字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虎符象徵着兵權,亦是國君所擁有的權力。這種權力,竊之者死,冒用者死,甚至手持權力,卻因怯懦與猜忌而不敢一用的國君,最後亦難逃傾國滅家的下場……”
它說得對,權力乃是一柄雙刃劍——石詠一面聽,一面默默地想。 ▪TтkΛ n▪C〇
“竊符救趙”故事裡的如姬,因爲私下助信陵君竊取權力,難逃一死;信陵君因此一事,終身受魏王排擠冷遇,最後耽於醇酒美人,鬱鬱而終;而魏王猜忌了弟弟信陵君一輩子,不敢給弟弟半點權力,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的國土一點點被對手蠶食殆盡。
“世事沒有什麼‘爲什麼’,只能說,大抵如此,”虎符的聲音轉低沉,“掌握虎符的人,未必便是真正的掌權之人,恐怕只是被權力所掌握的罷了……”
石詠聽了,心中忍不住一動:康熙皇帝將這虎符賜給十四阿哥,命他領兵出征,是不是也意味着,十四阿哥也不過是一個被權力牽着鼻子走的普通人?世人因爲十四阿哥領兵,便道聖心屬意十四阿哥,其實都錯了?
從歷史的結果來看,似乎便是如此。
虎符除了這“竊符救趙”的故事之外,還向石詠與紅娘講了好些戰國時征戰殺伐、你來我往的故事。石詠與紅娘都聽住了。
好不容易待虎符住口,石詠才省過來,時辰已經不早,而他明日還得上衙。
“這個……虎二哥,我得想法子將你這兩片修復成爲完整的一片才行。”石詠撓撓頭,將他心中已經構思好的全部修復計劃向虎符說了一遍。
虎符聽了,竟連聲音都抖了起來:“這……這會不會……疼?”
作者有話要說: 1虎符的基本情況參考度娘。
2“竊符救趙”故事裡的人物結局參考話劇《虎符》,大致是如姬夫人幫信陵君偷出虎符之後,被魏王追責,最後自盡。信陵君之母魏太妃亦因此事受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