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帶着妻女, 坐船沿來路出珠江口,又過上了幾日終日面對茫茫大海的生活。
這時候他開始覺得妻子的反應有點兒奇怪:如英有時會望着他欲言又止, 情緒也有些善變, 整日坐在艙裡不願出來, 甚至吃飯也不願與石詠一道, 有事沒事只是擺弄那本當初薛寶琴所贈的小冊子,又親自執筆,將她在廣州學來的幾句洋文一一都記下來, 說是怕日後忘了。
石詠正鬧不清狀況的時候, 安安來告密了。
“爹,娘不肯好好吃飯, 尤其不肯吃魚。安安以前不吃魚爹都要說的, 可是爹這次不要說娘好不好!”
石詠伸指刮一下安安的小鼻樑,算是誇獎這個小鬼靈精, 虧她還有點兒良心。
於是石詠親自去“監督”如英用飯。海船上的生活總是不如在陸上的時候方便, 可以食用的新鮮菜蔬也不多。石詠的妻女是船上最受優待的人, 但日常也只能吃一些蒸醃魚、蒸臘腸之類的醃臘。結果石詠端着一盆清蒸鹹魚,進了如英的艙房,還未待開口, 如英已經掩着鼻, 哇的一聲吐開了。
石詠嚇了一大跳,趕緊丟下飯菜,先過去照顧如英,撫着她的後背半天, 見如英只吐了些清水,此前大約實在是沒吃什麼東西。
見到這個情形,石詠再是個蠢爹,也曉得是怎麼回事,連忙悄悄問媳婦。如英面上微紅,點點頭,石詠便又傻了。
若干年前,如英懷上安安的時候,他就傻過這麼一回。隔了數年,石詠重蹈覆轍,傻乎乎地求證:“我要當爹了?”
如英用帕子捂着鼻子點點頭。
石詠騰地站起來,這回他可沒徑直衝出艙門,見人便說:我要當爹了——他是趕緊先將那碟鹹魚拿了出去,離如英遠遠的,千萬別再讓如英聞見。
接着闔船的人都聽說了喜訊,一起過來向石大人賀喜。石詠一面感謝衆人道喜,一面挨個兒問:“我家娃在折騰媳婦呢!船上有什麼不腥味道不重又開胃又下飯的可以吃的?”
旁人見這個爹,半是欣喜,半是愁容,一味擔心媳婦不舒服,吃不下飯,忍不住都生出同情。這裡有不少人是跑海船的,有經驗,當下七嘴八舌地給石詠出了一堆建議。
如英一人在倉裡,見石詠託着那碟鹹魚就出去了,久久也不見回來,忍不住心生好奇,命隨身侍奉的丫鬟出去看看,小丫鬟出去看了一圈,笑着回來,說:“奶奶,大爺在親自給您張羅飯食呢!”
如英一想,登時露出笑靨,心裡已經安了,待想到石詠能做出什麼飯食來,如英更是好笑——這個傢伙,以前就沒怎麼見過他下廚,這會兒又能張羅出什麼?
“奶奶,真是沒想到,大爺頭一個想到的,是先去給您做可以入口的飯食。”小丫鬟挺感慨的,石詠對待媳婦兒,全沒那些花哨,只想着那些實心實意的。
“他能張羅出什麼來?”如英也有些過意不去,船上條件有限,如英不想給衆人添那許多麻煩,只打算等下一次靠了岸補給的時候再說。豈料驚動石詠,竟親自操持起來。
石詠請教了衆人,得了一樁經驗,知道絕對新鮮的海魚是不腥的。原本他們所乘的官船無法捕魚,剛巧在海上他們遇上了幾艘漁船,官船便放了小艦下去,將漁船捕到的新鮮海產買來。石詠見一條剛出水的鯧魚活蹦亂跳,心想就是它了,二話不說,在旁人的指點下親自處理了,在魚身內外抹上去腥的酒,填上薑片,上鍋清蒸。魚一出鍋,立即香飄四里,卻沒什麼腥氣。
石詠又去行李裡翻了一遍,找出了原本帶在路上給安安當零嘴的茶幹,和兩罈子泡菜。石詠將那茶幹剖成薄片,淋上一點點香油,再挑一點泡菜出來,當成是給如英佐粥的小菜。
船上本就有現熬的白粥,石詠便一件一件都給如英送去,先是白粥,然後是茶干與泡菜,最後纔是那碟蒸魚。他一面送去,一面觀察如英的反應,似乎一有不對勁隨時打算端了就跑。如英實實被他這架勢逗得忍俊不禁,掩着口輕笑,她心頭一鬆,連早先那些不適都忘記了,石詠親手張羅的這些,如英倒是多少吃進去了些,沒再盡數吐出來。
而餘下的石詠也沒撈着,安安在母親的艙房裡吃得大快朵頤,連連稱讚自家老爹做得好吃:“要是咱們來時也是爹做飯,安安怎麼可能會不喜歡吃魚呢?”
石詠無奈了:小祖宗,你那只是挑食好嗎?
從此石詠過上了甜蜜的“俯首甘爲孺子牛”的日子,每日親手給媳婦兒和閨女張羅吃食,被一船人歎爲觀止,實在是沒想到年輕有爲的石大人竟然是個女兒奴兼寵妻狂魔。
自此,家人的伙食,便都是由石詠親自動手操持的:他會親自將海里撈上來的海菜用開水燙了又燙,調成酸辣口的小涼菜給如英開胃,卻又不敢讓她多吃;也會將海里撈上來的新鮮小魚兒炸成香脆的小魚條兒,外頭撒上芝麻讓那孃兒倆當零嘴。待到了泉州,這位更是在補給的碼頭買了活雞活鴨帶上船,在艙房裡養着,變着法兒給如英調劑飲食。
大約也是因爲在這官船上,如英整日高臥,無事可掛心,再加上飲食甚是妥當,她雖然吃了會吐,但是吐了也照樣努力吃。如此以往,等船進吳淞口的時候,如英只是晨起會有些不適,其餘時候已經完全與好人一樣。
不日到了蘇州。石詠見如英靜極思動,乾脆帶她和安安一起上岸走走,見見當年他曾經見過的風景名勝。同時他也派人去打聽林如海的下落,想趁此機會去拜會這一位,也讓如英見見故人。
豈料打聽了一圈,姑蘇一帶,無人曉得林如海的去向,這一位就像是神隱了一般。
石詠知道林如海畢竟是康熙朝的舊臣,新帝登基自然會在江淮重地安插自己的心腹,林如海早早稱病乞休不失爲明智之舉。但是像他這樣有先見之明能急流勇退的,世間並不多。
石詠尋林不遇,到底無法,只能悻悻而歸,在心裡默默期盼日後有緣再會。
他攜了妻女,緩緩回京。石詠在蘇州時就已命人送了家信回去,石大娘足不出戶,便聽說了她兒子兒媳孫女三個人出門,回來時多了一口人。石大娘抱着大孫子沛哥兒合不攏嘴。與石家走動得較近的幾家親眷都有所表示,而如英的舊日丫鬟望晴聽說了好消息,趕緊催着在同仁堂做大夫的丈夫靳勤,一起陪着石大娘去通州碼頭去接人去。
那邊石詠夫婦抵京,與親朋故舊相見,自是一番歡喜。然而朝中也有人盯着石詠。都曉得石詠是新皇登基之後火速提拔的年輕要員,此前從未在六部當過差的,竟也能得個“南書房行走”的打眼職務。因此石詠回京之後,有不少人專盯着他,看他這次南下,差事辦得如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回京之後又給哪些人孝敬——
因此石詠回京之後,往哪幾家走動,又往各處送什麼禮,竟成了一件惹人矚目的要事。
豈料石詠給往來各處贈送的,全部都是廣東的土產。他給十三阿哥的禮最重,全都是南方特產的藥酒藥油,專治風溼腿疼的;帶給其餘親朋好友的是廣州的各種藥材和土特產,各種煲湯的藥材與食材、臘腸臘肉火腿、瑤柱乾貝幹鮑之類,全是旁人沒想到的。雖說價值並不高,但俗語說千里送鴻毛,禮輕人意重,石詠送的都是一向相熟的人家,也都體諒石詠這一趟長差跑得不容易,都高高興興地笑納了。
在衆多禮品之中,唯有往唐英那裡送的禮不同。石詠也未避嫌,將他帶給唐英的禮品大包小包地往唐英府裡一送,第二天就有御史彈劾,說是石詠重金賄賂昔日同僚,必有所圖。消息一傳出,旁人便多少爲石詠感到可惜,但是人們也同樣不明白,石詠賄賂誰不好,賄賂唐英幹啥?
當下雍正便命石詠上摺子自辯,石詠便列了一張清單,將他送到唐英府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列出來。只見石詠送給唐英的,大多爲廣州出產的手工藝品,其中包括骨雕、牙雕、玉雕、木雕、廣彩和廣繡,每個大類的成品精品各一到兩件,每樣東西后面還附有當地採購的價格。
朝中等着看石詠笑話的人更加絕倒,嘲笑石詠“與御史臺還真是配合得緊”,竟然還幫着把賄賂唐英的總金額一起算出來。
然而待石詠將事情解釋清楚,跳出來指責石詠的人便都啞了:原來石詠原本就是受唐英所託,南下勘察廣州手工藝匠人的技藝風格和水平,以便京裡造辦處的匠人取長補短;將來宮中造辦處也可能會考慮聘用一批來自廣州的匠人;而京中製作各種手工藝品銷往蒙古的匠人,也可以部分參考來自廣州的時髦樣式。這樣的南北交流,有百利而無一害。
至於採購這些產品的錢,都是唐英自掏的腰包。石詠回京交接了東西之後,唐英就按照價碼把所有的錢都付給了石詠,兩人還有交接時的收條爲證。
這下子旁人都無話可說,雍正卻得意了。
這位新君眼下已經採納了新任山西巡撫諾敏的建議,打算在全國範圍內施行耗羨歸公和養廉銀子的措施,以此增加中央財政收入,並限制地方官對百姓的橫徵暴斂。因此雍正對一個“廉”字極其敏感。石詠作爲他親自點了頭提拔啓用的年輕人,若是這次他南下廣州,在地方上大刮一通地皮,雍正的臉自然沒處擱;可是石詠偏生沒有伸手往地方上要一分錢,據說吃喝住宿也都是借的岳父穆爾泰的客院,千里迢迢回京之後往來贈禮,也一樣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沒有半分可挑剔的地方。
除此以外,石詠對十三阿哥的一份孝心,雍正也都看在眼裡,登時覺得當初提這年輕人起來,當真是不虧。
石詠南下的幾樁差事,也都辦得很漂亮:洋人那些所謂的“領事保護”原則被石詠駁了回去,反而給加了一條“在華必須遵守當地法律”的原則;對於移交死囚這一點,石詠雖然沒有爭取到百分之百完全自主,但是爭取到了對等權益,同時也使中華一方在談判之中站在極有利的地位。這可以算是功勞不小。果郡王十七阿哥在京中便順勢推了一把,進一步,已經與各國公使一道,迅速將這原則敲定。以後這些洋人海商在中國,以及中華商人出海,便都有基本原則可以遵循了。
此外對與海禁和遠洋貿易,石詠也呈上了內容詳實,有理有據的摺子,交出了漂亮的答卷。雍正便命將他的摺子公開發下去,命百官各抒己見,一道辯論。這日在南書房便是如此,石詠被當成靶子,由各文官就大開海禁的一系列事宜向他發問,石詠作答。
衆人問得熱烈,石詠這些天一直在南邊,已經將海禁的種種利弊全部權衡過一遍,眼下胸有成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張口便答,旁人幾乎問他不倒。
南書房裡正討論得熱烈,忽見兵部尚書白潢匆匆忙忙進來,納頭便向雍正拜倒:“啓稟皇上,臣有急事求見!”
雍正見到白潢走得急,這樣的天氣裡,額頭竟然也沁出一層薄薄的汗水,心知當是大事,立即道:“衆卿且暫退吧!”
話一出口,雍正立即補了一句:“怡親王留下!”
於是十三阿哥留在南書房,其餘人一起告退。石詠推出南書房的時候,跟前恰好是八阿哥允禩,石詠瞥了一眼,發現允禩若有所思,待見到石詠的眼光掃過來,允禩面上神情登時放緩,衝石詠微微一笑,扭頭便出去了。
石詠的本職就是南書房“行走”,眼下雍正與白潢和十三阿哥一道在南書房裡議事,石詠一時也離開不得,只得立在外頭,順着今日的事想了一想。已進十月的天氣,他卻微微覺得有點兒煩悶——
兵部尚書,急事求見,又是這個節骨眼兒上,這莫不是,西北又要出亂子吧!
石詠猜得不錯,此時此刻,雍正正立在南書房裡,揹着手,手中捏着一份代十四阿哥駐紮西北的國公延信發來的緊急軍報,來來回回地在十三阿哥與白潢兩人面前反覆踱步。
“羅卜藏丹津,好個羅卜藏丹津。”
雍正憤怒之際,朝起手上的軍報,狠狠地砸在面前的桌面上:“這次竟然不是策妄阿拉布坦,竟然是羅卜藏丹津!”
原來,西北送來的緊急軍情,不是早先被大將軍王十四阿哥痛打打老實了的策妄阿拉布坦又生了異心,而是已經在青海定居了百年之久的青海厄魯特蒙古,竟然作亂了。
聽說這個消息,十三阿哥也震驚不已,隨即反應過來:“羅卜藏丹津?那他想必是因爲沒有準許他恢復祖上部族的王庭而心懷怨恨,又因政敵察罕丹津獲封黃河南親王而心生嫉妒,纔會因此反叛作亂。青海蒙古各部,未必便願與他一條心作亂。”
雍正雙眉一挺,目光炯炯,盯着十三阿哥,道:“是這個理,老十三,如何?你若願意,朕就把所有的大軍交到你手上,咱們狠狠地給羅卜藏丹津迎頭一擊,好好給他一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