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石詠並不知道慧空師太在“斃鷹事件”之中扮演的角色, 他其實也並不知道“斃鷹事件”的詳情,只是聽到從承德歸來的十六阿哥提起, 他就立即想起此事。

這件事確實在正史中有所記載, 亦是爲後世無數影視劇所鍾愛的題材, 究其原因還是因爲此事撲朔迷離, 真相難辨,到底是何人向八阿哥下的黑手,無人得知。

從明面兒上猜想, 向八阿哥下黑手的, 各數字皆有可能。但是站在後世的角度上從結果來看,答案卻很明確, 八阿哥因此事失勢之後, 十四阿哥迅速崛起,接手了八阿哥手中的勢力, 而八阿哥等人則不得不轉而全力支持十四阿哥, 以另一種姿勢登上奪嫡的舞臺。

當然了, 除了十四阿哥以外,還有一位隱形的受益者,就是康熙本人。康熙一旦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釁, 立即出手剪除, “斃鷹事件”便是一個最好的由頭。

當石詠聽說了康熙對八阿哥的發落之後,長嘆一聲,忍不住又想起章懷太子李賢所作的《黃臺瓜辭》,“一摘使瓜好, 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

他想,若是武皇能與康熙交流交流,沒準很有共同話題。

臘月裡各家各戶操持年事的時候,石詠找到機會去了一趟西便門外牟尼院。待石詠尋到妙玉師徒的時候,慧空師太坐化未久,遺體剛剛火化。

石詠倒是萬萬沒想到慧空師太說沒了就沒了,震驚之餘,便隨妙玉一道,在慧空靈前行禮致哀,並向妙玉道惱。

妙玉自始至終,一派平靜,不曾露出半點哀色,似乎慧空師太並非離開人世,而只是出了躺遠門去而已。

石詠偏偏怕這種,他兩輩子都沒怎麼跟妙玉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打過交道,完全不知對方會怎麼想,在想什麼。又生怕妙玉只是表面平靜,將哀慟藏在心底,回頭憋出什麼病來。再者——他也不好意思就這樣向對方開口討要頒瓟斝啊!

“石大人若是不嫌棄,請至禪房用一杯清茶吧!”妙玉淡淡地說,態度神情與以前沒有什麼不同。

“快去啊,快去!”急不可耐的石崇少不了偷偷催促石詠。

石詠無奈,只得隨妙玉去了。只見妙玉沏來的是新鮮的上好冬茶,就算是他,也只在內務府府署十六阿哥那裡嚐到過一兩回。

而所用器皿,依舊是他曾見過的那隻綠玉斗。

“小師父今後會作何打算?”

石詠啜了一口茶,只覺得茶香滿口。他實在沒想到,如今慧空師太已經不在了,妙玉卻依舊是這樣一個富足豪闊的女尼。

妙玉卻一怔,她想起慧空師太臨終遺言,吩咐她留在京中,靜待自己的因果。

當日慧空師太從湯泉行宮離開,便已知大限將至,她窺破天機,卻因八阿哥胤禩一念猶豫,既有命數無法逆轉。而她泄露天機,是爲不祥,身體更遭重創,不過苦苦支撐而已。只是慧空師太惦記着九阿哥那邊必須要有個交待,否則自己走後,對方必定不可能饒過妙玉,因此才苟延殘喘,將當日湯泉行宮之中的事向九阿哥交了底。

除此之外,她向九阿哥交待的,還有天機的另一部分內容,這部分她甚至從未向八阿哥胤禩提及。

以此爲條件,慧空師太同九阿哥交換了她唯一女徒的平安與富足。

將這一切事宜都處理完畢,慧空師太才與妙玉一同搬離潭柘寺,來到牟尼院。在這裡,慧空師太安然向妙玉交代後世,沒過多久,便坐化了。

妙玉聽石詠問起自己將來的打算,想起已經過世的師父曾經事事爲自己着想,心中一動,忍不住眼圈兒一紅。

石詠則完全會錯了意,認爲妙玉在京中一個人孤零零地過活,哪怕她是個再豪闊再清冷不過的女尼,這樣孤單的日子也不好過。

於是他皺了皺眉頭勸道:“其實你也不必如此。”

妙玉聞言,詫異地擡起頭來,看着石詠。

石詠伸手撓頭:他到底該如何組織這語言?

如今他已經大概明白了一些這紅樓故事的脈絡,曉得自己大約是旁觀了一段妙玉進賈府之前的人生。若是紅樓故事的格局不變,妙玉在這牟尼院裡住上一年之後,大約便要進賈府櫳翠庵了。

但是他堅信紅樓人物的性格與命運是能夠扭轉與改變的,就如黛玉歸家,林如海病癒;就如賈璉與薛蟠,轉了紈絝的習性之後,日子也有聲有色地過起來了。而且這命運不能不扭轉——他自己其實就是書裡那個終將被抄家入獄,生死不知的石呆子啊。

妙玉此人,在石詠眼中看來,也着實沒有必要依循書中所安排的命運。她青春年少,昔日是爲了身體健康的緣故,不得不遁入空門;若是她真不願終身陪伴這青燈古佛,不妨便跳出這牢籠,迴歸這紅塵裡快活;若是她真嫌棄這世間腌臢,存了清淨一世的決心,那就就乾脆尋個雲深不知處的所在,好好地修個結果。

無論如何,都會比依附賈府那樣僧不僧、俗不俗的好。

所以他纔會貿貿然出口這樣勸一句妙玉,偏生這背後的情由又是他無法以言語解釋的,憋了半天,才問:“你在姑蘇可還有親眷家人?若是在京裡只你一個,倒不妨回蘇州去。”

一聽這話,妙玉兩道秀眉立即斜斜地豎起來,擡眼看了看石詠,冷冷地道:“人各有命,我以後如何,實不勞石大人爲我盤算。”

她忍不住又起了賭氣的心思,轉身進自己打坐的小屋裡,取了綠珠那隻頒瓟斝出來,往石詠跟前一遞,半帶譏諷地說:“石大人到此,不就是爲了這個麼?”

“給你好了!”

“小石詠,幹得漂亮!”石崇眼見着要與最緊要的人重新團聚,激動不已,還未等石詠開腔,他已經在不斷催促,就盼着石詠趕緊將綠珠那隻頒瓟斝收入囊中。

“等一等!”

說話間石詠已經從腰間摘下荷包,將自己那隻頒瓟斝取出放在桌面上。這次兩隻頒瓟斝情緒穩定,彼此保留了一定距離,但都穩穩地立在桌面上,不存在上回那樣“互斥”的情況。

“我倒是想先問清楚你們二位的意思。”石詠面對着兩具器物,誠懇地開口發問。

妙玉坐在石詠對面。對於石詠的這種與器物溝通的“能力”,她原本是不相信的,可是自從上回扶乩之後,便不信也不可得。眼下她雖然無法直接與這兩件器物溝通,可是卻願意相信,石詠這人不會巧言作僞,不會故意說謊騙她。

“石崇大哥,你是否願意迴歸綠珠姐的身邊,與她說話,再也不氣她煩她,一直這樣陪伴着她,直到不可抵禦的外力將你們分開?”

石詠依稀有點兒做婚禮司儀的感覺。

“這當然!”石崇一副“你小子廢話”的口氣,另外補充一句,“要是綠珠也應了,我就許你叫她姐姐。”

石詠則掉過頭問綠珠:“綠珠姐,你是否願意石崇石大哥回到你身邊,整日與你說話,陪你聊天,你悶的時候他能給你解悶兒,可你煩起來卻也趕不走他?”

石崇:……這叫什麼話?

石崇那面在強烈抗議。綠珠則靜靜地不出聲。

石詠擔心的情況出現了。他知道石崇雖然急切地想與綠珠在一處,可是綠珠本人的意願,也應得到尊重。此前綠珠誤會石崇,甚至當初縱身一躍赴死,也可以說是在石崇與其政敵的恐嚇之下,未必發自真心。如今兩“人”把話說開,算是能夠相互理解了,可這並不意味着綠珠願意繼續與石崇相處。

“妾……妾情願的……”

綠珠那邊終於開了腔。如今綠珠的聲音已經養好,一旦開口,端的是溫柔婉轉。

石崇那邊,立即是一聲歡呼。

石詠也鬆了一口氣,如今兩下里把話說開,綠珠竟然能答應下與石崇在一處,那麼他們便有漫長的歲月可以盡釋前嫌,相依相伴。

在妙玉耳中,就只能聽見石詠發的話。她聽見石詠說“你悶的時候他能給你解悶兒,可你煩起來卻也趕不走他”,忍不住想笑,可是一想起師父故世,她在此處從此孤零零的一個人,甚至還不如眼前兩隻杯子,就忍不住眼圈兒發酸,悲從中來。

只聽石詠說:“那麼問題來了,你們兩位,以後是願意陪伴妙玉小師父,還是願意跟在我身邊。”

石崇馬上答:“妙玉小師父!”

綠珠:……啥?

只聽石崇對綠珠說:“我這不是爲你着想嗎?你與妙玉小師父處得時日久些,妙玉小師父爲人又愛潔淨,烹茶的手藝又一流,我只道,只道你是願意的……總之一切隨你。”

石詠咬着牙心想:這真是個重色輕友的現世典型啊!

終於,綠珠緩緩地開了口:“石……小弟!妾身還是願與妙玉小師父在一處。不說別的,她沒了師父,以後就只一個人了。這幾日我瞧她,面上不顯,內裡是無比傷心的。”

石詠心想:果然如此。

“若是我們兩口子陪着她,至少她偶爾扶乩,我們還可以爲她排解愁緒,陪她說說話,也不枉妾身與她陪伴了這麼些時日。”

“對對對!”石崇補充道,“你也是可以偶爾過來探視我們的不是麼,順便還有好茶喝!”

石詠揉揉眉心,沒有答應下這話,卻一伸手,輕輕將這一對“頒瓟斝”往妙玉面前一推,道:“他們都願意以後能留在你身邊。小師父,這一對器皿,以後要拜託你多加照顧了。”

妙玉心中正在傷感,忽見石詠這麼一本正經地拜託自己,心內五味雜陳,瞬間反倒躊躇了,猶猶豫豫地道:“我……石大人既然時時刻刻都能聆聽這對器物的心聲,又何必,又何必是我……”

石詠卻大大方方地向妙玉合什行禮:“這是他們倆自己的意願。”

妙玉聽到這裡,縱是她一向清冷,此刻心裡也不由得微暖。

“這一對,加起來總有兩千八百多歲了,堪稱高齡,小師父,其實他倆說是願意陪伴於你,其實多半還是要靠你照顧他們,你……怎忍心拒絕?”

妙玉登時忍俊不禁,心腸一軟,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雙掌合什,向石詠行了一禮。

如今便到了石詠與這一對器物分別的時候。他與石崇相處了大半年,此刻突然要分離,難免有點兒不捨,當即道:“這些日子來,多得石崇大哥指點,小子感激不盡,山高水長,日後必定還會有再見的機會。”

石崇難免也唏噓。

這段時間來,他天天與石詠在一處,生活質量與豪闊水平與他在世的時候不可同日而語。日常所見石詠的飲食起居相當簡樸,更加要爲養家餬口而奔走勞碌。可就是這般日子,在石崇看來,卻比他以前在世時揮金如土的時候更要充實得多。

“以往我……也多有得罪,小石詠,在此向你道個歉。盼着你以後也能與你那位意中人小姐終成眷屬啊!”石崇自己稱心如意了,便也向石詠送上祝福。

石詠一聽,臉一紅:……啥?

他深心裡可從來沒將那位兆佳氏的小姐當意中人,只是偶爾會想起來而已。可是此刻石崇一言道破,他一時記起那從沒機會見到容貌的“英小姐”,一顆心竟無法自制地砰砰跳起來。

他趕緊輕咳兩聲,掩蓋自己的窘態,免得教對面妙玉小師父見了笑話,隨即趕緊起身,便向妙玉告辭。

“妙玉師父日後請多保重,若是有甚爲難之事,遣個人來說一句,我必勉力相幫的。”他說着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若是想要回南,也請告知一聲,我有幾個朋友,許是能幫上忙。”

妙玉聽聞,沉默片刻,搖頭道:“確實是沒有回鄉的打算,勞石大人費心了。”

少時石詠告辭離去,將那兩隻頒瓟斝留在妙玉禪房裡的矮几上。妙玉自然聽不見這兩隻器皿在親密地喁喁細語。說起別來情由,石崇輕而易舉便能將綠珠逗笑。

她隻立在禪房門內,遙遙望着石詠往牟尼院院門處快步離去的背影,心內一時覺得羨慕,一時又覺得淒涼。

她的師父慧空師太,在坐化之前曾經了悟,告訴她世間真有“定數”這樣東西,但是自己一直會錯了意,自以爲窺破了便能更改,後來才知道沒有那麼容易。慧空曾經一度自以爲洞悉一切,到頭來才發現她唯一看不透的,其實是人心,或真誠、或虛僞、或強硬、或軟弱的人心。

既然師父都已經說了,要她留在京中靜待因果,妙玉便決意留下。因此就算明白石詠是出於好意而勸她,她也只能按捺下思鄉之情,拋開回南的念頭,自去案上取了一本《莊子》,隨手一翻,細細讀去,便見“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一句1。

“所謂‘畸人’,原來就是這樣的人。”妙玉不由捲了書冊,坐在矮几前默默出神。

牟尼院是方外之地,然而院牆之外寸許便是紅塵。時近歲末,爆竹聲一響,熱熱鬧鬧的年味兒便撲面而來。對於石詠而言,起伏曲折的康熙五十四年終於就此告一段落。

作者有話要說:  1“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出自《莊子·內篇·大宗師》,大致意思就是“異於平常的人,不容於世俗但是又等同於自然。”妙玉自號“畸人”,就是從這裡起的。

p.s. 妙玉的戲份到這裡也告一段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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