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何遠和何建華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交流了。
小時候呢,何建華生怕何遠在一個單親的家庭中,容易長歪,所以把自己扮演成一個嚴厲的父親,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對何遠近乎苛責的要求。
長大之後呢,何遠又常年漂泊在外,一個人在外吃苦,一個人在外打拼,有什麼困難,有什麼委屈,都藏在心裡,自己一個人默默忍受。
不忍又能怎麼樣呢。
就好像高中那會兒,那次打架一樣。
何遠覺得自己明明沒有犯錯,但告訴何建華之後換來的卻是一句,“你不招惹人家,人家怎麼會來打你?”
聽到那句話的時候,何遠的身體,從裡到外變的冰涼。
從那以後,何遠遇到什麼時候,都不會告訴家裡。哪怕身上只剩下幾十塊錢,距離發工資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何遠都寧願自己少吃點,從嘴裡摳出那麼幾塊錢,用來趕地鐵——何遠不願意去麻煩別人,哪怕是自己的親人。
儘管他們聊的,都是何遠的婚事,但還是讓何遠感覺怪怪的。
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思考,一個人努力,一個人默默前行,突然面對別人的關心,讓何遠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來幾天,何遠輾轉於家裡,和田蕊那邊。
期間,鵬鵬他們也走完了親戚,大家約着聚了聚。
在老家聚會,照例是徐揚牽頭,按照他的風格,一般都是酒吧,KTV走起。
那天晚上,他們包了個大包廂,一羣人一邊唱歌,一邊喝酒,都喝了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解開心結的原因,何遠也跟着放鬆了一下,稍稍喝的多了點。中間他去廁所裡吐了兩次,吐的胃酸都出來了,從衛生間裡出來的時候,何遠腳底下都在打晃。
“你啊,少喝點,不能喝就別喝,跟徐揚學個啥啊。”
田蕊剛纔看到何遠不舒服,一直跟着他到了衛生間,站在衛生間外面等他。見何遠出來之後,她連忙上前扶住何遠,嘴裡一直抱怨着道。
她今天沒有喝多少,不是徐揚不想灌她,他找了好多個理由,比如“慶祝小胖終於脫單啦”這樣的藉口,就想要讓田蕊喝幾杯。只不過何遠就在一旁,全都替她擋下了。
到後來,徐揚乾脆轉換思路,一個勁兒的起鬨,招呼大家一起灌何遠酒。
“沒事兒,難得嘛。”何遠笑了笑,就要下臺階。
結果因爲啤酒麻痹了感官,何遠腳下一空,差點摔了個跟頭。
田蕊連忙緊了緊手臂,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看你,現在路都走不穩了,還在那裡逞強。行了,今天喝的差不多了,他要再灌你酒,你就別喝了。”
何遠看着田蕊,一直在那裡笑。
田蕊被何遠看的不好意思,板着一張臉道:“你笑什麼?”
“沒,我就覺得你,今兒真好看。”何遠搖搖晃晃的說道。
“那你意思是,我平時不好看咯?”田蕊先是臉上一紅,繼而滿眼都是殺氣。
得,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幸好酒精只是麻痹了他的感官,還沒有降低他的智商。
何遠連忙打了個哈哈,拉了田蕊一下,說了句:“我們回去吧。”
兩人回到包廂的時候,其他人已經都差不多了。
喝得少的在那裡刷手機的刷手機,當麥霸的當麥霸。
幾個喝的比較多的,東倒西歪的躺在沙發上,有幾個甚至在這種環境下,都直接睡了過去。
徐揚也不太好受,他手裡叼着根菸,身下放着一個垃圾桶。正彎着腰在那裡,直直的盯着桌子,一副想吐,但又吐不出來的樣子。
鵬鵬倒是沒喝多少,用他的話來說,他現在要減肥。不過這句話剛一出來,就被徐揚打了臉,徐揚說,鵬鵬媳婦兒說了,要喝多了的話,晚上回去直接睡客廳,她可不會照顧他。
鵬鵬臉上一紅,粗着脖子道,沒有的事兒,他媳婦兒那麼愛他,怎麼會讓他睡客廳。
“那前天我去你家找你的時候,你怎麼從沙發上爬起來的。”徐揚毫不留情的揭着鵬鵬老底。
“我就困了,在沙發上躺着休息一下。”鵬鵬還在狡辯。
“切,還不是因爲你晚上睡覺磨牙,打呼嚕,被你媳婦兒給趕出來了。”徐揚“嘿嘿”笑道。
“沒有的事兒!”鵬鵬惱羞成怒。
見徐揚還在那裡取笑他,他乾脆直接撲了過去,和徐揚扭打成一團。
“別打別打,酒都快要吐出來了!”徐揚在那裡慘叫。
其實鵬鵬打呼嚕,磨牙這個事兒,何遠是知道的。
當初他們還在學校那會兒,何遠就沒少受鵬鵬的折磨。
而且鵬鵬體型又大,那呼嚕扯起來,簡直是震天響,跟打雷一樣。
這也就算了,關鍵是何遠他們當初宿舍裡有六個人,其中鵬鵬,老三,老四他們,都有打呼嚕的習慣。
一到晚上睡覺,幾個人就開始打呼嚕,而且神奇的是,他們打呼嚕跟比賽似的,這邊剛剛飈了個高音,那邊馬上飈個更高的音。三個人的呼嚕聲連在一起,彷彿在寢室裡開了個交響樂的趴體。
等到第二天,何遠跟鵬鵬他們說這個事兒的時候,他們還死不承認,非得說是何遠誣陷他們。結果有一次晚上,何遠將他們的呼嚕聲錄了下來,第二天放給他們聽,他們才期期艾艾的沒有繼續反駁。
其他人還好,等到畢業之後,就脫離了這個折磨。何遠就瘋了,他本來就神經衰弱,晚上睡覺的時候,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立馬就會醒來。
大學那幾年,他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中。買過耳塞,也在睡覺的時候戴過耳機放音樂,都沒什麼卵用,第二天起來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跟幾天沒睡覺似的。
後來剛出學校那會兒,他和鵬鵬兩個人住一起,因爲沒錢,租的是那種一室一廳的小套間,一個人睡房間,一個人睡客廳,兩個人輪換着來。結果何遠硬生生的又忍了一年,直到後面他們經濟條件好了點,換了個兩室一廳的房子,中間還隔了一個衣帽間,還有衛生間,何遠這才免於苦難。
幾個人笑鬧一會兒之後,何遠才抽了個空,藉口要出去透口氣,和鵬鵬單獨聊了一下。
“怎麼樣,你現在在那邊感覺如何?”何遠給自己點了支菸,吐了口菸圈說道。
剛剛在KTV裡實在太悶了,稍微抽兩支菸,整個房間就烏煙瘴氣的,薰的人眼睛都睜不開。
“還能怎麼樣,就那麼做着唄。”鵬鵬聳聳肩,表情有些無奈。
何遠也知道自己問的是廢話。
鵬鵬也就去那邊沒一月,哪兒能做出什麼東西來。
真要有那種執行力的話,他也不至於現在還會爲工作的事情頭疼。
“那外面的事情如何了?”何遠問道。
何遠之前做了一下中間人,走了一下關係,給鵬鵬拉了一些私活兒。活兒吧,也不多,但全部做下來,中間也有個小几十萬可以賺,哪怕給其他人分分,最後到手裡估計也有個二三十萬吧。
不管是什麼年頭,做中介的,都是最賺錢的。有關係的人,跑一下關係,接一下活兒,再把活兒外包給別人,從中間賺一些差價,最後賺的比那些實際上出力幹活的人還多。
以前就有人建議何遠,說何遠有這麼多關係,乾脆別上班了,出來接活兒吧,一本萬利的事兒。說實話,何遠其實挺心動的……但,他就是一個苦哈哈的“民工”出生,幹着最累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資,你要讓他搖身一變,變成包工頭,從民工的血汗上去賺取工資,何遠實在辦不到。
資本的原始積累,都是血腥的。
何遠並不批判資本,實際上,在外面混的越久,何遠越是明白,資本其實才是推動這個社會發展的第一生產力。像那種吃大鍋飯啊,多勞多得的制度,其實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是阻礙了社會的進步。
所以何遠那種心態不是什麼白蓮花,他就是心理有病。
“還不錯,能按進度走,基本上收款應該沒什麼問題吧。”鵬鵬說道。
說起這個事兒的時候,鵬鵬長長的吐了口氣,臉上多少顯得輕鬆了一些。
這段時間鵬鵬的壓力真的很大,身上揹着幾百萬的房貸,工作又不穩定,隨時可能會失業,炒幣又賠錢,家裡父母還催着生孩子……
除了還沒孩子,一箇中年人能遇到的危機,他基本上都遇到了。
幸好一切沒有發展到最壞的情況,雖然他最終還是被調到上海去,不能在成都過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但總算是沒有在這個關頭上失業。再加上何遠介紹的那幾個單子,幾十萬的進賬,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只要把這一道坎熬過去,後面的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
何遠點了點頭。
他猶豫了一下,有些話,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其實這段時間,何遠接到好幾個朋友的消息,意思是讓他幫忙推薦一些人才。高層,中層,都有,底薪不錯,福利待遇也還可以。
其中有一些崗位,是技術崗,何遠當時第一個反應,除了老程他們這批朋友之外,剩下的就是鵬鵬了。
不過何遠的朋友,基本上都是北京的,他們招聘的人,自然是要到北京去坐班。
但這一點對鵬鵬來說,已經不是什麼問題,他既然都已經能夠接受去上海了,再去一趟北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關鍵是,何遠不知道鵬鵬現在的技術實力,到底還剩下了多少。
技術這種東西,就是需要經常練習,鵬鵬都已經一兩年沒碰過這些玩意兒了,鬼知道他還保留了多少實力。更何況,北京的工資高,相應的需要承擔的壓力也大。
現在幾乎所有行業,都在面臨一個冰冷的寒冬,各大公司都在裁員,裁員比例一個比一個高。能在這個時間招工的,那真的是要招來幹事兒的。能出高薪挖人的,那更是期望你能在短時間內能完成任務的。
鵬鵬之所以還沒有被裁,除了他在這個公司呆的夠久之後,何遠猜測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爲鵬鵬的工資不算高。如果他真的是那種用很高工資挖過來的技術員,現在又做成這個樣子,估計他就是被第一批掃地出門的。
但鵬鵬要是真去北京的話,情況就不是這樣了。
哪怕他真的靠着何遠的關係進去了,要是進度跟不上,最後也是一個掃地出門的下場。
北京的職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非常殘酷的。
不要弄得最後新的工作沒堅持下來,老工作也丟了,得不償失。
所以何遠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兒藏在肚子裡。
免得現在說出來,又擾亂鵬鵬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
“對了,APP的進度怎麼樣了。”何遠轉口又問道。
雖然現在還在過年,但何遠腦子裡,可一直沒有忘記這個事情。
他已經將所有事情規劃好,就等着鵬鵬這邊的環節完成,然後就將項目啓動起來。
“初步的框架弄好了,已經開始做了,年後再趕一趕,應該可以弄一個測試版出來。”鵬鵬說道。
這個進度,何遠其實並不是很滿意,他認爲這個進度完全可以再快一點。不過,他雖然心裡有點急,但臉上還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畢竟你要想做事兒,要不就是你認識特別牛逼的人物,要不就是你能夠砸下去足夠多的錢。
牛逼的人物何遠倒是認識,老程私底下就有一隻技術團隊,裡面的成員都是各大互聯網企業的骨幹級程序員。
不過呢,何遠當初把這個活兒丟給鵬鵬,就是想私底下拉他一把,以他對鵬鵬的瞭解,哪怕自己再加錢,鵬鵬手上也沒那麼多牛逼的人物,可以把這個項目進度趕出來。
所以說,這人啊,要是能力不夠,就算是把錢擺在你面前,你都沒那個能力去拿到。
何遠又和鵬鵬聊了些亂七八糟的,一直到田蕊出來找他,何遠纔將菸頭扔掉,和田蕊一起回了KTV。
七天的春節假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其實何遠完全可以在家裡多呆幾天,但他還是謊稱公司要上班了,開車去了成都。
何遠準備了一些年貨,專程拜訪了一下燕子姐。
自從上次和燕子姐聊過之後,何遠的心結,就已經解開了。
人死如燈滅,更何況,當年的事情,其實也談不上誰對誰錯。
只能說,有些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一切還要向前看。
何遠去的時候,提前跟燕子姐打過電話,確定她在家。
在何遠上門之後,燕子姐很高興的接待了他,還給他切水果,準備午飯。
何遠一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觀察四周的環境。
和上次來的時候比起來,這裡好像一點變化都沒有。
但……
現在是過年啊。
何遠看不到禮物,看不到張燈結綵,看不到大桌的剩飯剩菜。
燕子姐依舊沒有化妝,不施粉黛的素顏上,略微顯得有些疲憊。
何遠注意到,燕子姐穿的那身衣服,都已經有點起球了。
“姐,你孩子呢?”何遠走到廚房門口,看了一會兒之後,突然問道。
“孩子?我哪兒來的孩子啊。”燕子姐一邊在廚房裡忙碌着,一邊隨口回覆道。
燕子姐住的這個地方,應該是大娘留下來的房子,位於一個大學校區旁邊,是一個很老的校區了。
房間面積不大,兩室一廳,有一個小廚房。廚房很逼仄,勉強能夠站進兩個人,稍微動一下身子,空間就有些不夠了。
聽到這個回答,何遠有點沉默。
他記得燕子姐好像比他大個十來歲,雖然她娃娃臉,比較顯年輕,但現在至少也是三十多,快四十歲的年紀了。這個年紀還沒有生孩子,在這種二線城市來看,是非常不正常的一件事兒。
快四十歲的年紀,離過一次婚,家庭條件也一般,再想要找個合適的人成家,已經很困難了。更何況她這個年紀,再想要個孩子,都已經算是高齡產婦,非常危險。
何遠看着燕子姐孤零零的一個人,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大娘走了,何遠從小也沒聽過燕子姐父親的消息,不知道是離異了,還是怎麼一回事兒。
再加上現在離異,也沒個孩子什麼的,在成都的親戚看上去也不多,也不知道燕子姐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
和燕子姐相比,何遠忽然覺得自己幸福多了。
不管怎麼說,他還有奶奶,還有父親,還有一羣幫助他的親戚。雖然他吃過不少苦,但哪怕他真的拼個頭破血流,一無所有,但至少回到老家,還能有口飯吃,有個地方住。
何遠就在廚房門口看着,看着,腦子裡的思緒越飛越遠。
在吃飯的時候,燕子姐一直在給何遠夾菜,自己卻沒有吃多少。
中間,兩人都比較沉默,偶爾聊一下天,都小心的避開了一些敏感的話題。
好不容易吃完午飯,何遠跟燕子姐告辭。
剛剛出了小區,何遠就拿起電話,撥通了馬榮的號碼:“喂,我想開個公司,你有興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