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輕鬆、隨意。
彷彿就只是去踏青,而不是要跟愛徒決一死戰。
青登失語片刻後,換上凝重的神情。
“桐生老闆,你怎麼確定那個傢伙就在天龍寺?”
桐生老闆莞爾:
“不要小瞧我的情報網啊。”
“我可是知道的哦——在天龍寺發現了疑似桂小五郎的身影。”
“在先前的池田屋之戰中,克己當了桂小五郎的保鏢。”
“既如此,那傢伙很有可能依然在桂小五郎的身旁。”
“所以,我要去.”
青登急忙道:
“這只不過是‘疑似’,還沒法確定桂小五郎是否就在天龍寺!”
話音剛落,桐生老闆立即說道:
“即使如此,我依然要去!”
他揚起視線,直勾勾地看着青登,四目對視。
“縱然只有一丁點的可能性,我也願往。”
青登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
然而……迎着桐生老闆的堅定眼神,他感到如鯁在喉,什麼也說不出來。
桐生老闆似乎看透了青登的心思,灑脫一笑:
“橘君,別露出這樣的表情。”
“人生在世,有些戰鬥是你註定逃不過的。”
“勝利也好,失敗也罷;歡笑也好,嚎啕也罷,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不論是什麼樣的結局,我都欣然接受。”
“而且,搞不好我與克己根本就不會打起來。”
“我以前曾經在大阪學習過辯論。”
“說不定只消一席話語,就讓克己改過自新,痛哭着向我道歉了。”
以戲謔的口吻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後,桐生老闆擡起手,“啪”、“啪”地拍了拍青登的肩膀。
“橘君,謝謝你的關心。”
“雖然很不想把氛圍搞得這麼沉重,但我今夜確實是來向你道別的。”
“實不相瞞,我其實是偷跑出來的。”
“主公她在獲悉桂小五郎的相關行蹤後,就於第一實際封鎖了消息,不想讓我知道。”
“可她小瞧了我的情報網。”
“她前腳剛收到消息,後腳我就收拾好了行李,瞞着所有人偷溜出大阪。”
“我本想就這麼直奔天龍寺。”
“可是不知怎的,莫名地很想過來見見你、跟你說說話。”
“果然人一旦上了年紀,就容易變得多愁善感啊。”
說罷,桐生老闆微笑着又拍了拍青登的肩膀。
“雖然只是一些老生常談的車軲轆話,但在臨行之前,還是讓我這個做師傅的再囉嗦幾句吧。”
“你一定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修煉,戒焦戒躁,持續精進自身。”
“你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優秀的劍士之一。”
“我相信終有一日,你的聲名將無遠弗屆,你在武道上的成就將達到連我都望塵莫及的高度。”
“假使將來遭遇挫折、遇到瓶頸、對自己的實力感到懷疑了,也不必感到沮喪。”
“你擁有衝破一切難關的膽氣——對於這一點,我十分篤定。”
“總而言之,不要妄自菲薄。”
“哪怕這世上的所有人都背叛你、厭惡你,也會有一個老頭子視你爲他最大的驕傲。”
青登聞言,下意識地仰面朝天,燭光照不到的黑暗很好地藏住他此時的面部神情。
桐生老闆的微笑漸趨柔和。
“好了,婆媽的事情,就先說到這兒吧。”
“稍微談談正事吧。”
“待明日你們對長州軍發動總攻後,我會趁亂直衝敵軍本陣,找尋克己。”
“所以,橘君,明天就有勞你了。”
“若能破壞長州軍的秩序,使他們亂成一鍋粥,那就再好不過了。”
“如此一來,我能輕鬆不少。”
“橘君,拜託你了。”
面對桐生老闆的殷切請求,青登久久不語。
約莫半分鐘後,青登終於開口。
黑暗中傳出平靜的聲音。
“賊軍東面的防守比較薄弱,你可以試着從這個方向潛入進去。”
青登一邊說,一邊走前兩步,靠得桐生老闆更近一些。
出於此故,其面容擺脫黑暗的遮掩,顯現而出——神情鎮定,目光堅毅。
“桐生老闆,即使勸你‘不要去’也沒用,所以我就不說這些無用的廢話了。”
“明日,我會帶頭衝鋒,以雷霆萬鈞之勢擊碎長州軍,做完我能做的一切,爭取早些爲你開闢出合適的潛入時機。”
“這是你自己選擇的戰鬥,我無從置喙,更無從阻攔。”
“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切記保全自身,可別死了。”
“若是能夠去去就回,那就再好不過了。”
“祝你武運昌隆!”
看着坦然地送上祝福的青登,桐生老闆先是一詫,隨後訝異轉化爲喜意和欣慰,啞然失笑,用力地點了點頭。
“嗯,橘君,我去去就回!”
……
……
翌日,清晨——
淡黃色的朝陽從羣山背後緩緩升起。
微弱的曙光穿透薄雲,投向京畿大地。
陽光雖暖,卻無法捂熱長州軍大營的冰冷空氣。
“嗬……!嗬……!我的手……!我的手……!嗬……!嗬……!”
“再多拿些燒酒過來!”
“可惡!傷者這麼多,根本救不過來啊!”
“唉……這一仗,還有打下去的必要嗎?”
“你這混賬!竟在這漲他人士氣,滅己方威風!我們尚有一戰之力,當然要打下去了!”
“別再自欺欺人了!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我們已經敗了!大敗虧輸了!沒有半點勝算了!”
……
自打伏見、山崎方面的一股股殘兵涌入天龍寺後,寺內外就瀰漫着痛苦、倉皇的氣氛。
事實上,關於是否接受這羣殘兵,天龍寺的長州將領們爆發了相當激烈的爭吵。
他們當然清楚接納殘兵的嚴峻後果。
爲數不少的將領並不願讓殘兵們入營。
可是……這些亟待救助的殘兵,可都是他們的同胞啊。
將同胞拒之營外,見死不救……沒人敢下這樣的命令!
況且,若是拒絕收納殘兵,說不定會導致殘兵的大規模暴動。
他們好不容易纔躲過新選組的追擊,艱難地逃到天龍寺的友軍營地,卻被拒絕入營……
天知道他們會不會在悲憤交加之下,怒而衝擊軍營,引發手足相殘的悲劇!
即使明知這是一團烈火,也只能捏着鼻子嚥下了!
就這樣,天龍寺的長州將領們無奈打開營門,放殘兵入營。
果不其然,殘兵們前腳剛入營,後腳新選組有多麼多麼神勇、薩摩軍有多麼多麼狡猾、我們必敗無疑等種種傳言就在軍營中飛速傳播。
營中的將士們都知曉了其他戰場的慘烈結局。
僅僅一日的時間,伏見、山崎兩地的近萬軍勢就遭遇毀滅性的打擊。
目前尚能作戰的部隊,只剩下天龍寺的這一支……但凡是有長腦子的人,都不會對當前戰局抱有樂觀的想法。
從昨夜起,長州營地裡到處是“戰敗在即”的光景。
因受傷而痛苦呻吟的人……
暗自垂淚的人……
垂着腦袋,一臉絕望的人……
無精打采的巡衛隊……
不願放棄,仍想做困獸之鬥,努力鼓舞士氣的人……
所謂的“末日景象”,不外如是。
就連本陣也是一片死寂。
此時此刻,長州軍的一衆將領齊聚於本陣。
擡眼望去,幾乎所有將領都是灰頭土臉的,好不狼狽。
受傷者更是不乏其人。
久阪玄瑞神情木然地呆坐在馬紮上。
他後背的脊骨彷彿被抽掉了,軟趴趴地向前傾倒,兩隻手肘抵着雙腿,勉強撐住身體。
就在昨天深夜,在那幾位忠臣的奮勇護送下,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讓久阪玄瑞安全抵達天龍寺。
對長州軍的諸位將領而言,久阪玄瑞的倖存實乃不幸中的萬幸。
這僅有的好消息,使他們獲得了些許慰藉。
不知是重新燃起求生慾望還是怎麼一回事,久阪玄瑞在來到天龍寺後不再叫喊着“讓我死吧”,反而變得相當安靜……或者說是安靜過頭了。
換做是在從前,口才了得、擅長演講的久阪玄瑞定會於第一時間出聲鼓舞大家。
可這一回兒,他卻不言不語,一句話也沒說。
沒有開口,沒有表情……乍一看去,既像是提線人偶,又像極了自閉症患者。
這反而讓長州諸將感到非常不安。
即使沒有相關通知,今日天剛拂曉時,諸將也自覺地趕來本陣,試圖一起探討破局之策。
然而,已經過去一段不短的時間了,本陣內外卻還是被落針可聞的寂靜所包圍。
無人出聲,無人發言……
這樣的結果,只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畢竟,現狀之糜爛,已達無計可施的程度……
壓倒性的兵力劣勢、低谷的士氣、降維打擊般的裝備差距……哪怕是韓白衛霍在世,面對如此巨大的戰力差距,也只能舉手投降了。
往日裡跳得最歡、叫得最大聲的那幾位激進派人士,現在都垂着腦袋,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呆滯的眼神像極了死人。
事到如今,只要不是徹底魔怔的精神病患者,都已經陸續看清現狀。
信心滿滿地出征,結果才一天的工夫就一敗塗地……尤其是伏見戰場的慘敗,更是給他們帶來了難以言表的衝擊。
新選組甚至都沒派出步、騎兵,僅僅只是動用了火槍、火炮,就將他們打得找不着北。
什麼玩意?仗是這麼打的嗎?!
火炮也就罷了,西洋的火槍竟強悍至斯?!
如此,很難不讓這些崇尚唯心力量、滿嘴“長州魂”的激進派人士對自身產生強烈的自我懷疑:難道我們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尊攘理念是錯誤的嗎?
此時此刻,本陣的角落處,一襲布衣的桂小五郎倚着樹幹,抱着雙臂,既不像是在思考,也不像是在發呆,就這麼直勾勾地盯着不遠處的久阪玄瑞。
他的身旁,般若流氓般蹲在地上,掃動目光,掃視本陣,咂巴了幾下嘴:
“嘖嘖嘖,可憐吶……輸得真慘啊,棺材本都快沒了。”
桂小五郎沉下臉:
“般若,你閉嘴。”
般若對其斥責充耳不聞,繼續往下說道:
“我說啊,桂小五郎,你爲什麼不殺掉那個久阪玄瑞呢?”
“……你說什麼?”
桂小五郎猛地睜大雙目,側過腦袋,朝般若投去凌厲的視線。
般若聳了聳肩。
“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可不怕你。”
“我只用單手就能將你制服在地,不比把女人按趴在牀上困難多少。”
“我雖不喜歡你,但我也不得不承認,你確實是個人物。”
“能文能武,還很有膽識,是個做大事的料。”
“怪不得八岐大蛇看重你。”
“單論個人本領的話,那個久阪玄瑞確實也不錯,可他腦袋已經壞掉了。”
般若擡手戳了戳自己的額頭。
“將所有西洋人驅逐出去,使這個國家重新迴歸閉關鎖國的狀態……他滿腦子都是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焉能不敗亡?”
“與其讓這傢伙不斷糟蹋長州的人力、物力,倒不如直接殺人奪權。”
“倘若你一早就這麼做,說不定便能避免今日的禍事了。”
“瞧瞧,被那小子這麼一折騰,不僅一無所得,而且還害長州國力大減,局勢更加岌岌可危。”
般若本以爲在他語畢後,會遭受對方的激烈反駁。
因爲他知道桂小五郎一直很看重昔日的同門之情。
沒承想,他預想中的責罵竟沒有到來。
“……”
桂小五郎默不作聲,表情複雜。
般若訝異地轉過腦袋,上下打量了對方几眼後,咧嘴一笑:
“呵~~看樣子,那個總將‘同門’、‘同窗’掛在嘴邊的小朋友,終於有所成長了啊。”
桂小五郎無視般若的嘲諷,默默地揚起視線,朝不遠處的久阪玄瑞投去耐人尋味的目光。
就在這時,一串慌亂的腳步聲遙遙傳來,由遠及近。
不消片刻,一名滿面張皇的傳令兵闖入桂小五郎等人的視界。
“久阪大人!敵、敵軍開始行動了!”
此人話音落下的瞬間,長空被急促的號角聲所劃破。
嗚——!嗚——!嗚——!嗚——嗚——!嗚——!
無數鳥雀驚飛而出,如飛蝗般從天龍寺背後的嵐山中騰起。
包括久阪玄瑞、桂小五郎在內的諸將條件反射般挺直身子,無比難看的面色像是被黑墨潑染了一遍。
……
……
“哞!哞哞!”
吃了六十多斤上好草料,好生休息一夜後,蘿蔔重新恢復活力。
青登提槊在手,策牛至陣前,遙望遠方的天龍寺。
天龍寺西臨嵐山,只有這個方向無法佈置兵力。
另外三個方向——北、東、南——全都安排了重兵包圍。
這是穩贏的仗,近乎白撿的戰功擺在眼前,使將士們的鬥志大漲。
就連那些藩軍也想來摻上一腳,紛紛請戰。
當然,青登不可能讓這些廢物來摘桃子、搶功勞的。
他依然將各支藩軍部署在後方,讓他們去當氣氛組。
伴隨着震天的號角聲,諸軍將士陸續開出軍營,整齊列陣。
三葉葵、龍膽葉、會津三葉葵、丸十字……一面面色彩各異、畫面不同的大旗在晨風中呼啦啦掣動着。
在曦光的照射下,將士們的甲冑、武器閃閃生輝。
當青登現身於陣前,霎時間,一杆杆長槍、一挺挺火槍、一把把打刀在半空中揮動,歡呼聲此起彼伏。
只待青登一聲令下,這支由新選組、會津軍和薩摩軍組成的龐大軍團,就會如洪流一般展開排山倒海的衝擊,一口氣吞噬天龍寺!
正當青登遠遠觀察敵陣的這當兒,其身後忽然響起土方歲三的聲音:
“橘,這一戰,你大可不必親冒矢石。”
土方歲三一邊說,一邊策馬至青登身旁。
“我們已是穩操勝券。”
“即使沒有你的助陣,我們也能取得徹底的完勝。”
“你又何必親自上陣呢?”
“我可不樂見你遭遇什麼意外。”
就在今日一早,青登向諸將宣佈道:今日一戰,我要躬先士卒!
對於他的這一決定,幾乎所有人都表示不理解——這又不是什麼戰果難料的苦戰,何需勞您親自出馬呢?
土方歲三前腳剛說完,後腳青登就微微一笑:
“歲三,感謝你的好意。”
“我理解你們的良苦用心,可我意已決。”
“出於某些緣故,今日一戰,我要全力以赴!”
說罷,青登扭頭看向東方。
他的直覺告訴他:桐生老闆就潛伏在東面,安靜等待着最佳的潛入時機。
土方歲三深深地看了青登一眼,然後無聲地嘆了口氣:
“行吧,你是老大,聽你的。”
這時,山南敬助驅馬前來。
“橘君!各部隊都已就緒!隨時可以展開攻擊!”
青登聞言,一邊點頭表示“知道了”,一邊收回視線,再度看向遠方的天龍寺,眸光明滅間,戰意燃燒。
“新選組!”
他猛地一扯繮繩,蘿蔔揚起前蹄,發出氣勢十足的叫聲。
“突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