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幡信貞有個不懂就問的好習慣,看見新奇的事物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對遠處放鴨子的小童招呼道:“那邊的小孩過來一下!”
“噢!”小孩子膽怯的靠過去生怕兩個跨到的陌生武士爲非作歹,長野業固看着好笑,對那小男孩安慰道:“別擔心,我們不是壞人,只是想問問這稻田旁邊挖一排溝渠是做什麼用的?爲什麼裡面會有魚苗?”
小男孩約莫七八歲的樣子,小小的臉蛋泛着健康的紅潤,前額留着齊齊的劉海,身上穿着過年時新作的衣裳,最令人驚奇的還是腳上穿着小布鞋,讓長野業固不禁感嘆越後的富庶,連富裕的農民都已經有錢買麻布做鞋底了,這是古往今來所沒有過的事情。
“那個是我們稻田裡養的魚,去年奉行老爺們就教我們稻田養魚,這個方法可好了,田地裡既能種田又能養魚,養出來的鮮魚個頭肥大,町裡商人早早的就訂下我家的鮮魚,因爲我家去年養的魚最好,一反地裡養出半石草鯉,今年村子撤掉施行輪作,爺爺就讓他來看着自家田裡的禾苗和魚苗順便放養鴨子。”
“一反地裡養出半石草鯉?這不是騙人的吧?半草鯉得賣出三貫永樂錢吧?”
“我纔不會騙人!我們莊的新川老爺說過,京都來的大老爺讓我們講實話,還說過妖魔來啦的故事,小孩子不說實話是要被神佛懲罰的!”小男孩不服氣的反駁道:“不信你去問問我新川莊的勝吉家是不是養魚高手,雖然我們家的稻穀不是全村最好的,但比其養魚附近的村子都不如我們家!”
“你說那個典故我也聽說過。一個小孩因爲閒着沒事幹就到村子裡喊妖魔來了。全村的人嚇的扛起鋤頭打妖魔。結果發現是那個小孩騙人,善良的村民體諒他年幼無知原諒了他,但是這個小孩死不會改的又騙了大家一次,憤怒的村民還是決定原諒他,但是不再相信他的話,第三次妖魔真的來了,沒人相信他也沒人出來幫忙,那個小孩就被妖魔給吃掉了。”
小幡信貞嘖嘖稱奇道:“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定要誠實。否則就要被妖魔吃掉!武衛殿的手段還真厲害!”
“勸人向善乃堂皇正道,這個故事非常好,武衛殿是個了不起的人。”長野業固隨口稱讚一句,又轉而詢問這個小男孩:“你們都是怎麼餵養魚苗的?”
“小魚最愛吃小蚯蚓和浮萍,等到小魚再長大一些禾苗也長的好高,小魚不愛吃禾苗,就去吃水田裡的水草、螺螄、小蟲子什麼的,等小魚長大了就只吃水田裡的水草了,所以我們還在河溝裡撒了一些泥鰍,他們喜歡吃河水裡小蟲子。蚯蚓、蝗蟲蛹,螺螄之類的都很愛吃。”小男孩轉過頭認真數着自家的小鴨子。數了好幾遍都不對,急的滿頭大汗。
“一共四十三隻小鴨子是吧,有一隻很調皮的躲在那邊你沒看到!那邊的水車也是你家的?”長野業固順手指着河堤旁有個高大的水車,在堤壩旁則是一個磨坊,仔細聽還能聽到裡面嗡嗡的轉動聲。
“謝謝您幫我數小鴨子,如果弄丟小鴨子的話,晚上就沒有飯吃了!”小男孩衝着摸他劉海的小幡信貞做了個鬼臉,纔回答道:“那個磨坊不是我們家的,而是村子的共有財產,我們村現在有八百多戶人家,需要水車灌溉的土地有很多,像這樣的水車還有五個,這些水車把河水引入挖好的池塘裡,然後通過溝渠和水門運到我們田裡用。”
見小孩衝他做鬼臉,小幡信貞也不以爲忤,反而驚奇道:“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你不會是地侍家的孩子吧?”
“我祖上據說也是武士出身呢!因爲打敗仗死了好多人,逃到越後隱姓埋名做農民,家裡還有一把十幾代相傳的太刀,村子裡的宿老對我家也是很客氣的,我大哥在家裡務農,嫂嫂已經爲我家添了一個小侄女,二哥、三哥都被京都的大老爺召入備隊吃官家的糧米呢!尤其我三哥還通過馬迴武士的汰選呢!他們就在春日山下的那個大教場裡面,每天下午那裡都有蹴鞠比賽可以看。”小男孩古靈精怪的透着一股伶俐勁,笑起來幾個豁牙露出來惹人喜愛。
“你以後也想做一名武士的吧?”長野業固笑着說道:“以你這麼小就如此聰明,當武士一定沒有問題。”
“是啊!上次奉行老爺也是這麼說的,還說要推薦我去參加今年五月份的側近衆汰選呢!以後我也要做一個奉行,爲家鄉父老出一份力!”小男孩露出堅定的表情。
兩大一小站在田間聊個沒完,不知不覺中一個下午就過去,直到小男孩的哥哥來找他,才結束這段愉快的聊天之旅,回去的路上長野業固依然在回味今天的見聞,過了好半天才對小幡信貞說道:“你有沒有發覺越後有一種獨特的氣質?”
“你是指越後的人們更加快樂自豪吧?我早就已經發覺了好吧?別把我當傻子,我可是很聰明的!”小幡信貞似乎不滿意同伴的質疑,對自己的額頭敲幾下表示腦袋裡是有料的。
“要做多少事情才能使得這些農民這麼快樂?你看街上的行人帶着笑臉的遠超過愁眉苦臉的,面色紅潤的遠超過面黃肌瘦的,這是怎麼做到的?爲什麼他們可以做到?這裡面到底有多少我們所不清楚的東西?”長野業固習慣性的拋出一大堆問題來思考。
“別別這麼看着我,我可不知道是爲什麼,大概只有成爲吉良家的家臣才知道爲什麼吧?”
“對!做吉良的家臣!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長野業固眼前一亮,抓住小幡信貞的胳膊高呼:“我要做吉良家的家臣!”
小幡信貞掙脫他的拉扯,疾言厲色道:“你不會是瘋了吧?放着長野鷹留城城主不做。去做吉良家的家臣?你想把你兄長給氣死嗎?別忘了我們長野國面臨的危機還沒解除。咱們終究是要回去的!”
“……是我莽撞了!”長野業固火熱的大腦彷彿被一盆冷水澆下來。從裡到外冷的直打哆嗦:“家業、生存的重擔還壓在我們頭上,父兄的基業不能毀在我們手中,我們應該想想辦法見一次武衛殿,爲了上野國嗷嗷待哺的農民,還有那件事。”
“這個問題以後再說吧。”
……
直江津町妙覺寺內,香氣飄飄梵唱陣陣,在做完今日的晚課後,寺院的住持虎哉宗乙回到自己的禪房取出一個裝訂簡樸的日記本。記錄着這幾天的見聞心得。
這個習慣並非他一人所創,自古以來僧人們就有做筆記的習慣,就如同公卿愛寫筆記一樣,高僧們希望用自己的筆記給後世留下一筆寶貴的人文財富,青史留名當然是再好不過。
虎哉宗乙所記錄的不光有修行二十年來的佛法理解、日常記錄,還有京都、越後的各路見聞,包括吉良家途徑美濃過上洛開始的一點一滴的變化都被記下來。
自從來到越後,他的記錄工作更加繁重,從每天寫一點到每隔幾天總結修飾一次,記的篇幅越來越長細節也越來越多。這是一個深入瞭解的過程,對越後的革新瞭解的越多。他就越有許多想法要記下。
“宗乙禪師可在?最近周遊越後可有所得啊!”聲音還未落下,朝山日乘就大剌剌的推門而入,身後跟着的小沙彌一臉痛苦的表情,彷彿這位大和尚犯下什麼大罪過似的。
“宗安先退下吧。”
“是!”名叫宗安的小沙彌老老實實的將門帶上,臨走前還不忘瞪了腦滿腸肥的花和尚一眼。
“嗝!新開張的面屋手藝真是沒話說,麻辣雞絲麪真的是一絕,把貧僧的肚子都撐圓了!”朝山日乘拍了拍圓鼓鼓的肚子表情不知有多安逸。
比一年前的樣子,朝山日乘整整胖了一大圈,頗有點橫向發展的趨勢,虎哉宗乙依然是精瘦的樣子,聞到一股葷腥的氣息,皺眉道:“食葷腥犯了戒律!”
“只要心中有佛,何必拘泥於戒律清規?我可是一直在說心中有佛,六根不淨,亦有善緣,無心向佛,清規戒律,倒也枉然。”
“日乘法師還是喜好詭辯呀!”虎哉宗乙放棄繼續質問的打算,這朝山日乘只能算掛單的僧人,平日裡更是不曾佔用寺院的口糧,太陽出來就拿着禪杖鉢盂四處轉悠,直到天黑時纔回來,每天日的過的挺滋潤,讓他這個住持也不好管束。
“宗乙禪師以爲貧僧只是四處瞎逛嗎?貧僧可是也如宗乙禪師一樣足跡遍佈越後的山川深谷,這幾日貧僧一直在新安置點傳法,剛講完《金剛經》的初釋……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發現一個有趣的地方。”
朝山日乘自以爲他必定會追問一句,結果等了半天才發覺虎哉宗乙在低頭做記錄,才一小會兒就寫出烏壓壓一大片,見他一直不理自己,只能咳嗽一聲:“其實是我發現幾個安置點都是越中的農民,他們好像格外團結,無論奉行衆怎麼要求也不願意彼此分開,甚至一度要鬧事情,最後不得已還是奉行衆選擇退卻。”
“……”虎哉宗乙依然低頭做着記錄。
“最重要的是貧僧去那裡講解《妙法蓮華經》、《金剛經》竟然被轟出來,還好貧僧有點門道,很快發現他們都是一向宗的信衆,又換了身裝束自稱一向宗僧人才混進去。”
“噢?”虎哉宗乙停下毛筆,擡頭問道:“你是如何……進入的?”
“不就是《佛說無量壽經》嗎?貧僧也會啊!扮高僧做不到,但念幾句一向專念無量壽佛還是很簡單的!”朝山日乘坐正身體,擺出單手行佛禮道:“南無阿彌陀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