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視自由即爲墮落。赫爾岑的名言,意思是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都不該放棄追求自由的信仰。如今身體的自由肯定已經失去了,黑鍋背的還挺虐心,不過也沒什麼後悔的,誰讓咱是爺們兒呢。
整整兩年時間,沉浸在那個鴛鴦蝴蝶夢裡,一心一意想要做一個這社會認可的,配得上她的男人。到現在,夢已經碎成了一地雞毛。身陷囹圄後才意識到,男人必須珍視感情,但絕不能把感情生活當成一切生活。
當前第一步就是想辦法把自己從這裡弄出去,顧天佑思來想去,實在想不出哪個人能在這個時候拉自己一把。看來只好撞一撞大運了。
少管所裡有探視日,李明博和老賈都在這一天準時來到。
李明博帶來了秦州監獄那邊的消息,劉黑臉果然翻臉無情,拿走了一切卻無意插手這件事。何蔚然則讓李明博給顧天佑帶了一句話,吃一塹長一智,吉人自有天相,今後一切好自爲之。
老何同志退居二線後,是不是閒的糊塗了?這算什麼說法?這不是神神叨叨的老不死該說的臺詞嗎?是不想幫忙隨口敷衍?又或者是真的另有所指?
李明博沒能帶來一個明確的好消息,顧天佑基本就已不抱希望了。好在十八個月的刑期不算長,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對老賈,顧天佑覺得他能過來看自己一眼便已經很夠意思了,卻沒想到他來這兒並不只是探視自己。
月末的一天,少管所忽然來了位客人,省內著名大律師樑必達造訪,指名點姓來找顧天佑。他就是老賈帶給顧天佑的驚喜。對樑必達這個名字,顧天佑早在秦州監獄的時候就已如雷貫耳。那些犯人,尤其是經濟類罪犯,幾乎沒有不知道這個人的,並且每一個都不例外的把此人傳的神乎其神。
想免罪找必達,已經入罪的,減刑找必達,必定能達成。只從這句順口溜上就不難看出此人在律法圈裡的江湖地位,這樣的人物自然身價也是最貴的。
作爲享譽法律界的著名大律師,從少管所里弄出一個不滿十八歲的未成年人應該有很大機會成功吧。
讓顧天佑感到疑惑的是老賈是怎麼說動他來幫自己的。
錢也許是原因之一,然而請動樑大律師的費用可不是一般人承擔得起的。顧天佑從來沒覺得見利忘義的老賈會對自己如此肝膽相照。威逼利誘?就老賈那殺雞都不敢看的膽子,再借他倆膽兒還差不多。李明博也許有這膽子,但這貨自從去年被保釋出來就已經洗心革面,而且像樑必達這樣在法律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也不是他能威逼的。
第一次見面。
顧天佑開門見山就問:“您爲什麼幫我?”
樑必達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安靜的注視着顧天佑,足足十分鐘後才發出長長一聲嘆息。
“老何說的沒錯,你跟你母親長得的確太像了。”
“你認識老何,也認識我媽?”
“我是當年負責你母親那件案子的律師。”
樑必達就是當年在刑場上救下於少芬的年輕律師,時過境遷,當年的青年律師如今已是功成名就年過40的中年人。
“果然不是老賈。”
“實際上是我主動找的他,讓他向你諮詢案發經過,順便帶話給你,把需要的材料準備好。”
“有什麼好準備的,事實清楚,該認不該認的都已經認了,而且我也不準備翻供。”
“我從老賈那聽說那個女孩子的父親曾經用槍威脅你?”
“
是不是沒有這個情節,你就不能把我從這裡弄出去?”
“不是,不過這樣一來難度會大很多。”
“那就請您只當做沒有過這個情節吧。”又問:“您不會因爲這樣就不打算幫我了吧?”
“如果我說是呢?”
顧天佑猶豫了一下,比較而言,自己失去的自由和把江媽媽一家重新拖回這件事當中,還是決定選擇前者。於是說道:“那樣的話,我只能對您說抱歉,讓您白跑一趟。”
樑必達先流露出詫異之色,隨即眉頭一緊,哼了一聲,看意思居然生氣了,這讓顧天佑感到有點納悶,不理解他爲什麼反應這麼強烈,難道只因爲自己讓他白跑了一趟?這可不像他這樣的人物該有的修養。樑必達深呼吸了一下,很快歸於平靜,一字字問道:“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對那個女孩子做的事情?畢竟她們一家對你有恩。”
顧天佑不確定他爲什麼這麼問,處在律師的角度大概是希望自己表現出悔意吧。回想過往兩年時間,自己沉迷於與許佳慧之間的青澀朦朧的情感中,或許後來發生的事情不那麼美好,但最初的感覺卻比美好更好。於是乾脆的搖頭:“可能又要讓您失望了,無論何時何地,誰問我相同的問題,我的回答都只有一個,對此我沒什麼好後悔的。”
“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壞,這也難怪你,一張白紙泡在墨缸裡十四年,出來的時候還能保持清白那才叫活見鬼了。”
他以惋惜和理解的口氣說出這句話,但聽在顧天佑耳朵裡,卻似乎還帶着一股子幸災樂禍的意味。尤其是說到最後一個字的瞬間,他的脣角曾微不可察的上撇了一下,似乎是在刻意壓制着笑意。如果不是顧天佑眼尖心細,換做其他人恐怕很難注意到這個小細節。
樑必達把右手放在桌子上,他的手保養的很好,只是手腕的部位多個環形的傷疤,凹凸不平像個牙印兒。手指輕輕敲打在桌面上,發出細密清脆的聲音。他大概在思考事情,指尖的節奏越來越快,最後忽然戛然而止,擡頭問道:“你在獄中的時候是不是曾經把一個人的眼珠子摳出來?”
他問這個做什麼?熊愛國那件事他又是怎麼知道的?顧天佑腦子轉的飛快,很快聯想到他認識何蔚然這件事。
樑必達好像有些不正常的亢奮,盯着顧天佑繼續問:“我還聽說你在裡頭還搞了個小賣部,你是不是很喜歡錢?”
“這些都是何蔚然告訴你的?”
樑必達沒有說話,問了剛纔那兩個問題,他大概意識到自己神態和語氣上的不妥,把身子向後貼在椅背上,目光專注的投在顧天佑身上,那神態就好像藝術家在欣賞一件雕琢多年的精美藝術品。
“好吧,我實話告訴你,你說的都是事實,三年前我的確曾經把一個人的眼珠子挖出來,而且我也確實很愛錢,這個世上有幾個人不愛呢?現在你滿意了嗎?”
“還沒。”樑必達聲音不高,有一種刻意壓抑的感覺,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已經決定把你從這裡弄出去,這一點,你可以把心放肚子裡了。”說着,起身告辭。
這人喜怒無常,態度轉換詭異難測,很難從他的態度上判斷善意還是惡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曾經通過老何瞭解自己這些年的作爲。可他這麼做是出於什麼目的呢?當下的氛圍裡並不適合細細思量,想到何蔚然,顧天佑有些莫名的煩躁,最後回答他的問題時甚至已不抱希望,當時滿腦子都在想何蔚然爲什麼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訴這個人。
樑必達走的時候帶着滿意的神情,直到離開也沒有說出跟老何是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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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探視室出來,直接回了寢室。422寢室名義上的老大正在幫新人活絡筋骨,顧天佑對類似的情景早見慣不怪,只作未見回到自己臨窗向陽的鋪位上,沐浴着陽光思索剛纔發生的一切。
回想樑必達說的那些話,再想到那些年何蔚然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顧天佑隱約想到了某種可能,本能地不願深思。殺豬似的嚎叫從衛生間裡不時傳出,今天這個新人看來不是個老油條,不知道這種時候叫的越慘,動手的人就會越興奮暴怒。如果招來管教幹部,那他接下來的日子可就有的受了。
思緒不斷被打斷,心情越加的煩躁。顧天佑忽然從牀上一躍而下,一把拉開衛生間的門,同寢室的幾個小痞子正圍着那新人打罵取樂,冷不丁門一開,幾個人嚇了一跳。待看清楚是顧天佑後,名義上的老大立即停手,點頭哈腰湊上來問:“天佑哥有什麼事兒嗎?”
天佑哥的叫法是從港產黑幫片中舶來的。
這傢伙手上還沾着新人的鼻血,眉宇間的戾氣尚未消散乾淨,往下看,灰色的褲腿上也已經血跡斑斑,想來是用手把新人打倒後又上腳猛踹所致。新人在他身後,蜷縮在便池邊,滿臉是血,衣衫狼狽,尿液沾滿全身。
默然看着這一幕,顧天佑心中一陣陣犯惡心。從監獄到少管所,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嗎?此刻成爲施暴者,隨後又在管教幹部那裡跟這個可憐的傢伙一樣被人施暴?樑必達似乎很希望我是這樣的人。或者說他很高興看到我已經成爲這種人。何蔚然爲什麼會把我的事情告訴他?他自稱是媽媽的律師,可看他的樣子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顧天佑思緒萬千,站在那裡神情恍惚,久久不表態,老大和其他的小痞子不敢輕舉妄動,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那個被打的新人蠕動着翻過身來,擡起頭的瞬間,仇恨的目光掃過剛纔動手打過他的那些人,又很快低下頭,悄聲啜泣着,像一隻心懷仇恨的待宰羔羊。
在這個地方他是待宰的羔羊,老大則是那個屠夫,磨刀霍霍向豬羊。而自己高高在上,一個踹門的動作就讓一切停止。可如果出了這個房間或者這座院子呢?自己又會什麼?看着老大越來越驚恐的眼神,顧天佑心裡升騰起一種厭煩和渴望,恨不得立刻就結束在這裡的生活。出去以後無論做什麼,再也不回到這種地方。
顧天佑揮揮手,老大和小痞子們如蒙大赦,魚貫而出離開衛生間。這些小王八蛋,身上人味兒越來越少,一個個卻渾然不覺。那個新人此刻已從地上爬起來,站在那兒惶恐不安的打量着顧天佑。作爲一進宮的新人,他現在還沒開始溶入這個殘忍的圈子。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多久他也會成爲那些小痞子當中的一員。
“因爲什麼進來的?”顧天佑點燃了兩支菸遞給這小子一支。他沒有接,說不會。然後老實的介紹自己的罪行:“偷了一輛自行車。”接着又解釋:“是別人先偷了我的,我往回找的時候搞錯了,結果被抓了現行,人家報了案,辦案的警察小題大做,說那輛自行車價值一萬多,我家裡答應賠錢他還是不肯放過我。”
一輛自行車,一個糊塗操蛋的警察,改變了這男孩的一生。許多後來罪大惡極的壞蛋,最開始都跟他一樣。如果我是那個警察,一定不會讓這件事發生。顧天佑腦子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甚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