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將近一個時辰,眼看天要矇矇亮了,司空翊挑了個風雪暫停的空隙,把在另外一個山洞找到的小舟給拖了回來。
宋歌看了看,微微放心了些。說是小舟其實也不小,至少還有個擋風遮雨的船篷,裡頭兩個小木凳一張方桌,不過這天氣怕是不能好好坐下了。兩根木槳擱在船頭,上面落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細雪。
司空翊搓搓凍僵的手,頗有些苦惱。事情的棘手程度遠比自己想象的高得多,現在這大雪天連行船人都不接生意了,他一個半吊子膽子倒大得出奇。
宋歌沒有說什麼,聳着右肩膀邊推邊拉的拖着船往岸邊走。天將將要亮,正是一天最冷的時候,況且下雪後原本就比下雪時要寒氣重得多,宋歌盡力哈着氣,給自己製造熱量。
司空翊用力推了一把,船“噗通”入了水,晃晃悠悠的樣子。因爲風現在正小,看起來倒沒什麼問題,司空翊動作輕巧跳了上去,伸手給宋歌。
宋歌搭着司空翊的手掌跨了個大步上來,一邊擡起頭想感受下風向。碎髮有些溼,粘在額頭飄也不飄一下。她皺皺眉轉頭看向司空翊:“趁現在無風,咱們動作要麻利些,萬一等等起個逆風問題就大了。”
“進去,你坐穩。”司空翊點點頭,表情甚是嚴肅。船有些晃盪,他扶了宋歌一把,半是強勢地把她往船篷裡塞。
宋歌倒出乎他意料沒有反抗,司空翊訝然,照她那要強的性子竟不曾拒絕?不過司空翊樂得這個結果,將宋歌安頓好一個轉身就操起了木槳,先是疑惑地看了幾眼,然後再不猶豫,撕下長袍下襬將拳頭連着木槳端處包起,生怕凍麻了就沒力氣划船了。
宋歌盯着司空翊在寒風中蕭瑟的背影看,其實心裡是這樣想的:就算自己堅持司空翊也不會同意自己幫忙,何必浪費時間和他執拗耽擱了眼下無風無雪的好機會呢,倒是等會兒他累了撐不住了,自己休息夠了才能替換他,到時候他想攔都不一定攔不住。
一時船上靜悄悄的,司空翊埋頭划船,沒有風的確會輕鬆許多,但刺骨的寒冷也不是蓋的,他只能咬牙忍着,不一會兒身上身下都沒了知覺。而宋歌也不願打擾司空翊,從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就可以看出他的煎熬,她只希望這滄瀾河不要那麼寬,早點到彼岸就好。
但滄瀾河不會因爲任何而變化,它依舊在那裡波濤翻卷,似張大的嘴陣陣呼嘯。
司空翊有些累,身上明明很冷額頭卻覆着薄薄的熱汗。他微微擡起頭鬆動了下痠軟的手臂,面上卻感到一滴涼意。
司空翊手一頓,半眯的眸子霍然睜開!睫毛輕扇,他只覺腳下也開始跌宕。
有細雪落在他臉上,本來只有一滴兩滴,漸漸地就有些密。
宋歌坐在裡頭沒有發現,見司空翊突然停住不動還以爲他累得不行了,開口問道:“要不要休息會兒?”
司空翊瞬間回神,勉強按捺下心緒寬慰道:“不必,力氣還夠着呢。”
他低頭,手繼續奮力划着槳,眼睛卻死死盯着船頭下方慢慢開始互相沖擊的浪花。原本波瀾平穩的滄瀾河,如今卻捲起了一陣一陣的浪頭。
這是……要起風了啊……
明城內,司空祁烤着火,舉起酒杯向着對面的男人端了端,隨即仰頭一飲而盡。溫熱的邊疆烈酒從喉管一路向下,瞬間覺得胃都給暖了起來。
男人笑而不語,不停拿手指蹭着酒杯。指節粗大,一看便是常年舞刀弄槍的魁梧漢子。他已過而立之年,古銅色國字臉上一雙眼睛凌厲得很,雖然看似在笑,可表情依舊是嚴肅而刻板的。
“這一次多虧孫將軍相助,否則在下——”司空祁拿起酒壺想給男人添酒,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喝,裡頭依舊滿滿當當,只好給自己的杯子又滿上。
男人姓孫名適光,是這明城的城主,更是皇帝親封的一品將軍。把邊境第一城交給他,不難看出器重之意。
司空祁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孫適光終止了,他擡起手掌虛空往下按了按,示意司空祁閉嘴。
司空祁面色有些不好看,嘴角抖了一下,卻抿抿脣沒有發作。
孫適光沉聲道:“幫你只是交易,還望大皇子能明白。”他派親信私家兵給司空祁,令他能成功圍捕柯容幾人,上百人出去回來死的死傷的傷,他又怎麼會做虧本生意?
“在下牢記在心,答應將軍的一定會做到。”司空祁微微一笑,再次敬酒。
孫適光終於面色緩和了些,舉杯,碰。
“報——將軍!”酒正酣,有將士在門外急叫。
孫適光放下杯子示意司空祁繼續,隨即大跨步走了出去。後者挑了挑眉,先前侍衛來報城口出現疑似冒充使節的人,他就知道是司空翊到了。他一番推波助瀾,孫適光立刻就派兵去追擊,如今探子來報,想必是有消息了吧?
等了許久卻不見孫適光進來,反而聽到有腳步聲離去。司空祁心下奇怪,卻耐着性子坐在屋裡等待。
這一候便候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孫適光回來的時候,面色有些沉。
“將軍這是怎麼了?賊子可抓獲?”司空祁有些急,心裡迫切希望司空翊落網。
孫適光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答:“是抓到一男一女,不過······”
司空祁大喜,一男一女?!那不就是司空翊和世子妃嗎!
“不過,審問過了,不是原來那兩個,”孫適光搖搖頭,瞥見司空祁瞬間變臉,“況且那女人雖然骯髒不堪,卻有聖上的示引,真真確確的示引。”
司空祁噢了一聲,明顯心不在焉。
孫適光見他如此反應,也就沒了交談的*。他已經吩咐手下再次出城搜尋,而那帶回來的一男一女,暫時還得盛禮相待。
千里之外,東衡皇宮,一紙聖卷頒下,震驚後宮。漣妃繼一月前捲入紛爭遭到軟禁後,再次轟動一衆妃嬪。而這次,她不是跌進塵土,卻是一躍飛上高天。
皇帝一紙詔告天下,晉封漣妃登後位!
但安暢公主人間蒸發的事,卻似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那座宋歌埋葬一年青春與苦楚的安樂殿,那座留存安暢所有美好時光的安樂殿,那座永不會讓小瑞喪失純良善直的安樂殿,如今就如當初的鳳儀殿一樣,死氣沉沉。
所有在那兒曾經盡力演着自己人生之戲的角色,都不動聲色退出了舞臺。
所有在安樂殿當職過的婢女和太監,某夜閉着眼就睡到了人生盡頭。
似乎這宮裡從未有過一個名叫安暢的公主,而處在美好韶華的金枝玉葉,似乎只有一個叫作安頌的和親公主。
或許今後有一天,新晉的秀女會好奇地指着蕭瑟的安樂殿四處打探,知道的不知道的都不會說。當你在這深宮沼澤裡一腳深一腳淺的舉步維艱,又何必再給自己找一把刀來插呢?
噢對了,可能還會有人記得一個叫清黎的小丫頭,熟悉的或許會說那姑娘趾高氣揚心性嬌扈,不熟悉的或許壓根兒不知道有這麼個人。問她去哪兒當差了?沒人知道。
只有某夜護守安樂殿的兩個侍衛記起說,最後一次見清黎,是給公主送飯的時候。第二天早朝剛過,皇上就攜着漣妃娘娘來看望公主了,只記得皇上走的時候,臉黑得能滴墨。那夜,他們聽見安樂殿後花園的寒露鳥一陣驚叫,隨即便是撲棱棱的亂飛聲。
不過第二天他們就被調走,同時也被調走了生命。
人不知道,寒露鳥知道。那幾只不冬眠的小東西經常停在安樂殿後花園的常青枝椏上,安暢逃走後的第二夜,它們目睹了皇帝的暗衛如何殘忍對待清黎。寒露鳥習慣在白雪皚皚的地方飛翔,所以它們不能接受一大片除白色以外的其他顏色。而那夜,觸目便是猩紅。
現在的安樂殿已經被封,如果有誰好奇偷偷溜進去,會驚恐地發現寢屋的地上,有暗紅血跡的污痕,因爲滲入得厲害已經慢慢發黑。而更詭異的是,那血的形狀竟是一個人的輪廓······
漣妃,現在該稱爲皇后,皇后滿面愉悅,她是除了皇帝之外唯一知道安暢消失的人。當然她的好心情不是因爲安暢的離去,而是這一登後位,許多事做起來就方便得多。
安暢的事她一定會自己慢慢查,這樣一個嬌貴的女孩如果真的逃了出去必定受盡千辛萬苦,她會等到她遍嘗苦楚之後,再給她一個痛快!先皇后死了又怎樣?女兒我也不會放過!
至於其他麼,皇后輕輕一笑,風情萬種。現在她是皇帝最信任的枕邊人,以前瞞着的事情都一一告訴了她,什麼和親、什麼代嫁,她一清二楚。那個叫宋歌的,聽老皇帝說她曾自認是她漣妃手下的,呵呵,好個亂潑髒水!當初尹公公一事就是她咬的那一口最後而造成,
宋歌啊宋歌,我竟不知哪裡招惹了你?既然當初你沒把我整死,那就等我來把你整死吧。
······
“阿嚏——”
宋歌窩在船篷裡結結實實打了個大噴嚏,她揉揉鼻子擡頭就見司空翊看了過來,觸到他略顯凝重的表情,宋歌還以爲他在擔心自己着涼,只好捂了下嘴不好意思道:“沒事啊,不用在意的。”
司空翊抿抿脣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
宋歌奇怪,吞吞吐吐似乎不是他的性子。剛想起身朝他走去,站起來就是一陣不受控制的搖晃。宋歌大驚,立刻把住篷壁探頭向船尾看去。這一看,心立馬沉了下去。
幾乎可以用翻江倒海形容!
“起風了?!”宋歌大喊,司空翊沒有回答,手死死撐着木槳。宋歌倒吸一口氣,已經從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還是逆風。”司空翊半晌苦笑,不幸中的萬幸是,沒有下雪。
他身上已經溼透,不是因爲淋雨淋雪,而是因爲風把浪頭卷得太高,生生打溼了司空翊一身長袍,從頭到尾浸了個遍。
宋歌幾步衝了出來,因爲動作太猛惹得船頭一陣劇烈晃動。司空翊好不容易穩住,一把拉住宋歌胳膊沉聲道:“進去!”
宋歌揚起下巴乾脆拒絕:“不!”
司空翊面孔板了板,第一次露出可以稱之爲兇狠的表情:“你這不是給我添亂嗎!”
宋歌瞪了他一眼,不反抗不贊同,直接無視了司空翊的發怒。她趴下身子伏在船頭,不回頭厲聲道:“給我槳!”
司空翊眼眶都要裂了,被氣的!可一時又無話可說,把包得較好的那根給了宋歌,然後毫不猶豫趴在宋歌身旁問:“幹嘛趴着?”
“降低重心,會比較不容易翻船。”宋歌言簡意賅,奮力拿手划槳,現在時間就是生命,她算是見識到了。
風呼嘯着從頭頂旋過,再經四肢流竄,鑽進身上每一個毛孔。宋歌冷得發抖,上下牙不停撞在一起,發出“咯咯咯”的細碎聲音。
司空翊聽到了,一時覺得恍惚。還記得當初剛到東衡,他窩在草堆裡,卻對着身後只打哆嗦的兄弟悠悠道——牙齒打顫的聲音小點。
這一晃,便是一個月。
司空翊很不合時宜地陷在回憶裡,卻被一聲大喊打斷。
“在那!在滄瀾河上!追——他們要橫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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