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鬧如市,偏殿冷悽悽。
雲兒小心翼翼推開門,見和朔坐在梳妝檯前對着銅鏡發呆,忍不住嘆口氣小聲勸解道:“公主,先用膳吧。”
和朔聞言動了動,不過幾日,她似一下子消瘦了下去,兩頰都有些內凹,看人的目光渙散不聚焦,竟無端令人覺得憐惜。
“放桌上吧,”和朔淡淡擺手,隨即從位子上起身,素白長裙蜿蜒在地,不染纖塵,“前頭進行地怎麼樣了?”
她本也可以參加筵席的,但拜司空祁所賜,只能關着禁閉,哪兒也去不了。聽說司空翊今日就要出征,她雖一顆心幾乎化成死水,卻始終還是被任何關於他的消息牽絆。
雲兒應了一聲,一邊佈置好碗筷,一邊輕聲回答:“回公主,成王爺和成王世子剛入殿,估計正熱鬧呢。”她才說完,卻立刻察覺自己犯了大錯,和朔眼下正是鬱結之時,自己提“熱鬧”兩個字豈不是傷口上撒鹽嗎?!
雲兒嘴緊緊閉着,幾乎須臾便要跪下去!
“噢,”預料之外的,和朔沒有發火,她拿起筷子隨意扒拉着面前一盤水晶鴨片,好一會兒又擱下道,“那個住在合軒殿的男人,怎麼樣?”
合軒殿,是那夜皇帝爲水牢中的刀疤男緊急安排的住處。
雲兒愣了愣,皺眉憑着僅有的一些印象回憶道:“太醫沒前幾日去得忙了,想必身體並無大礙。”
見和朔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雲兒才鞠躬告退。
待出了門,小丫頭長出一口氣,抹抹額頭冷汗,她竟有種緊張恐懼的心理。
聽說是公主安排獄卒在犯人碗裡下了藥去害世子妃,可不知爲何當時世子殿下也在場,公主陷害不成反而遭了皇上重責,如果不是大皇子連夜進宮請罪爲公主求情,估計遠沒有禁閉這麼輕的責罰。
雲兒有些好奇,聽那幫一起當差的小太監說,其實皇上這一次責罰,明面上看來是爲世子妃討公道,實際卻並非如此。他們說,真正的原因,其實是公主不小心得罪了那刀疤男。
這話雲兒第一次聽到的時候,無疑覺得是荒唐的!公主是皇上的心頭寶,而那男人不過是重犯,何來得罪之說?可後宮消息傳得多了,漸漸便好像有了幾分可信的意味。
流言裡,那獄中刀疤男乃多年前帝京大官,地位可以稱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其實說得通,畢竟水牢是關押哪些人的地方,大家都是明白的。
而從皇上對刀疤男的重視,也不難看出儘管他入獄多年,地位依舊不容小覷。試問一個重犯,可以驚動皇上連夜就安排太醫醫治,還特批了宮中偏殿做住處,身份可謂神秘。
最關鍵的是,據某些大嘴巴的御軍所言,皇上甚至在是發之夜親自趕往水牢!如果關公主禁閉是爲了世子妃的清譽,那皇上應該去的是成王府而不是水牢,所以很明顯,皇上更擔心的,是那個刀疤男!
如此一分析,幾乎可以斷定公主受罰十有*是因爲那刀疤男!
流言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後宮處處可見交頭接耳的人在嚼這件事。宮中少有新鮮事物,無非就是哪位妃嬪娘娘失寵了、哪位皇子公主得賞了,說多了就是膩,如今這事難得一見,一時便有些難堵悠悠衆口。
皇帝當然也聽聞了隻言片語,但眼下戰亂瘟疫突起,他毫無閒心管這些瑣碎,只叫御軍統領殺雞儆猴,逮了兩個小太監當衆杖斃,這才令流言沉寂了一段時間。
可私下,還是有許多人在討論這事。
雲兒還聽說,那刀疤男脾氣甚是暴躁,幾乎每天都把殿裡的東西砸個遍。他本就無病,那夜媚藥藥效幾個時辰便過了,如今皇上不下令,殿內殿外的侍衛也不能放他出去,如此一來倒似乎成了軟禁。
他整日沉着臉,因爲臉上刀疤遍佈,而他又面色不善,服侍的宮女都不敢看他,幾乎每天三餐送到就折出去,太醫也按時差人端藥過來,其餘時間合軒殿是沒有任何人的。
刀疤男也不願旁人接近,他甚至讓宮女把飯菜就放在門口,白天吃睡,晚上便有力氣鬧騰,似乎在抗議皇帝。有一次公主晚上想吃宵夜,雲兒經過那附近還聽到過刀疤男的怒吼,他好像嗓音特別沙啞,給她的印象就彷彿,他寧願呆在水牢,也不要在宮中遭受軟禁。
前方擊鼓三聲過,該是皇帝爲出征將士敬酒送行的時候了,雲兒回神,提着飯盒匆匆走下臺階。
屋內和朔“啪”一下扔掉手中白玉筷,自己關禁閉沒什麼,但是司空祁和步長安把這個黑鍋給她一個人背,實在是令人咽不下氣!司空祁想什麼她清楚,不過就是怕父皇對他失望從而導致皇位更加遠離,就憑他這無謀無勇的樣子,再過幾輩子也別想坐擁江山!
和朔冷冷一笑,修長十指扯開果盤裡裝飾精緻的雕花,頗有些諷刺的意味。
她纔不是真心爲他們擔罪,她實也覺得氣結,但當時考慮頗多,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看似對自己毫無任何好處的辦法。
父皇其實最初也不信她會有如此可怕的念頭,哪怕在司空祁惡人先告狀將獄卒滅口之後來假意爲自己求情的時候,父皇私下還是問過自己,可自己權衡再三,依舊背上了黑鍋。其實也不算黑鍋,畢竟如果有條件,她確定她也會這麼做的。
只是考慮到,三個原因。
第一,她沒有證據,全程都是步長安在安排,連獄卒也是司空祁的人,再者現在都被滅口了,死無對證。
第二,在外人看來她是最有嫌疑的那一個,哪怕父皇不信,也不會把目光投向和宋歌毫無糾葛的步長安,就算她要指證,估計也沒有人信。
第三,也是最重要最關鍵的一點,她需要步長安代替自己去解決宋歌!步長安對宋歌的恨意比自己深,手段也敢狠,而且不在深宮內,能有更多可支配的時間和人力,更方便對宋歌再次下手!就算自己成功指證步長安是幕後黑手,步長安被關押,她又輕易出不了宮,誰去對付宋歌?
所以她忍,忍下這莫須有的罪,去換步長安的自由,換她給自己解決掉宋歌。
記得當初步長安說,和親隊伍抵達,就會告訴自己她對宋歌恨意的來源,那既然上次已經失敗,高效如她會不會今天再次行動?
和朔很好奇,也很期待。三下鼓聲已過,不知步長安是否有所動靜了呢?
合軒殿。
男人仰頭看窗外,深冬漸過,積着霜寒的枝頭開始融於初春,偶有返程過早的鳥兒,落在屋檐下嘰嘰喳喳一陣叫,像極了當初他和她在竹屋養過的那隻白頭小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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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聞鼓聲起,他眸光漸遠,飄向那巍峨卻只露出一個檐角的大殿,那裡片刻前有一隊人馬走過,鎧甲光亮,硬氣灑然。還記得若干年前,他也曾過宮道、上御階、登龍殿、受君恩,可惜時過境遷,到頭來不過一場鏡花水月。
男人思緒飄飛,落到那處宮殿,裡頭當先的男子黑甲晃眼,惹了一衆官員抽氣讚歎。
東衡幾位和親隊伍的首領也在座上,聽聞那帶隊的弱冠男子就是他們公主所嫁的世子,神情頗有些驚訝,似乎覺得這倒是個可託付的主兒。
司空震把帶隊的任務交給了司空翊,畢竟他年歲漸高,總有一天司空翊要坐上他的位置,行他所行之事,奉他所奉之人。
司空璟和襲城卻沒有參加這次筵席,雖然他們和柯容陸蒙只是後路部隊,暫時還不必出征,但聽說司空璟這幾日一直在加強對新兵的訓練,皇帝也就應允了。所以柯容和陸蒙今天筵席結束後,就得加入司空璟所帶部隊,進行短期的操練。
這也是司空翊最擔心的一點,他出徵在外,如果真發生什麼事根本無暇顧及,只是賭司空璟不會在這個戰事吃緊的當口來對付他們。
男子一身金戈戎裝,脫去他一貫的慵懶妖嬈,取而代之的是滿目肅殺和正氣,眉眼飛鬢,倨傲而自信。薄脣微抿,嘴角輕挑揚一抹悠然,似夜色淡涼間忽開滿樹梨白,奪了那衆多目光。他眸子輕轉,劃過跟前明黃龍椅,穿透帝后訝然神色,直直和那簾幕後的一番目光,碰撞。
宋歌忽然心頭一鬆,明明覺得他應該是看不到自己的,卻有種四目相對的感覺。
三杯酒接過,司空翊脫下頭頂盔甲,墨發只用一根純黑髮帶高高束起。他微一仰頭,髮絲輕顫,轉眼杯盞見底,第二杯、第三杯,都是如此。
宋歌聽不太清皇帝說了些什麼,想想不過是幾句踐行寄語罷了,她摸摸下巴收回了目光。
這動作一回來,她猛然發現對面那個招搖的紅衣女子,一直有意無意打量着自己!宋歌微訝,想起司空翎說她是司空祁的人,不禁便有了幾分好奇。
溪妃娘娘素來寬和,她見衆人坐在位子上都有些拘泥,索性讓大家放鬆些,互相之間走動走動,只是動靜要小些。
宋歌幾乎沒有猶豫,擡腳便徑直往對面去,司空翎一愣,一聲“嫂嫂”憋在嘴裡還沒叫出來,宋歌已經到了步長安跟前。
前座也在交談甚歡中,泠蘭王妃雖然奇怪宋歌似乎在帝京並不認識什麼貴家千金,但女子總該有些能講知心話的朋友,她還以爲清冷的兒媳婦終於開竅了,倒反而覺得有些高興,於是頭一轉也扎堆聊天去了。
步長安雖一直低着頭,但餘光很容易看到宋歌那雙襯着淡黃的純色繡鞋停在自己跟前。
“步姑娘?”宋歌試探性問了一聲,瞥見她平靜地點了點頭,才繼續道,“不知爲何與你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並非宋歌拍須溜馬,這其實是她真實的感受,步長安雖然始終垂着腦袋,但給她的印象卻熟悉地很。可細細算來,她在這時代不過一年多,認識的人兩隻手都數得過來,而可以稱之爲熟悉的,一隻手也不需要。
如果不是性別不符,宋歌還真會猜測是不是小瑞呢。
“本就是故人,又有何奇怪呢?”步長安忽然一笑,沙啞的音調配合着她低沉的笑聲,沒來由地令人膽寒。
宋歌一驚,本就是故人?
什麼意思?
卻見步長安朝旁邊招了招手,宋歌瞭然,她是讓自己入座她身旁的位子呢。
宋歌倒也大大方方坐下了,雖對步長安萬分好奇,但始終忍着極大的耐心,不過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女子隱在長髮下的側臉,微微可見模糊輪廓,似曾相識。
宋歌剛坐下,步長安就把自己的胳膊放在她腿上,動作很是自然,袖口微卷,露出白皙手腕,可仔細看,宋歌卻能見出幾處有淡淡粉色印痕,就像生了什麼皮膚病好了之後的疤。
“看看,裡面有你想要的答案。”步長安始終保持着自己的神秘感,宋歌也不拖沓,雖奇怪卻依舊照着她的話做。
袖管微起,宋歌沒有看到任何東西,只是一個尋常女子都有的潔白臂膀。再往上,宋歌有些猶豫,那裡該是守宮砂所在的地方,她內心其實是牴觸的。
頓了片刻,宋歌眉頭一挑,繼續往上卷。對面的司空翎一直看着,不明白宋歌爲什麼突然去找了那步長安,不過她有些驚訝,因爲她看到自己素來冷靜的嫂嫂,須臾間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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