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會福利院在城中一個安靜的地方,一幢破舊的老房子旁種滿了綠色的樹木,遠遠看去,像一處城市中的幽靜之地。
我喜歡那裡,時常過去陪陪孩子們,大多數時候我都是教他們畫畫,孩子們玩耍遊戲的時候我都只是在一旁靜靜看着,那些需要強大的精力支撐的活動實在不適合我。
孩子們午憩過後,都奔跑到院子裡嬉鬧去了,我便坐到了大樹底下的陰涼處看着他們。
今日天氣晴朗,碧藍色的天空漂浮着紗幔般輕盈的雲朵,午後的淡金色陽光溫柔地從樹葉縫隙中穿過,灑在我的皮膚上,落下金色的光圈,微風徐徐,光圈在我的皮膚上左右舞動着,像歡樂的孩子們。
我喜歡此刻心裡的平靜,喜歡孩子們無憂無慮自由的微笑。
父親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重新回到了療養院裡,他的病房換到了走廊的第一間,能夠讓人清晰看到他的活動。
我總感覺父親變得更加安靜了,他很久都沒有那般歇斯底里了,每天都只是坐在牀上出神,對於我的到來都只是無動於衷。
他眼裡是沒有光的,像他的心沒有了活力。
我看着陽光嘆息,身後突然有個孩子走近,稚嫩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姐——”
落落坐到我身邊來,陽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在臉上投映出一個小小的影子,他的目光靜靜地看着嬉鬧的孩子們,眼裡有着不屬於這個年紀該有的成熟。
“你應該去和孩子們一起玩。”我說。
“他們太幼稚,我還是喜歡和你呆在一起。”
我無奈笑笑,“你才十一歲,這個年紀就該做點幼稚的事。”
“我不是孩子了!”他瞪大了眼,像只被惹惱的獅子。
明明就是個孩子……
落落大名叫蘇落,上個月剛過完十一歲的生日。這個孩子在福利院裡是比較特別的存在。
在福利院裡長大的孩子幾乎都是一出生就沒有了父母或者是被父母遺棄在醫院裡身體有些殘疾的,只有他,他曾經是有父親的,只是沒有母親。
聽院裡的王姨說,落落來院裡的那天,渾身上下都是傷痕,看人的時候眼裡都帶着深深的敵意。
他的父親酗酒,他身上的傷都是他父親留下的。
後來有一天,他父親喝醉了,自己失足掉下河,溺死了。
那時落落才八歲。
我記得第一次見落落的時候,他就坐在院子裡,孩子們都在成羣結隊地嬉鬧,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着,眼裡盡是落寞的神色。
我看得心疼,便走了過去。
我說:“你不去和孩子們一起玩嗎?”
他似乎沒有留意我的靠近,驚嚇地看着我。
我微笑地看着他,只見他眼裡微微閃着光,像極了那黑夜裡的星辰。
半天,他扭過頭,嘴上不屑一顧地說:“他們幼稚,我不想與他們呆一起。”
我一愣,頓覺好笑,但忽而看見他看着那羣孩子時的神色,分明是羨慕的,我心下一沉,坐到了他身邊。
他似乎對我的靠近很排斥,猛地站了起來瞪着我。
“你呆其他地方去!這是我的樹!”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這棵大樹,“也沒有刻你名字啊,我怎麼就不能在這裡了?”
他怒氣衝衝,但他根本無力反駁,只能將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儘量使自己看起來很強大,像只發怒的獅子。
“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沒來之前一直都是我的!”
他這般模樣確實可愛,明明脆弱,卻故作堅強,故作強大。
我輕輕拉住他的手順勢一拉,他一臉驚嚇地坐到了我身邊。
“你……幹嘛……”
“看,那個孩子要贏了!”我指着孩子們。
他一愣,目光順着我的手指看過去。
“一,二,三,木頭人……”話音未落,那個孩子就碰到了他的肩,遊戲結束。
那孩子發出一聲歡呼,笑容比天上的太陽還要明亮。
他們生而不幸,卻依舊爲了生活點滴而笑。
“你幾歲了?”
“九歲……”
他還沉浸在孩子的歡笑裡,竟然乖乖地回答了。
“那以後你就叫我姐姐,知道嗎?”
他猛地看向我,眼裡的光變了又變,許久,只見他低頭嘟囔了一句:“什麼姐姐,臉長得和小孩一樣。”
我拍拍他的腦袋,“我比你大三輪,叫姐姐。”
他擡頭偷偷瞥了我一眼,又低頭,扭扭捏捏半天,嘴巴張了張,發出蚊子般的聲音。
“我聽不到哦。”我故意逗他。
他猛地漲紅了臉,臉上帶着決然的表情,衝我大喊:“姐!”
我摸着他的頭髮,心滿意足地笑了。
小獅子鼓着臉,炸毛的表情分外可愛,他的髮絲軟軟的,摸起來手感特別好,直到現在我也習慣摸他的頭髮,然後看他一臉厭惡地瞪我。
他現在還是一如既往地強調自己不是個孩子,可在我眼裡,他還是那個九歲的落落,敏感,孤傲,需要用尖刺來保護自己柔軟的心的孩子。
“你爲什麼總來這裡?你明明有家。”他突然說。
風吹得我指尖微微發涼,我靠在樹上,從那葉子間仰望天空,陽光如海。
我說:“這裡很安靜,不是嗎?”
“孩子們很吵。”
我一笑,摸摸他的頭髮,“你也是小孩子啊。”
他又生氣了,鼓着臉,瞪着我,“我…
…”
“果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我和落落一起回頭看去,竟然是付書遠!
“你怎麼也在這裡?”他高興地坐到我身邊來。
落落有些敵意地盯着他,似乎對他的到來很不高興。
“我來做義工。”我答。
“是嗎,真巧!”他的梨渦又盪漾開了。
“嘿!落落,你好啊!”他忽然對落落說。
落落猛地扭過頭去,不理他。
我有些尷尬地笑笑,輕輕拉了拉落落的衣服,他硬是不肯回過頭來。
“你認識落落啊?”我問。
“認識啊,這個讓人頭疼的孩子。”
落落聽見“孩子”兩個字,瞬間轉過頭來瞪着付書遠,又變回那隻炸毛小獅子了。
付書遠一臉天真地衝他笑,甚是無辜。我一看這氣氛有些不對啊,趕緊攔在他們中間,隔開了兩人的視線。
“話說你怎麼也在這啊?”我問。
付書遠突然站起來,“走,帶你去看點東西。”
我一頭霧水地仰着頭看他,他彎下腰一把拉住我。
“走啊,愣着幹嘛?”
我站了起來,付書遠從我跟前探出身子去看落落,笑盈盈地問:“你去不去?”
落落還生着氣,拉不下面子,但好奇心對一個孩子來說是致命的,只見他扭頭哼了一聲,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別過臉,默默地拉住我的手。
付書遠滿眼笑意,但也知道不要太打擊一個孩子的自尊心,沒有說什麼,他拉着我,我拉着落落,三個人浩浩蕩蕩地一路走去。
“你究竟要帶我看什麼?”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神神秘秘地賣起關子來。
我回頭看了一眼落落,只見他眼裡閃着興奮的光,似乎很高興又很緊張的樣子。
我淡淡一笑,拉緊他的手,我們繞着老房子走,一直走到後院的一塊空地上,那裡堆滿了廢棄的牀和櫃子之類的雜物,平時很少有人來這裡的。
“到了!”付書遠停了下來。
我四周打量了一下,也沒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
“來這裡看什麼?”
落落也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
“噓!跟我來。”付書遠放開手,輕手輕腳地走到前面去。
“過來,這裡。”他朝我們招手。
我和落落跟着過去,他趴在一堆廢舊桌子上,指了指裡面,說:“看!”
我探頭過去,頓時驚喜!
那舊桌子間的空隙裡窩着一堆剛出生的小貓,毛茸茸的,軟綿綿的,有白色的,灰色的,還有黃色的,它們緊緊地靠在一起,親密無間。
“這裡竟然生了一窩小貓!”我低聲驚呼,生怕嚇到這幾個剛出生的貓咪。
落落也看見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滿眼驚喜。
“母貓應該出去找吃的了。”付書遠說着要伸手過去。
“別摸它們!”我拉住他。
他一臉疑惑地看着我。
“小貓摸多了會長不大的。”
付書遠沉默半秒,縮回手來,“好吧,我們就靜靜看看它們。”
“落落,你喜歡貓不?”我問。
“還行。”他眼睛就沒離開過那窩小貓。
我笑而不語,想了想,忽然說:“剛好三隻小貓,我們給它們各自起個名字好不好?”
“行啊!嗯……我喜歡灰色的,就叫它……小灰!”付書遠興奮地說。
我瞥了他一眼,“好沒新意的名字,那其它兩個是不是就叫小白和小黃啊?!”
“果子!你好聰明!”他高聲喊道。
“滾滾滾,一邊去。”我送他一個白眼。
“落落呢?你喜歡那隻?”我問。
落落皺着眉,很認真地思考起來,那苦惱的模樣似乎在考慮一件天大的事情,我們都在聚精會神地等待他的選擇。
半天,他幽幽地來了句:“你倆真幼稚。”
我和付書遠默默對視一眼,進行眼神交流。
“我有點想揍他。”
“他還是個孩子。”
“可是我想揍他。”
“你怎麼那麼暴力?”
“他打擊我的自尊心。”
“他還是個孩子,忍忍吧。”
“好,我忍。”
我倆目光頓時分開,我摸了摸落落的頭髮,說:“走吧,你也夠時間上課了。”
落落瞅了一眼小貓,走回去了。
我和付書遠相視一笑,都有些無奈。
從孤兒院出來後,我和付書遠一起坐公車回去。
路上,我問:“你還沒說你去那裡幹嘛呢?也是做義工?”
付書遠正在看着窗外的景色,“沒有啊,我回家啊。”
我猛地愣住了,他突然轉過頭,很自然地說:“我是孤兒啊,在世會長大的。”
他的眼裡看不出半點情緒,依舊澄澈。
我卻有些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我儘量想要裝作若無其事,毫不驚訝,我害怕我任何的一個反應都會傷害到他,但是我的眼神還是出賣了我。
我感到詫異。
他那麼若無其事地說着自己的孤兒身份,讓我不知作何迴應。
人啊,總在別人袒露傷痛時情不自禁地露出憐憫的表情。
我也是個俗人,避免不了。
他卻忽而笑得開懷,讓我一度以爲他在開我玩笑,尋我開心。
“你這表情就像剛被總編
訓完。”他笑着說。
我本來還沉浸在悲傷裡,被他這麼一說,卻怎麼也憐憫不起來了。
“你就不能說點人話?”
“我說的是人話啊,大中國的母語!”他的兩個小虎牙在我眼前晃着。
“滾滾滾,一邊去。”
他更是笑得肆無忌憚,一如這八月的陽光,我透過車窗的倒影看見我微微仰起的嘴角。
這生活,若能一直如此平靜該有多好!
雜誌上市得很順利,因貝嵐的封面和Dior的採訪,這期雜誌銷量大增,總編一高興,請全體人員一起去吃飯唱k,大家都受寵若驚,儘管大家都覺得承了總編的情總是有些心慌的,但這有吃有玩的場合,不去白不去。
佩琪從得知消息那一刻開始就興奮了一整天。
“果子,我今晚一定得大吃一頓,總編請客啊!這比火星撞地球還小的概率啊!我都要感動哭了!”
我正敲着鍵盤,眼都沒擡,“你昨天不是說着要減肥來着?”
我剛說完明顯感覺她身體僵了一下,我轉頭一看,她大夢初醒的樣子。
我繼續回頭看我的電腦。
“果子,你好殘忍。”
我淡淡說:“還好。”
“我恨你!”她幽怨地說。
“長痛不如短痛。”
“你不是人……”
“我是神。”
“……”
下午下班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電話,是父親打來的。
這是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打電話給我,我滿是震驚,心微微顫動,驚喜得很。
他說:“夏果,你在哪呢?”
“我在公司呢。”
“還沒有下班?”
“準備下班了。”
“吃飯呢?”
“嗯,公司有聚餐,呆會一起吃,爸,你呢?吃了沒?”
“嗯。”
他應了一聲,電話裡沉默了許久,久到讓我一度以爲他掛了電話。
“爸……”
“這裡不好……”他突然說話,我聽不真切他說什麼。
“爸,你說什麼?”
“這裡不好,她們困着我,都不讓我出去,還拿針扎我,天天有人盯着我,夏果,你讓我回家吧……”
他突然哀求起來,聲音蒼老。
我許久沒有說話,感覺自己喉嚨被塞了一塊棉花,發不出聲音。
父親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來和我說話,我聽出來了,他不是父親,他分明是他體內的惡魔,他在想辦法逃脫這個牢籠,所以他故作弱勢,低聲下氣,只想我心軟將他放出來,像當初一樣。
那時父親病情發作在打完我之後,他會跑過來用可憐的語氣對我說:“對不起,對不起,你疼不疼?我給你找藥。”
然後他一頓手忙腳亂地在一堆混亂中給我找來藥,一邊給我塗藥一邊說:“是我不對,你別哭,你原諒爸爸,以後我不會這樣了,你原諒爸爸好嗎?”
我在藥物的清涼下慢慢止住了淚水,看着他苦苦哀求的模樣,我剛狠下的心又心軟了。
他說他不會這樣了,他這樣真誠,他應該不會騙我的,我再原諒他一次吧。
我又一次沒有撥打醫院的電話,我再次給了他機會,也再次給了那個惡魔成長的機會。
讓他逃脫了束縛,也困住了我的父親。
最後我還是不得不親手將他送進那個牢籠,連帶着我的父親。
所以他恨我,情有可原。
他現在故計重施,我不可能再上當。
“爸,你得治療。”
“這兒不好,這兒不好……”他反覆在電話裡說,如夢囈一般。
“爸,你聽話,等你病好了纔回家。”
“我沒病!說了我沒病!你們幹嘛一直困着我!”他突然激動起來。
我一驚,害怕他又做出什麼事來,趕緊安撫他說道:“爸,你聽我說,我……”
“你是想我死呢!你還是我女兒嗎?你個狠心冷血的人!”
他還記得我是他女兒呢……
他在電話那頭激動大罵,我隔着電話聽到那邊忽然有人靠近,大聲喊着:“快點,約束帶!”
“安定針!”
“按住他!”
……
然後電話猛地被掛斷了。
我愣愣地握着手機,許久也沒有放下,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滿臉淚水。
“果子,幹嘛呢?”身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卻戛然而止。
付書遠看到我滿臉淚水時瞬間呆滯了。
我轉身抹了抹眼淚,低聲說了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間。”
也不管他聽沒聽到就衝進了洗手間。
我躲在洗手間裡,拼命用冷水衝着臉,試圖用那冰涼來壓制我眼裡的熱度,我拼命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能哭,可是越提醒那淚水往外涌得更兇,像決堤一般,摧毀了我所有的自控力。
我捂住嘴,盡力壓低的哭聲稀稀落落地從指尖溢出,我靠在洗手檯上感覺自己的心像被人剜開了一樣,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停止這種痛。
水聲落在白瓷般的洗手檯裡,掩蓋着我的脆弱,隱隱約約地我聽見門外付書遠與人說話的聲音。
“書遠,還不走?站在廁所門口乾嘛呢?”
“你們先過去,我等等就去。”
“快點啊,遲到的話總編可不開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們先去吧。”
腳步聲慢慢走遠,門外又一片安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