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日光乾淨明亮,美麗且纏綿,那絲絲的金色光線,像埋藏在森林深處的一隻只靈動的精靈,帶着無憂無慮的笑容,自由地晃動着透明的翅膀,盡情地享受着這個漫長得仿若停住了的夏天。
我在夏天出生,叫做紀夏果。相信每個孩子都會問媽媽自己名字的含義,當然,我也問了,可是那時她已經無法回答我了。
我對夏天有份特別的喜愛,與生俱來的。
深綠色的樹葉,金黃剔透的光線,藍得如海水一般的天空,一陣陣帶着夏日果香的風,這是能讓人放肆遐想的季節。
雜誌社給了我五天的假期,我迫不及待地離開這座壓抑的城市去了一個偏遠陌生的小城鎮,想要好好地放鬆一下心情。
當我正在遙遠的陌生城市獨自一人享受着這夏日風景時,可沫一個電話打來,把我的心情徹底打亂了。
“夏果,你在哪呢?”可沫聲音聽起來有些急躁。
“我在外地呢,怎麼啦?”
“千千又開始瘋了!”
我還以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事呢。
“這不是她定期要做的事麼。”
我坐在咖啡廳裡依舊悠閒地看着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對可沫的話不以爲然。
“這次不一樣,真的嚴重!”
可沫語氣嚴肅,似乎真的發生了什麼事。
我這才把注意力轉回來。
“兩人又鬧了?”
“可不是麼,就是昨天下午的事,都動手了!”
“動手?”我驚訝得大聲喊了出來。
咖啡廳裡很安靜,我這一喊招惹了許多目光,我尷尬地低下頭,壓低聲音問。
“方彥……打她了?”
“不清楚,我在酒吧找到她時,已經喝得爛醉,臉上還有瘀黑,發了一頓酒瘋,亂七八糟說了一堆話,我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我沉默了一下,還沒等我開口,可沫就着急叫了起來。
“反正,夏果你快回來吧,我一個人拿她沒辦法啊!”
“你先看好她,我立刻買車票回來!”
旅程不得不提前結束,我拖上行李便馬不停蹄地往回趕。
秦千千這樣竭斯底裡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方彥——她相戀了兩年的男友,
有人說,愛情是一場戰爭。
而秦千千和方彥就是製造一場又一場戰爭的始作俑者。
兩年下來,他們吵架的次數多得都可以播一場聲勢浩大的戰爭電影了。
每次爭吵都硝煙四起,讓人聞之色變。
秦千千外表溫柔甜美,內心卻似裹了一團火似的,一點就着,每次爭吵完,她都會做很多出格的事情,折磨自己的同時還連帶着我們這些關心她的朋友。
她那般竭斯底裡的樣子完全不似她,她一直活得高貴且無憂,可是好像遇見方彥後,她慢慢變得陌生了,總感覺,我所熟悉的那個她漸行漸遠,去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我懷念那個自由灑脫的秦千千,可是那個她不知被遺失在哪裡了。
在我們都以爲他們沒有和好的可能了,沒過幾天,千千又會牽着方彥的手,依偎在他身邊笑容滿面的出現,我和可沫看得多這種場面了,心臟承受能力也是這樣被鍛煉出來的。
不過,這種愛情的拉扯方式實在少見。
一路上,我的心裡都隱隱有些不安,腦袋裡亂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列車外面的天色逐漸黑了下來,殘存的一點火紅色的晚霞還搖搖欲墜地掛在天邊盡頭,綠色的稻田還清晰可見,大片的蔓延開去,車上的冷氣開得很大,我抱緊手臂看着窗外景色,幾番出神。
車回到車站時已經凌晨一點了,來不及安放好行李就拖着疲倦的身體急急忙忙地往可沫宿舍趕去。
可沫開門時,睡眼蒙鬆,看見我時一臉驚訝。
“夏果?這個時候還過來?”
我對可沫說過凌晨到站,估計她以爲我會第二天過來,可是,千千都這個樣子了,我怎麼能夠安心?
“怎樣?千千呢?”我把行李往她地板一放,直接進屋了。
“在我屋裡呢,哭累了應該睡着了。”
“這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她不肯說,我也找不到方彥。”
我嘆了口氣,輕聲說:“我去看看她。”
房間裡開着昏黃的小夜燈,秦千千卷着被單側着身,似乎睡得很沉。
我放輕腳步走近她,卻在看見她臉上的瘀黑時生生停住了腳步。
秦千千的臉是那種很精緻的鵝蛋臉,是個典型的東方美人胚子,平時把外表裝扮當成生命一樣去愛護的她,此時她的右臉上一片瘀黑,淚痕猶新,嘴脣乾裂,頭髮凌亂,頹敗不堪的模樣。
我覺得心疼。
正當我看着她的臉出神時,她閉着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紅通通的佈滿了血絲。
“千千…”
她聽到我的聲音,看了過來。
我卻被她那充滿怒意的眼神嚇了一跳,心頭一驚。
我還處於震驚中,她卻別過臉背對着我,一聲不吭。
我有點不安地坐在牀邊,手輕輕搭上她的肩頭。
“千千,你還好嗎?”
“出去!”這是秦千千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一開始我沒意識到什麼,還以爲她是因爲內心難受衝我發火而已。
“跟我說說吧,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叫你出去!聽不懂嗎?”秦千千猛地坐起來,把枕頭朝我的右後方摔去。
枕頭擦過我的臉,我被她這般陌生的模樣嚇得一時半會沒了言語。
“秦千千,你幹嘛呀!你心情不好也別看到人就發火啊!”可沫禁不住大聲對她說。
秦千千側頭,頭髮遮住了她的表情,她背對着燈光,在牆上拉出一個長長的黑色剪影,孤獨又落寞,她又不作聲了。
她一向任性,但從來不會這樣子對我,我突然意識到一些事情,剛想起便立即被我否認了去。
怎麼會呢……
“我知道你難受,可是你不說的話,我怎麼幫你?”
“呵。”她冷笑一聲,“幫我?”
“紀夏果!你別假惺惺的了!這結果難道不是你一直想看到的嗎?”
我有點生氣了,實在弄不明白她這樣無理取鬧是爲什麼。
“算了,夏果,我們先讓她冷靜一下吧,先出去吧。”可沫拉着我讓我離開房間。
我掙脫開可沫的手,對着秦千千說,“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了,我怎麼假惺惺了?”
“難道不是嗎?你和方彥的事我都知道了!”她表現得特別冷靜,她美麗的臉仰起那種譏諷的神情看着我。
“夏果,她真的喝醉了。”可沫瞪大了眼。
“我沒醉,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得很!”
“紀夏果,你沒話可說了吧!”她像抓住了我的尾巴一樣用充滿挑釁的語氣對我說。
“我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以爲她會相信我的。
“呵,紀夏果,當初我還傻乎乎地把所有心事都跟你說了,現在看來,你一直都是在看我笑話呢!”
“方彥都說了,他喜歡的一直是你,你們差點就能在一起了是不是,這麼久了,我竟然都沒看出來,紀夏果,你心機真重啊!”
她最後一句話讓我一下子紅了眼眶。
所有的委屈,疲憊,一下子涌上心頭,我覺得腳下虛軟。
“夏果……你……”可沫擔憂又吃驚地看着我。
我沒說話,只是紅着眼看着秦千千那怒氣衝衝的臉。
許久,纔開口。
“既然如此,既然你對我的信任只有這麼一點,那我沒什麼可說了,我只是想不到,我和你那麼久的感情不及一個方彥!”
我說完轉身就走,任憑可沫怎麼拉住我,還是頭也不回地拖着行李離開了那裡。
凌晨的大街上荒無人煙,只有安靜的風和暗黑的店鋪,公車早就沒了的,我拖着行李箱走了好久好久,直到兩腳痠軟,滿身疲憊,纔好不容易在路邊截停一輛的士。
坐在的士上,看着不停後退的路燈,身體放鬆下來,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把所有的情緒都化作那一滴滴晶瑩的**,釋放出來。
千千的眼神一直在我眼前浮現,像把刀子狠狠紮在我的心上。
我這般狼狽模樣引得司機頻頻側目看我,欲言又止,最終他還是選擇沉默地開着車,只是把車窗開得大大的,讓夜裡的風灌進來,帶着深深的涼意。
或許,司機大叔也有許多生活裡的不如意,或許,他也見過太多像我這樣深夜哭泣的女子,他無法用任何的語言來慰解我心裡的難受,他能做的,只是打開車窗,讓夏日深夜的風帶走我所有的苦痛。因此,我感謝他,卻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手機不停地震動着,屏幕上顯示着可沫的來電。
我壓抑住想哭的衝動,電話接通了。
“夏果,你在哪呢?這麼晚了,你一個人怎麼回去?”可沫很擔心我。
我抹了抹淚水,“沒事,我在車上。”
我聲音哽咽沙啞,可沫一直心細如塵,就算我故作輕鬆,她也應當聽得出我剛哭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等千千冷靜下來你們再談談吧。”
“可沫,你相信我嗎?”
“我信!”
“謝謝你……”
“傻瓜,我們都認識多久了。我知道這其中必定有誤會,千千喝了酒,情緒難免激動,說了狠話你也別往心裡去。”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可沫在那頭一直安慰我,爲了不讓她擔心,我用平靜的口吻迴應她,然後匆匆掛了電話。
回到租住的地方,一路走上去,樓道里黑漆漆的,燈壞了好久,也沒人修理。我對這種黑暗感到恐懼,可是沒有辦法,只能摸着黑一步步往樓上走去。
我住的樓層應該是有燈的,此時看去也是漆黑一片,人倒黴真是接二連三的來。
只好忍住對黑暗的恐懼小心翼翼地摸黑往房門那邊走去,還沒走近,突然一片光亮,樓層瞬間恍如白晝,燈光刺眼,我過了一會眼睛才能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卻看見前方有個身影,我一時恍惚。
方彥站在我的門口,仰頭看着燈光微笑,手裡還握着換下來的燈泡。
燈光打在他的臉上,黑色的短髮沾染了夜裡的霧氣而微微溼潤,他的皮膚白皙,依舊好看得很,少了少年時的稚氣,現在的他顯得越發成熟。
可是在這愛情上卻永遠似個孩子。
“你在這裡幹什麼?”
方彥聞聲看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剛纔這燈突然滅了,你不是怕黑嘛,我就趕緊去買了燈泡來換,你不知道,這大半夜的,買個燈泡真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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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在這裡幹嘛?”我打斷他的話,面無表情地問他。
方彥見我表情嚴肅,笑容也暗了下來,許久才幽幽地說了句。
“我想你了。”
我的心一緊,臉上卻依舊雲淡風輕。
他像個失落的孩子一樣低着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也知道我現在無法再去顧及他的情緒。
“進來,我有話問你。”
我給他端了杯水,坐到他對面直直看着他。
他卻一直不敢看我,低着頭摸着透明的玻璃杯一言不發,白皙的手指上還套着千千送給他的情侶對戒。
我先打破了沉默。
“千千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你打的?”
方彥猛地擡頭,愕然地看着我,忙着搖頭否認。
“夏果,我是什麼人你難道不知道嗎?我怎麼可能打女人!”
聽到他否認,我心裡的石頭算是落了地。
這突如其來的安心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對方彥這種毫無理由的信任究竟是何時存在的?
“說說。”
方彥看我一眼,深深嘆了口氣,然後給我說了事情經過。
那天他搬家,秦千千也在。在他房間裡無意中看到了他的日記本,對裡面的內容很震驚,吵着跟他質問,吵得太多次,方彥也累了,也不想解釋了,保持着沉默。他的態度讓千千覺得更加生氣,不依不饒地要方彥給個說法。方彥不肯說,千千就開始大吵大鬧,兩人拉扯間千千不小心摔倒了,臉撞上了凳子,然後就是我看到的她那般模樣了。
“你還有寫日記的習慣?”
“以前沒有,重遇你以後就開始寫了,不然我那麼多話跟誰說去。”
我沉默了,無言以對。
“方彥。”
“嗯?”
“我們沒可能的。”
“爲什麼?你敢說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他突然激動起來。
“方彥!我以前說的那麼多話你爲什麼就是聽不懂呢!”我也拉高了聲音。
“是!我是不懂!也不想懂,我不明白你明明喜歡我卻偏偏要把我推給別人。你總考慮秦千千的感受,那我呢?爲什麼不想想我有多難受?!”
我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裡我看到了許多不該看到的感情。
“想知道原因是嗎?那就是,千千她愛你,沒了你她會死,而你我,沒了彼此依舊好好地活着,內心的折磨不算什麼,生活還得繼續。”
“我不愛她。”
“你對她是有感覺的,不然你們不可能分分合合還能在一起兩年。”
這次輪到他沉默了。
“有時候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回不去了。”
“如果……當初我勇敢一點,我們現在就不會是這種局面了是不是?”
“哪來那麼多如果呢……”我苦笑,“走吧,千千她需要你。”
方彥看着我,眼神複雜,帶着些許絕望。
“紀夏果…有時候你真的很殘忍,不僅對我,對自己也是。”他許久纔對我說出這麼一句話。
我不置可否,只是輕輕地笑。
這世界,誰不殘忍呢,對自己或對別人,不然,那麼多的傷害從哪裡來?
“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打開門給他,我的立場表明得很清楚,也很堅定,他眼裡的光逐漸暗淡下來,猶豫了好久纔不情不願地起身。
門口的風很大,把他的頭髮吹得凌亂,我差點沒控制住想伸手把他頭髮撫平的衝動。
“走吧。”我再次說,聲音疲憊。
我沒有多餘的力氣與他周旋了,此刻我只想他趕快離開,我的僞裝快要撐不住了。
他紅着眼看了我好久,突然伸手把我摟在他的懷裡。
我的臉埋在他的懷裡,衣服棉質的觸感讓我感覺舒服,頓時眼框發熱,我不敢擡頭,也不想擡頭,心裡默默在想,就這一分鐘吧,放下對千千的負疚,放下許許多多的顧慮,讓這一分鐘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
我就貪心這一次,會過份嗎?
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棟漂亮的房子,四周種滿了藍色的花,暮色蒼茫,我站在遠處,踩着夕照慢慢朝房子走近。
門這時打開了,有個女人走了出來,拿着澆花壺,認真地給花澆水。
夕陽被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顏色,我看得入迷。
沒多久,又有人走了出來,那是個男人,他似乎輕輕喊了女人一聲,女人聽見便回過頭去,看見男人時溫柔一笑,比這滿地的花還要好看,男人上前去輕輕摟住女人的腰,替她理順被風吹亂的劉海,女人一直露出溫柔的笑。兩人站在夕陽下,美好得彷彿點亮了這世界所有的光。
我站在那裡,看着看着便淚流滿面了。他們的樣貌分明是父親與母親的臉,他們這般相濡以沫的場景,只會在夢裡看到。
我瞬間便醒了過來,四周一片黑暗,臉上依舊溼潤,果然,是夢。
我忽然記起,母親是不在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