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地室奇女

尹天騏道:“柳萬春的女兒?她肯救我麼?”

賀雲娘道:“她也許不肯,但你只要和她說一句話,她自會領你出去。”

尹天騏道:“那是一句什麼話?”

賀雲娘道:“你告訴她,只有她逃出去,她父親纔會安全。”

尹天騏道:“就憑這句話,她就會答應?”

賀雲娘道:“她會的,只要她答應了,自有辦法逃的出去。”

話聲一落,接着說道:“好了,我該走了,只要我能活着,我不會忘記你的。”

說着,轉身欲走。

尹天騏忙道:“啊,雲姑娘,桑南施……”

賀雲娘回身道:“放心,她不要緊……”

急步往上行去。

尹天騏手中拿着一支鐵鑰,只是怔怔出神!

師傅會是假的?這真是使他大感意外之事,但細想起來,果然有些不對!

就以師傅親手交給自己的武林盟主符信而言,和西壇壇主申公權那面符令一比,自己的一面,就顯得是僞造的贗品。

再以這次從四川回來,師傅的態度,就不無可疑。

他老人家一生鐵面無私,縱有假長眉上人等四個掌門人的聯名信,也不會一句不問,就要把自己處死。

那麼他果然不是師傅,而且從當上武林盟主以前,就已經是假的了!

那麼師傅呢?他但覺五內如焚,恨不能衝上去找假冒師傅的賊人,問問清楚!

突然他想起桑南施那張字條上寫的:“見字速速設法逃走,至要勿誤。”心中暗道:“原來她也已發現師傅不是真的了,纔要自己速速逃走。”

不錯,自己此時若要和對方硬拚,不啻以卵擊石。

師傅也許中了賊人暗算,也許已經遇害,要揭穿這震駭武林的陰謀,自己確實應先離開此地。

一念及此,不由的把滿口鋼牙,咬的格格作響,切齒說道:老贓,總有一天,我會當着天下武林揭開你的彌天大謊!”

於是他不再猶豫,手中緊握着那支鐵鑰,舉步往地窖右側走去。

這時已是黑夜,地窖中本來就暗無天日,一片漆黑,尹天騏凝足目力,也難以看的清四周景物。

他伸出雙手,緩緩扶壁而行。

摸索了一回,在右首石壁上,果然給他摸到了道堅厚的鐵門,也摸到了鐵門上的一個小小的鐵鑰孔。

他毫不思索,摸索着把手中鐵鑰塞入孔中,輕輕用力一轉,只聽嗒的一聲,鐵門應手而啓。但覺眼前一亮,燈光從門外透射過來!

尹天騏不知門外是何情形?立即功運雙掌,一手迅快的拉開鐵門,身形一閃,一道人影快若閃電,急急掠了出去。

等他落到地上,才發現這間地窖,和自己住的那一間,同樣大小,右首也有一道石級,通往上面。

敢情這座假山下面,共有兩間地窖,中間有一道鐵門可通。

燈光並不大亮,那只是一個油盞,左首放着筆墨硯紙,右首一個食盒,盒蓋已經揭開,裡面放着一付竹筷,兩碟菜餚,一盤白飯,但卻並沒有動過。”

書案後面,坐着一個長髮披肩,面容憔悴的少女!

儘管她面容憔悴,又緊繃着臉,緊閉着眼,眼泡也哭的紅腫,但仍然掩不住她天生秀麗的臉型。

尹天騏目光一瞥之下,已然看清那少女腳上套着兩根鐵練,鎖在座椅之止,除了雙手可以自由活動之外,身子根本就無法掙動。

這少女不用說,就是本宅主人柳萬春的女兒了。

她應該已經聽到鐵門開啓的聲音,但她卻連眼也沒睜一下,看去就像是泥塑木雕的一般!

尹天騏緩緩走近書案,低聲叫道:“柳姑娘。”

那少女連跟也沒擡一下,冷冷哼道:“別假惺惺,姑娘說過不吃,就是不吃哼,你們怕我餓死,我偏要餓死給你們看。”

尹天騏立時想到,她敢情一直不肯吃飯,所以放在她面前的食盒,一點也沒有動過,因此每餐送飯來的人,都勸她吃飯。

她爲什麼要絕食呢?這可以從賀雲娘說的“只有她逃出,她父親纔會安全”,得到解答,她是爲她父親才絕食的。

但這也不對,她父親──柳萬春──昨天還和假扮師傅的賊人在一起。

尹天騏心念連轉,舉目看去,那少女依然是雙目緊閉,不理不睬,不覺笑了笑道:“柳姑娘,在下不是送飯來的。”

那少女道:“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尹天騏道:“在下和姑娘一樣,是被他們囚禁在地窖裡的人。”

那少女聽了此話,果然倏地睜開眼來,朝尹天騏看了一眼,冷冷說道:“你如何過來的?”

尹天騏沒防她有此一問,他又不善說謊,一時間卻接不上話去,期期的道:“有人暗中把鑰匙送與在下,要在下和姑娘一同逃離此地。”

那少女冷冷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他們同黨,串通好了,想騙我說出咱們莊裡的地道樞紐,哼,我纔不上你們的當呢!”

尹天騏心中暗道:“原來賊黨要逼她說出莊中地道樞紐,難怪書案上放着紙筆,這就奇了,難道她父親竟會不知莊中的地道樞紐?”

一面尷尬一笑,說道:“在下說的是實話,柳姑娘要如何才肯相信?”

那少女瞧了尹天騏─眼,問道:“你先說說,你爲什麼被他們囚禁於此……”

尹天騏道:“在下從四川回來,被師傅囚禁於此……”

那少女截着問道:“你師傅是誰?”

尹天騏道:“在下師傅,人稱鐵面神判……”

那少女沒待他說完,冷冷笑道:“你就是鐵面神判的徒弟?哼,什麼武林盟主,簡直就是強盜,霸佔咱們莊子還不夠,還逼着要我交出地道的樞紐圖來。”

尹天騏道:“姑娘誤會了。”

那少女哼道:“我誤會什麼?你師傅滿口仁義,誰知他卻是一肚子的鬼計陰謀,我爸好意接待天下武林盟主,不想引鬼上門。那是你師傅授意姓那的,以我爸爸的生死作爲要脅,要我交出地道圖樣。哼,我沒練過武,書可看的多了,不交出圖樣,我父女不過只是被你們軟禁,若是一旦交出圖樣,我父女就沒有命了。”

尹天騏聽她侃侃而言,心中暗道:“此女雖沒有練過武功,卻是大有見地。”

一面苦笑了笑道:“姑娘說的並非在下師傅。”

那少女朝他瞪了一眼,道:“你方纔不是說是鐵面神判的徒弟麼?”

尹天騏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唉,此人只是賊黨所假扮,並非在下師傅。”

那少女似乎也聽的一怔,道:“你說他也是假的。”

尹天騏道:“不錯,在下原也不知道,只當家師一時聽信讒言,把在下囚禁於此,直到剛纔,有人暗中偷偷告訴在下,要在下設法逃走。”

那少女疑信參半,問道:“他就是給你鑰匙的人?”

尹天騏點點道:“不錯。”

那少女又道:“他既能偷得鑰匙,爲什麼不偷偷的放你出去?你們練過武功的人,都會飛檐走壁,高來高去,還怕逃不出去?”

尹天騏道:“姑娘說的不過只是一般常情,此刻假山四周都有高手埋伏,只怕連飛鳥都飛不出去。”

那少女道:“因此,他給你鑰匙,要你來說動我,讓我帶你出去。”

尹天騏道:“姑娘只猜對了一半。”

那少女道:“還有一半,那是說我也可以逃出去,對麼?哼,我逃出去,我爸呢?他老人家還落在賊人手裡,又有誰來救他?”

尹天騏道:“他交給我鑰匙之時,也曾提到過令尊。”

那少女眨動兩顆烏溜溜的眼珠,盯着尹天騏問道:“他怎麼說了?”

尹天騏道:“他說,只有姑娘逃出去,令尊纔會安全。”

那少女聽的微微一怔,仰首道:“這話有些道理……”

接着輕哼一聲道:“這人倒是關心你的很。”

只聽那少女接着又道:“縱然我肯答應,但我被他們鎖在這裡,無法走動,也是徒然。”

尹天騏朝她腳踝上看了一眼,笑道:“這個在下自有辦法。”

說着,正待彎腰俯下身去。

那少女臉上驟然紅了起來,發急道:“你要做什麼?”

雙足慌忙不迭的往裡縮去。

原來她赤着雙足,三寸金蓮,光細細的沒有穿鞋襪!

那時候的女子,一雙小腳,要用好幾道裹腳布,那能讓人看見?難怪她又羞又急!

尹天騏給她一嚷,一張俊臉,也不由的一紅,囁嚅說道:“在下是替姑娘除去鐵連。”

那少女雙頰發赤,冷冷說道:“原來你連開鎖的鑰匙也帶來了。”

尹天騏道:“沒有,在下只是憑我雙手,好在這鐵練並不粗。”

尹少女緩緩閉上眼睛,含羞伸出雙足,說道:“好吧,那你就動手吧。”

尹天騏不敢怠慢,緩緩吸了口氣,功運右腕,俯下身去,食中二指一伸,狀若絞剪,朝鎖在少女左足上的鐵練夾去。

但聽“格”的一聲,一條拇指粗的鐵練,竟被他兩個指頭硬生生夾斷。

那少女臉上羞紅未褪,伸手揉揉足踝,瞟了尹天騏一眼,幽幽的道:“謝謝你了。”

說着,忽然嗯了一聲,問道:“你吃過晚餐了麼?”

尹天騏笑道:“在下早已吃過了,這時候只怕快要二更了呢?”

那少女點點頭,伸手取過食盒,擡目道:“那你就等一等。”

說完,端起一盤冷飯,夾着菜餚,吃了個乾淨。

倏地站起身來,一手取過油燈,說道:“我們可以走了。”

尹天騏看她一臉堅毅之色,心中暗道:“此女雖是沒練過武功,人卻剛強的很。”

不由望了她一眼,問道:“我們如何走法?”

那少女道:“地道不在這裡,在夾壁那間。”

兩個相繼跨出鐵門,又回到了尹天騏住的地窖。

那少女回身說道:“你手裡有鑰匙,還不把鐵門鎖上了,這樣,他們纔不會知道我們兩人是一起走的。”

尹天騏心中暗暗好笑,忖道:“既然逃出去了,還管它我們兩人是不是一起走的?”

但想歸想,還是依言拉上鐵門,把鎖鍵上。

那少女一手擎着油盞,一直走到靠壁處,才行站住,手從頭上拔下一支金釵,彎着腰,在石縫之間不住的撥動。

這地窖四面石壁,俱是用粗石砌成,中間自然有許多石縫。

尹天騏站在邊上,只見她中默默的數着,差不多撥了五六個地方,只當刀找不到開啓的樞紐,忍不住問道:“姑娘可是找不到了麼?”

那少女直起腰來,說道:“誰說我找不到了?”

突然用手一推,只見一塊方形石塊,應手推動,轉了過去,露出一個小小的窟窿,裡面赫然是一個鐵環。

少女用力拉了一把,石壁立時緩緩裂開,現出一道窄門,她推上石塊,說道:“快跟我來。”

說完,一手扶着石壁,舉步往裡走去。

尹天騏又驚又喜,跟在她身後,堪堪進入窄門,但聽身後“喀”的一聲。石門已然自動合起。

那少女回過頭來,嫣然一笑道:“現在我們已經脫出魔掌子。”

尹天騏道:“開啓這道門戶,原來竟有如此複雜,難怪他們找不出來。除非是把這堵石壁,整個拆了,纔會發現。”

那少女道:“拆開也沒用,當初建造這個地道的人早就防到這一着,因此只要有人妄圖拆毀石壁,這一段地道就會整個崩坍,你想清除石堆,再找進去,裡面的一段,又會很快坍崩,總之,除了得到地道樞紐全圖,休想找得出來。”

尹天騏聽的好奇,問道:“這裡面地方很大麼?”

那少女嗯道:“大概有一百多條,互相貫通,我也記不大清楚。”

尹天騏心中暗暗哦道:“原來這地底通道,竟有如此之多,無怪賊黨要逼他們父女交出地道樞紐圖了。”

一面接着說道:“令尊建造這些地道,那是化了不少人力財力,還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完成。”

那少女道:“誰說是我爸造的?”

尹天騏聽的一怔,問道:“不是令尊建的,那是什麼人建造的呢?”

那少女道:“這後園一帶,原是一座廢園,荒蕪已久,我爸買下來之後,只是重加整修,並沒有多大改變。當時只發現假山下面有兩間地窖。後來拆除園中一間破舊的小樓,在樑上發現一隻小木箱,裡面藏着一張樞紐圖,才知地下還有許多地道,不知是什麼人建造的。”

尹天騏道:“你們發現這座地底通道,定然是十分秘密之事,不知除了令尊和姑娘之外,還有什麼人知道麼?”

那少女道:“沒有了,當時發現木箱的是我家一名老管家,他三年前早已死了,爸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生來好奇,這張圖一直由我收藏着。”

尹天騏道:“這就奇了,那麼假冒師傅的賊人,又如何會知道的呢?”

那少女道:“這我就不知道了,鐵面神判帶着許多人,到我們家裡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先前他們只是套問我爸的口氣,我爸從沒看過那份地圖,自然不知道,後來大概說是我收藏的,他們就軟硬兼施,逼着要我非交出來不可,我因他們逼的越緊,就越不肯交出來。”

尹天騏道:“姑娘性情倒是倔強的很。”

那少女笑了笑道:“這怪他們不好,叫人假冒我爸,來向我索取,可笑他們扮的很像,爸的聲音,我從小聽慣了,那會聽不出來?我就想到我爸可能有了危險,我要是交出地圖說不定他們會殺以滅口,所以我就推說不知放在那裡,早就找不到了。”

尹天騏嘆了口氣道:“姑娘這份機智當真使在下欽佩不已,即以在下來說,自幼由恩師扶養長大,賊人假冒了他老人家,在下竟會懵無所覺。”

那少女聽到尹天騏當面稱讚着她,不覺嫣然笑道:“這不一樣,你師傅是天下武林盟主,大大有名的人物,賊人要假冒他,自然是想利用他的名氣,去騙更多的人。因此,他們在事前必然對你師傅的言行舉動,摹仿的維妙維肖才行,他們假冒我爸,只是想從我手裡騙取一張地圖而已,那是臨時改扮會有破綻。”

尹天騏聽她說的條理分明,大有見地,心中更是折服,由衷的嘆道:“聽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姑娘這番話,使我茅塞頓開,不錯,這老賊確實把恩師扮的維妙維肖,若非有人暗通消息,在下認賊作父,幾乎送了性命,還不知道呢!”

那少女嫵媚一笑,道:“我只是想到的隨便說說罷了,你倒把我說成了諸葛亮。”

尹天騏道:“以在下看來,姑娘確非尋常女子。”

那少女心頭感到一陣喜悅,口中輕嗯了一聲,抿抿嘴道:“你很會說話。”尹天騏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對一個姑娘家如此奉承,人家聽了,還當自己別有居心。

兩人沉默了半響,那少女轉臉問道:“我們已經說了半天,我還不知你叫什麼名字?”

尹天騏道:“在下尹天騏。”

那少女垂着頭,走了幾步,才幽幽的道:“我叫柳青青。”

這句話聲音說的極輕,尹天騏卻聽的十分清楚,人家姑娘家自己說出名字來了,總不能不加理會,只好笑道:“姑娘這名字真好。”

柳青青沒有作聲,她光着腳走了不少路,敢情已經走不動了,一手扶着石壁,站停下來,說道:“我們在這裡歇歇再走吧。”

尹天騏道:“姑娘若是走累了,就歇一歇也好。”

柳青青嗯了一聲,果然靠着石壁,坐了下來,一手放下油盞,只是揉着雙腳,一面擡目道:“你也坐下來吧!”

尹天騏道:“在下還不累。”

柳青青忽然俯下頭去,哺的一聲,吹熄了燈火,地道之中,立時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尹天騏道:“姑娘怎麼把燈火熄了?”

只柳青青道:“我累得很,要休息一回再走。”

原來她想小睡片刻!

尹天騏道:“還有很多路麼?”

柳青青道:“是啊,所以我勸你也坐下來歇歇。”

尹天騏道:“姑娘大概從沒出過門,走路的人若是中途歇下來,就再也休想走的動了。”

柳青青道:“我們並不是走出地道,就到家了,相反的,出了地道,還得繼續趕路,不在這裡歇息一回,養足精神,又到哪裡休息去?”

尹天騏想想她說的也對,這是逃亡,賊黨發現自己逃走,勢必四出追蹤,出了地道,隨時隨地都可以遇上敵人,確實沒有這裡來的安全。

心中想着,就席地坐了下來。

柳青青沒再說話,敢情已經闔上眼皮,尹天騏自然不好和她多說。

過了一回,耳中但聽響起一陣極輕微的聲息,柳青青似是扶着石壁,悄悄站將起來。

她好像怕尹天騏發現,輕腳輕手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但地道之中,萬籟俱寂,她縱然十分小心,又如何瞞得過尹天騏的耳朵?尹天騏心頭不覺暗暗一怔,凝神聽去,柳青青雙手扶着石壁,似已轉過彎去。

正待出聲訊問,突然想到對方是個女孩兒家,她也許一時內急,自己怎好出聲問她?這就裝作沒有聽到,倚壁假寐。

差不多過了一刻工夫之久,柳青青果然躡手躡腳的摸着牆壁,回到原處坐下。

尹天騏暗暗一笑,忖道:“自己幸虧沒有出聲否則豈不使她尷尬?”

兩人在黑暗的地道中坐了一回,柳青青嚓的一聲,亮起了一個精巧的千里火筒,點燃了燈盞。

尹天騏看的又是一怔,暗想:“她手上千裡火筒,製作精巧,只有江湖黑道中人才有,她是從那裡弄來的?”

柳青青好像怕他看到,點好油燈,又很快熄去火筒,塞入懷裡。

尹天騏看在眼裡,只作不見,笑了笑道:“原來姑娘身邊帶着火種。”

柳青青道:“要是沒帶火種,吹熄了燈火,我們還想摸的出去?”

尹天騏道:“姑娘怎不多休息一回?”

柳青青理理鬢髮,一手拿起油燈,站起身道:“我心裡亂的很,還是早些送你出去的好。”

說完,轉身朝前行去。

這地道果然十分複雜,每走一段路,必有轉彎,每逢轉彎處,必有幾個岔道。

尹天騏先前只當很快就可以出去,一路上只顧和柳青青說話,倒也不覺得什麼,此刻這一辨認,才發現這地道簡直有如八陣圖一般!

若是沒有柳青青帶路,大概可以讓你在裡面兜上十年圈子,還摸不到出路。

柳青青光着腳板,走的雖慢,但她對每一條路,似是極爲熟悉,遇上岔道,也毫不猶豫。

尹天騏心中暗暗一動,忖道:“是了,她方纔揹着自己,悄悄走開,看來並非解溲去的,從她手上那個精巧火筒這一點推測,準是偷偷的去看了地道圖樣,纔有這般熟悉。”

兩人似乎想不出說話的材料,以是隻顧默默的走着,誰也沒有開口。

又走了一段路,柳青青光着腳,實在已舉步艱難,一手扶着石壁,不住的攢着眉頭。

尹天騏看在眼裡,忍不住道:“姑娘若是走不動了,不知可要在下扶着你走?”

柳青青搖搖頭,卻又紅着臉點點頭:“我真的走不動了。”

尹天騏道:“那麼姑娘歇一回再走吧!”

柳青青咬着銀牙,又搖了搖頭,低笑道:“你才方不是說過,中途歇下來,就再也休想走的動,前面只一段路了,你………你就………扶着我走吧!”

尹天騏眼睛一亮,道:“前面就到了麼?”

柳青青回眸望了他一眼,神色微黯,口中輕嗯了聲。

尹天騏顧不得男女之嫌,伸出手去,扶着她臂胳,說道:“那麼我們走吧!”柳青青被尹天騏扶着的胳臂,有如觸電一般,使她全身發熱,軟綿綿的更連路都走不動了。

尹天騏這下可也夠受了,他半扶半抱,好不容易又走了頓飯工夫,這一段路,當真說得上是香豔的旅程!

雲鬢廝磨,玉人在抱,一陣陣使人陶然欲醉的幽香,從柳青青身上,鑽進尹天騏的鼻孔,也可以清晰的聽到柳青青的心,在急劇跳動!

但他卻累出了一身大汗,臉上汗水直流!

柳青青喘息着,有氣無力的道:“我………走不動了,我們……休息一回吧。”

尹天騏拭拭汗水,扶着她坐下,這回他可也累了,直起腰,長長舒了口氣。

柳青青偏過臉來,嫣然笑道:“你在流汗?”

尹天騏用衣袖在臉上抹了一把,說道:“還好。”

柳青青斜睨着他,哺哧笑道:“你是扶着我才流汗的。”

尹天騏笑了笑道:“我心不會跳,就是會流汗。”

柳青青臉上一紅,忸怩的道:“誰心跳?”

尹天騏也蹲下身子,在地上坐下,悠然笑道:“反正心跳的不是我就是了。”

柳青青嗔道:“原來你也不老實。”

尹天騏道:“老實的人才會流汗。”

柳青青抿抿嘴道:“我想你是急出來的,你一定沒有扶着女孩子走過路,對不對?”

尹天騏道:“我想你也一定沒有被男人扶着走過路,纔會心跳。”

柳青青“嚶嚀”一聲,想去捶他,─不小心,帶翻了油盞,燈火突然熄減,眼前登時一片漆黑!

尹天騏道:“糟糕,油燈打翻了麼?”

柳青青埋怨道:“都是你。”

尹天騏道:“你身邊不是有火筒麼?快打亮瞧瞧。”

柳青青道:“油本來也就快點完了,我們這樣坐一回,不是很好麼?”

尹天騏心中暗想:“不知她又要出什麼花樣了。”

一面輕笑道:“自然很好,你有什麼事,不妨去一回再來。”

柳青青啊道:“原來你方纔聽到了,你真壞……”

黑暗之中,她伸手去打他臂膀,他捉住了她的手。

她只是輕微的掙了一下,並沒縮回去,他握着她的手,也並沒放開。

兩人都沒有說話,柳青青但覺自己臉頰燙得發燒,這是第一次被男人握住手,心頭不知是羞是喜?一個人竟像跌在雲裡一般!

尹天騏驀然覺自己不該如此的失態,心頭一凜,立即鬆開了柳青青的手,口中囁嚅說道:“柳姑娘………對不起。”

柳青青緩緩縮回手去,過了半響,才柔聲道:“我不會怪你的。”

尹天騏鎮定了一下,問道:“柳姑娘,我們可以走了吧?”

柳青青嗯道:“我還想再坐一回。”

尹天騏不好再說,只是默默的坐着。

柳青青看他一直沒有作聲,忍不住道:“我有句話想問你,不知你肯不肯說?”

尹天騏道:“姑娘要問什麼?”

柳青青道:“那個暗中給你鑰匙,又教你告訴我,只有我逃出去,我爸纔會安全,這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尹天騏被她問的一怔,期期說道:“是女的。”

柳青青嗤的笑道:“你還算老實,其實我早就猜到她是女的了。”

尹天騏道:“姑娘如何知道的?”

柳青青道:“不是女的,人家會這樣關心你……”

尹天騏臉上一熱,訕訕道:“那也不見得。”

柳青青又道:“她能取到鑰匙,定是假扮師傅的賊人身邊很信任的人了?”

尹天騏暗想:“賀雲娘甘冒大不韙,勸我逃走,這可不能說。”

心中想着,一面尷尬的道:“這個……”

柳青青道:“你不願意說也不要緊,那麼她和你很好,是不是?”

尹天騏道:“這個……”

柳青青道:“又是這個,她若是不和你很好,豈肯爲了你,竟不顧她自身的安危。”

尹天騏心頭暗暗一驚,忖道:“這位柳姑娘果然厲害,她好像親眼看到一般。”

柳青青道:“你怎不說話?”

尹天騏苦笑道:“姑娘要在下說什麼呢?”

柳青青道:“你不是說剛從四川回來麼?那麼你們怎會認識的呢?”

尹天騏道:“在下一共只見過她兩面。”

柳青青道:“她生的很美是麼?”

尹天騏心念迅疾一轉,暗想:“自己可不能全說真話。”

這就笑了笑道:“在下兩次都沒看到她的真面目。”

柳青青偏頭問道:“你說出來給我聽聽好麼?”

尹天騏這一瞬工夫,已經打好了腹案。

他把自己在施南打尖,如何遇上一個青衣少年,他自稱姓何,兩人談得十分投契,傍晚趕到宣威,何姓少年墮馬傷足,託自己捎一封信去給黔江石門坎,自己找到地點,那劉宅闃無一人,只有廳上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木……”

柳青青聽的毛骨悚然,失聲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尹天騏道:“那裡原是賊人設好的圈套,那口棺材,原是給在下準備的,幸好有一位前輩高人,暗中把賊黨制住了,在下倖免於難,後來在下撕開那封信,上面只有七個字,你當寫了什麼?”

柳青青道:“你說呢!”

尹天騏笑道:“上面寫的是‘送上尹天騏一名’。”

柳青青哺哧笑道:“她要你自己送上門去,唔,這是第一次見面,第二次呢?”

尹天騏接着就把自己當晚在黔江被賊黨圍攻,幸得長眉上人解圍,以及長眉上人如何中毒身死,那知到得成都正巧遇上唐家堡的喜事,而且長眉上人也赫然在座………柳青青道:“你不是說長眉上人已經中毒死了麼,那是賊人喬裝的了。”

尹天騏心中暗道:“此女心思敏捷,不在桑南施之下!”

一面就把自己因心中疑竇難釋,潛入老堡主書房覷探,被假長眉上人一掌擊中,衝出花庭之際,遇上一個青衣人,指點路徑,才得逃出唐家堡。

這兩段故事,原是他親身經歷之事,他只是沒提桑南施,刪繁就簡,但說來還是十分生動。

柳青青聽的十分出神,問道:“那青衣人,就是她?嗯,後來呢,你傷的重不重?”

尹天騏道:“在下離開成都,養了幾天傷也就好。”

柳青青道:“那青衣人當時又沒告訴你,她就是託你捎信的何姓少年,你怎會知道的呢?”

尹天騏心想:“不錯,自己果然說出漏洞來了。”

一面忙道:“這是今晚她告訴我的。”

柳青青道:“你還說只見過她兩次面,今晚不是第三次了?”

尹天騏被她問的臉上一紅,差幸油燈打翻了,眼前一片漆黑,答道:“連今晚算上是第三次了,在下是說以前。”

柳青青道:“這也不對,你不是說沒見過她真面目麼?”

尹天騏又是一怔,說道:“是啊,今晚她雖是一身女裝,但卻用黑布蒙臉,只留下兩個眼孔,在下自己沒看到她的真面目了。”

柳青青心中似是十分開心賀雲孃的事,又道:“你沒看見她的面貌,那麼她身材一定很苗條,是不是?”

尹天騏道:“這個在下並沒留意,反正是女子嘛,我看和姑娘差不多。”

柳青青道:“幹麼,你扯到我頭上來?”

尹天騏道:“這是你在問我,在下答不上來,只好和姑娘相比了。”

柳青青道:“你真的不知道她姓名?”

尹天騏道:“方纔我和姑娘走了許多路,不是也不知道姑娘名字麼?”

柳青青忽然幽幽一嘆道:“天下男人,看來都是薄倖之輩,人家冒險相救,你卻連人家姓名都不知道。”

尹天騏道:“還好,我總算已經知道了姑娘的姓名。”

柳青青道:“我姓名,你還是忘了的好。”

尹天騏道:“在下已經記住了。”

柳青青嗯了一聲,輕輕說道:“要忘記它,說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終究有過一段漫長而黑暗的地下行程,在人生的旅程上,它確會令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回憶……”

尹天騏忙道:“姑娘相救之情,在下永不敢忘。”

柳青青道:“其實應該說是你救了我,嗯,我們不淡這些,我這裡有一件東西,送給你。”

隨着話聲,遞過一件東西,很快塞到尹天騏手中。

尹天騏心頭一震,正待推辭,但覺柳青青塞到手上的,竟是一件又輕又軟的東西,不覺愕然道:“人皮面具?”

柳青青道:“不錯,是─張很精巧的人皮面具,它原和地圖一起存放在小木箱裡的東西,我方纔把它取來,就是要送給你的,因爲出了地道,也許會遇上許多認得你的人,戴上這個,就不怕人家認出你來了。”

尹天騏道:“姑娘不會武功,更需要它,你還是留着自己用吧。”

柳青青道:“我留着並無多大用處,你戴上了,我們走吧。”

尹天騏還待再說,柳青青姑起身,一手打亮火筒,催道:“快戴上了,給我瞧瞧,以後如果遇上你的時候,纔不會不認識。”

尹天騏拗不過她,只得把人皮面具蒙到臉上。

柳青青舉着火筒,仔細在他臉上瞧了一陣,不覺展齒笑道:“和你原來一樣英俊,只是稍嫌蒼白一些,嗯,一點也看不出戴了面具。”

說完,舉着火筒,轉身往前去。

走了不到十幾步路,前面已有一道石壁擋住去路,原來此處已是地道盡頭!

尹天騏驚喜的道:“柳姑娘,這裡已是出口了麼?”

柳青青低着頭,口中嗯了一聲,舉手在壁上輕輕一按,但聽軋軋輕震,牆上果然露出一道窄門。

門外登時吹進一陣新鮮涼風,使人精神爲之一爽!

柳青青突然熄去手中火筒,轉過身來,面對面望着尹天騏,幽幽的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可以走了。”

尹天騏聽的一驚,道:“姑娘難道還要留在這裡?”

柳青青悽然道:“我爸還在他們手裡,我如何能走,好在我有一張地圖,可以通行無阻。”

尹天騏道:“這個只怕不妥吧,再說姑娘一個人留下來,裡面又沒有吃的東西。”

柳青青含涕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說過,這地道可通園中任何一處,還愁弄不到東西吃?你只管去吧,不用替我耽心。”

尹天騏和她在洞口,面對着面,依稀可以看到她臉上輪廓,一時只是怔怔的望着她出神。

柳青青赧然一笑,道:“快走吧,日後如果還有見面之緣,我會去找你的。”

尹天騏和她半日相處,知她是個生性倔強的人,勸也無用,只好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在下走了,姑娘善自珍重。”

柳青青眼中突然流下淚來,但她似是不願讓尹天騏看到,很快別過頭去咽聲道:“你快走吧。”

尹天騏自然看到了,但他也只作不見,舉步跨出石門,正待回頭,只聽身後一陣輕震,石壁已然合攏!

原來自己立身之處,竟是山麓一座古墓,自己剛纔正是從墓門中走出來的!

舉目四顧,但見古柏森森,荒草沒脛,墓前還有石人石馬,黑影幢幢,什麼人也想不到這座氣派不小的佔墓,會是一座地底密道的出口!

這時天色已將黎明,尹天騏穿出樹林,奔行了十來里路,才遇到一個小小村落,向村人一問,這裡叫做雞公嶺,離瑞昌只有一二十里路程。

尹天騏謝過村人,就一路向瑞昌奔去,到得城中,索性找了一家客店落腳,關上房門,倒頭就睡。

直到中午時分,才行起牀,要店夥打來臉水,並取銅鏡一面。然後掩上房門,攬鏡一照,但見自己仍然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少年,生得修眉如劍,鳳目如星,不但比自己俊美,而且還文弱了許多。

這張人皮面具的唯一特點,連皺眉,含笑的表情,都纖毫畢露,根本看不出是戴了面具。

柳青青說的不錯,只是臉色嫌蒼白了些。

當下揭下面具,洗了把臉,仔細戴上面具,便自出房而去。

他在大街上走了一圈,這瑞昌城中,只有一家會賓樓,三間門面,稍具規模。

此刻正當日直午時,食客喧譁和跑堂的尖聲吆喝,匯成一片,一陣陣的酒肉香氣,也從大門口飄散出來。

尹天騏信步跨進大門,只見樓下大廳,差不多已有八成座頭,大半都是販夫走卒,人聲嘈雜。

迎面一道樓梯左邊,站着一名夥計,連忙擡手陪笑道:“相公請高升一步,樓上雅座。”

尹天騏略一頷首,舉步登上樓梯,這樓上雅坐,果然靜了許多,食客也只有五成左右。

尹天騏找了一張靠窗的座頭坐下,夥計送上香茗,問過酒萊,便自退去。

尹天騏目光一掠,只見靠中間一張桌上,放着六付碗筷,卻只有側面坐着一個漢子,看樣子似在等人。

這整座酒樓上,只有他一個人穿着一身天藍勁裝,腰跨飄着黃綢的單刀,因此尹天騏不覺朝他多看了一眼,暗暗忖道:“這漢子只是一個下人身份,不知他在等什麼人?”

心中暗想,只聽樓梯一陣登登作響,回頭看去,但見一個青衣文士,緩步走了上來。

這人頭戴文士巾,身穿一件竹布長衫,約摸四旬上下,一張蒼白透黃的臉孔,看去甚是冷漠,再加他緊閉着嘴脣,更覺沒有一絲表情。

尹天騏看的暗暗一怔,心想:“這人表情冷漠,莫非也戴了人皮面具?”

他心念轉動之際,那青衣文士已然從尹天騏面前經過,漫不經意的朝他瞥了一眼,在中間藍衣勁裝漢子等人的臨桌,坐了下來。

那藍衣漢子眼看樓上還有許多空桌,這青衣文士偏偏要緊挨着自己這一桌,心頭似有驚覺,霍地扭過頭來,雙目狠狠的盯了青衣文士一眼。

青衣文士似是一無所覺,以指扣着桌面,大聲叫着:“夥計。”

他這聲夥計聽的尹天騏不由一怔,暗道:“這人聲音聽來極熟!”

心中閃電輪轉,一時卻是想不起這人是誰來?就在此時,但聽樓梯間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當先一人,是一個身穿古銅長衫的老頭。

這老頭五短身材,臉如醬色,手中提着一根二尺來長的竹節旱菸管,雙目炯炯,一臉精幹之色。

隱在老頭身後,卻是五個一式天藍勁裝,腰跨單刀,刀柄上札着黃綢子的漢子。

尹天騏突然心中一動,暗道:“莫非是黃山世家出來的?”

中間那張桌上,坐着等候的藍衣漢子,一見古銅長衫老者頭登上樓來,立即站起身子,迎了上去,躬身道:“六爺,酒菜已經準備好了。”

尹天騏突然暗“啊”了一聲道:“是了,他是雷公萬六材!不知他行色匆匆,要趕上那裡去?”

古銅長衫老頭點點頭道:“很好,叫他們立即送上來,咱們吃了就要上路。”

隨着話聲,已經走到上首一把椅上,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

其餘五個漢子也相繼落坐,跑堂的夥汁立即送上一殼香茗,替大家面前斟上茶。

前先那個藍衣漢子吩咐道:“夥計,咱們人已到齊,快把酒菜送上來吧。”

夥計答應一聲,便自轉身退去。

先前那個藍衣漢子正待返身坐下,那知就當他坐下之際,不知怎的,突然身子一傾,跌倒地上,立即閉過氣去。

古銅長衫老頭端起茶杯,正待就脣喝去,現狀不覺臉色微變,冷哼一聲,倏地站起身來,舉步走到藍衣漢子身邊,身形一俯,正待舉手拍去?坐在臨桌的青衣文士忽然啊了一聲,急忙說道:“動不得,尊價中了邪,還是讓他在地上躺一回的好。”

古銅長衫老頭緩緩直起腰來,目注青衣文上,略一拱手,說道:“老朽萬六材,敝莊下人不知什麼地方開罪了朋友?”

青衣文士又啊了一聲,點點頭道:“久仰,久仰,豈敢,只是,咳,咳……”

忽然從自己面前,取過酒杯,斟滿了酒,放了桌上,擡擡手,笑道:“有話待會再說,在下先敬萬老英雄一杯。”

尹天騏一直看那臨桌青衣文士,心中暗暗奇怪,忖道:“他這一舉動,甚是怪異,莫非有什麼深意?”

只見雷神萬六材冷冷一哼,道:“朋友要喝,只管請便,老朽謝了。”

青衣文士淡淡一笑,伸手取起酒杯,舉步朝萬六材的桌上走去。

這一行動,更是奇突。

雷公萬六材見多識廣,江湖經驗何等豐富,但對青衣文士此舉,也深感莫凋高深,臉情沉凝,只好跟在青衣文士身後,朝自己席上走來。

坐在桌上的五名藍衣佩刀漢子,雖沒站起,所有目光,也一齊注視在青衣文土身上,隨着他身子轉動。

青衣文士態度從容,一直走到上首萬六材坐的空位上,才行停步,也不把自己的酒杯往桌上一放。

然後伸手抓過桌上酒壺,在萬六材位上的空杯上注滿了酒,回頭朝萬六材笑笑,說道:“萬老英雄明白在下的意思了麼?”

萬六材道:“老朽不懂。”

青衣文士搖搖頭,笑道:“在下不相信萬老英雄真的不懂。”

萬六材道:“朋友有話但請明說。”

青衣文士淡淡一笑,道:“酒是美酒,但有的人可以喝得,有的人卻喝不得。”

萬六材神情微變,說道:“難道……”

青衣文士又在左首兩個藍衣漢子面前,取過兩隻酒杯,同樣注滿了酒,然後低聲笑道:“萬老英雄不妨鑑定一下再說。”

萬六材自然聽得出他所謂“鑑定”是什麼意思,一言不發,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堆銀子,手指輕輕一掐,把銀子掐成四小堆,分向四個酒杯中放下。

然後再用筷子,把四小堆銀子,一一從酒杯中夾出來。

這一撈出銀子,雷公萬六材的臉色突然大變!

原來從青衣文士和兩個藍衣漢子酒杯中取出的銀子,絲毫沒有異狀,只有從萬六材那個杯中取出的銀子,已經變了顏色,色呈灰黑。

萬六材是當年第二屆盟主託搭天王萬鎮嶽的左右手,見多識廣,目注四小銀錠子,雙眉軒動,道:“慢性劇毒,問題出在酒杯上……”

青衣文士微微一笑道:“萬老英雄知道了就好。”

萬六材拱拱手道:“多蒙朋友指點,老朽還未請教………”

青衣文士目光一溜,看到食客之中,有一個人倉惶站起朝樓下奔去,急忙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朝萬六材面前晃了晃,低聲道:“家師今晚在尖山下一處小廟中候駕,務請萬老英雄前往一晤,在下此刻有事去失陪了。”

說完,不待萬六材回答,轉身匆匆朝樓下而去。

尹天騏坐的較遠,聽來並個清切,似是那藍衣漢子在萬老六材酒中下毒!

但青衣文士一走,萬六材就一掌拍開藍衣漢子穴道,也不多說什麼,匆匆用過酒飯,就會賬下樓而去。

就在萬六材等人下樓之際,靠東首角落上坐着的一名黑衣漢子,也適時起身,匆匆忙忙的跟着會賬下樓。

尹天騏心中暗暗一動,忖道:“方纔那個青衣文士,分明是看到那人下樓,纔跟下去的,此時又有一個跟蹤萬六材等人下樓,其中說不定有着什麼蹊蹺,這回該輪到自己跟下去看看了。”

當下也站起身子,會過飯賬,舉步出了酒肆。

那黑衣僅子走在前面,忽然回頭望來,看到尹天騏跟着跨出店門,臉色似乎微微一變,立即放慢腳步,低着頭,順着橫街朝西行去。

尹天騏看的暗暗冷笑,身形一閃,避開那黑衣漢子的視線。

果然,走沒多遠,黑衣漢子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彎腰取去,但他兩雙眼睛,卻在彎腰之時,朝後望來。

這一望,敢情沒看到什麼可疑的人物,直起腰來,腳步登時加快,飛一般的往西奔去。

片刻工夫,便已奔出西門,那漢子回頭看看無人跟蹤,只是放腿急奔,又走了半里光景,躍身掠過一道小河,一頭撲進樹林,一閃而沒。

一條曲折小徑,通過樹林,山麓間有一所茅屋,板門緊閉,闃無一人。

黑衣漢子奔近茅屋,立即躬身說道:“稟報仙子,屬下特來複命。”

茅屋中傳出一個嬌脆的聲音,說道:“你們兩人出了事麼?”

黑衣漢子道:“沒有,倪老二已經回來了。”

話聲甫落,只聽風聲颯然。人影閃動,另一個黑衣漢子飛身落地,躬身道:“屬下回來了。”

屋中嬌脆聲音道:“很好,你們還替我帶來了客人。”

兩名黑衣漢子機伶一顫,相顧錯愕。

跟着黑衣漢子來的尹天騏,隱身樹上,心頭暗暗驚凜,忖道:“這女子聲音,不知是誰?”

心念方動,只聽那嬌脆聲音說道:“阿矯,你還不快去開門,好請貴客入內奉茶。”

只聽一個女子聲音,在裡面應了一聲,兩扇木門呀然開啓,走出一個身穿黑色衣裙麻面厚脣的大腳姑娘。

一頭黃毛鬢邊還插着一朵紅花,敢情就是阿嬌了。

這樣一個奇醜無比的人,居然還叫阿嬌了。

尹天騏幾乎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那阿嬌當門而立,粗目一擡,厚嘴一咧,居然裝模作樣的拉拉衣角,嫣然笑道:“貴客光臨,我家主人有請。”

尹天騏心中暗道:“既被人家看破行藏,倒不如大大方方的下去。”

心念轉動,正待躍身下去。

只聽剛的一聲,一道人影,閃電飄落,拱拱手笑道:“貴主人寵召,在下自當趨謁。”

尹天騏急急舉目瞧去,這飛落之人,赫然正是酒樓上那個青衣文士!

阿嬌斜睨着他,嬌笑道:“原來是個讀書相公,快快請進。”

青衣文士拱手道:“大姐請啊。”

阿嬌道:“相公是客,自然相公先請。”

青衣文士道:“如此在下有僭。”

舉步朝茅屋走去。

阿嬌隱在青衣文士身後,正待回進屋去。

只聽屋中那嬌脆聲音又道:“阿嬌,兩位客人,你怎麼只請了一位?”

阿嬌啊了一聲,咧嘴笑道:“原來還有一位。”

倏地轉過身來,躬躬身道:“我家主人有請,還有一位貴客,那也不用客氣了。”

這話是對尹天騏說的了!

尹天騏自然不好再躲下去,縱身一躍而下,拱拱手道:“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阿嬌望望尹天騏,笑道:“又是一位讀書相公,嗯,相公請啊!”

尹天騏心頭突然泛起一股疑念,再看那兩扇木板門,又並未全開,而這半開半掩,恰是開的十分巧妙。

屋外的人縱然走近門口,所能看到的,只是茅舍中一堆空地,無法看到屋中人的行動。

先前進入茅舍的青衣文士,此刻竟然聽不到他絲毫聲息,好像泥牛入悔,一進茅舍,就沒了影子!

他心念閃電般轉動,腳下也不覺微現遲鈍。

阿嬌側身而立,傻笑道:“進去呀!”

尹天騏到了此時,那裡還有選擇的餘地?雙掌暗暗凝聚功力。舉步往屋中走去。

他已知這茅舍充滿着詭秘,這一進去,當是十分兇險之事,是以跨入室中的一剎那,耳目並用全神戒備!

果然,就在他身子剛剛進入門內,一縷指風,迎面襲來!

這座茅舍,深處林中,天光不易照射的到,光線本已暗淡。屋中自然更暗。

尹天騏還未看清室中景物,發覺指風颯然,迎面襲到,立即右手一揮,使了一記“手揮五絃”,接下一擊!

就在此時,突覺腰眼一麻,已然被人點了穴道,不用說,這是阿嬌出手襲擊的了。

尹天騏穴道受制,心頭卻是十分清楚,但覺自己身子被提起,走了兩步,放到地上。

舉目瞧去,只見右首一張木椅上,端坐着一個全身黑衣,面垂黑紗的女人。

身後並立兩個黑衣使女,左邊一個,正是麻臉厚脣的阿嬌,右邊一個年紀略小,也生得凹臉塌鼻,十分醜陋。

青衣文士倚着土牆,和自己並坐地上,自然也是中了他們暗算。

只見那面垂黑紗的黑衣婦人一拍手道:“阿嬌過去拍開他們啞穴。”

站在右首的醜陋使女答應一聲,走近兩人身前,舉手拍開兩人啞穴。

青衣文士嚷道:“你們好沒道理,口中說的好聽,竟然乘人不備,出手偷襲。”

阿嬌叱道:“住口,在我們仙子面前,你不敢多言,想是不要命了。”

青衣文士道:“有何不敢?在下縱然被擒,但這等暗施襲擊,乘人不備,在下豈能心服?”

阿嬌冷冷一笑,揚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在青衣文士臉頰之上,說道:“練武之人講求眼看四路,耳聽八面,你明明知道這茅屋裡面,又不是你親戚故舊,還這般粗心大意,爲人所乘,怨得準來?”

尹天騏昕的暗暗忖道:“這話不錯,但自己入門之時,已是早有戒備,不知怎的,仍然爲人所乘,可見青衣文士並不是沒有戒備,他的情形,顯然和自己相同。”

思忖之間,只聽黑衣婦人說道:“不要難爲他們,我有話要問他們。”

話聲一落,兩道森寒的目光,透過黑紗,緩緩投注在兩人臉上,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青衣文士擡頭道:“在下行不改性,坐不更名,林家祥是也。”

尹天騏心中暗道:“他這名字,只怕不是真名。”

黑衣婦人朝尹天騏問道:“你呢?”

尹天騏不加思索道:“在下伊琦。”

黑衣婦人冷冷問道:“你們是黃山世家門下弟子?”

林家祥“青衣文土”赫的笑道:“誰說我們是黃山世家的人?”

黑衣婦人道:“那麼你們是耿老兒手下了。”

尹天騏聽的一怔,暗想:“自己還當她是賊黨一類,聽她口氣,那也不是的了。”

林家祥生笑了笑道:“你說的耿老兒,自是武林盟主了?這位朋友,恕在下不清楚,在下可不是武林盟主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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