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申若所說的這個消息着實讓李賢大吃一驚。老爹是他早就明白的。不得不說,就他如今的瞭解而言,倘若他老爹身子骨健壯,那麼再這麼幾十年下去,說不定能開創一個比貞觀更加恢宏的盛世。不就是因爲那風眩病麻煩,所以他才推薦了秦鳴鶴這樣一個高明的大夫麼?
可是,如果是真的,就算朝廷那邊沒有消息來,其他人也至少會通報他一聲,怎麼消息最靈通的反而是大姊頭?莫不是這件事還有什麼緣故?
“家裡正好有書信捎帶給我,出發的時候聽說了這個,所以就捎個信過來,最多比朝廷快馬早半天,也許晚些時候你就會得信了。”
屈突申若輕輕撩了一下額上落下的頭髮,見李賢面色變幻不定,便索性又加了一句:“西北的事情有契苾何力將軍,還有獨孤卿雲和辛文陵,多一個你少一個你都不礙事。就算你要找欽陵報仇,也不用急於一時,日後必定還要打仗的。陛下既然病了,哪怕是出於人子的孝道,你也一定要儘快回去,召你回去自然最好,倘若沒有……”
“哪裡有父親生病不讓兒子探望的道理?倘若誰阻我,這腿長在我自己身上,我不會自己回去麼?”
李賢半是玩笑半是當真地撂下一句話,話音剛落腦袋上便着了一記,卻是屈突申若亦笑亦嗔地瞪着他。
“你以爲這是你私自跑來涼州那會兒?那時候有娘娘和太子出面,陛下又心軟,所以纔會讓你那麼簡單矇混過關!你現在是安撫大使。丟下應該做的事情不管。巴巴地溜回長安,先頭那些功勞就白費了。只要有人揪住這一點不放,不識大體這四個字怎麼也跑不掉!六郎。這時候不比平常,馬虎不得。萬一不讓你回去,你就一日一封奏摺明發,把忠孝叫得乒乓響,想必誰都找不出駁斥的理!”
李賢剛剛不過是一句玩笑話,卻不料屈突申若如此在意。不覺心中一動。他是否回去,對武后對太子應該都不至於有影響,除此之外,還有誰夠資格攔他?
存着這麼一個大疙瘩,他便去找契苾何力商量,在不能暗示老爹病倒地情況下,他只能拐彎抹角地表示自己年輕資淺。結果,老契苾一聽說他要推卸責任。立刻把頭搖成了一個撥浪鼓,怎麼都不肯接受和兩邊談判地任務,扣死了處置戰俘是朝廷明令指派給李賢這位雍王的。
不但如此,這位老將還不無深意地道:“格嘉木夏那種老狐狸不好對付。桑吉達布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要是戰場上對着他們。我肯定沒二話,可若是戰場下頭我就沒那能耐了。雍王殿下手底下能人多,處置這事是最適當不過地。殿下就算要回朝,也不能留一個尾巴給人家詬病不是麼?”
契苾何力說這話的時候笑眯眯的,但李賢卻本能地感到這老將軍似乎嗅到了一點什麼風聲。想到爲山九仞不能功虧一簣,他便咬咬牙找來了裴炎和姚元之,示意他們立刻把手頭的事情加快處理完——總而言之,數天之內,要在不動聲色的情況下和兩撥吐蕃人談妥條件,把他們全部打發回去。
之所以數天而不是馬上,正是因爲他擔心吐蕃人抓着空子。
這位主兒先頭還說要拖延時間,這會兒怎麼忽然又要快刀斬亂麻?裴炎和姚元之雖說摸不着頭腦,但還是都答應了下來。
當日夜晚,來自長安的信使終於到了。然而,來人隻字不提天子地病情,而是對李賢和契苾何力安撫吐谷渾的成績進行了嘉獎,不外乎是再接再厲之類的俗話。李賢接過聖旨仔細瞅了瞅,發現這出自中書省的旨意上,字跡極其陌生,不禁心中更犯了嘀咕。
似乎如今的中書令,也就是右相是劉仁軌,可是,神奇老頭不是上遼東戰場去了?
瞧着那宣旨的傢伙也極其面生,李賢便笑眯眯地問道:“這朝廷三日一恩,五日一賞,軍中上下無不歡欣鼓舞,只是不知道遼東戰況怎樣?”
他這話一問,那信使不知爲何神情一鬆,趕緊彎腰答道:“回稟雍王殿下,這遼東戰事順遂,李大總管連戰連勝,高句麗全境平復只在旬日之間。泉男生已經拜受我大唐官職,他的一個叛逆的兄弟已經被擒獲,另一個仍在逃竄,不過也逃不了幾天了。”
契苾何力原本也是內定要去遼東地,聽說那裡仗打得順利,不免也露出了笑容:“李司空一代名將,對付高句麗那些跳樑小醜不過是小事一樁,我早就料到會大勝的!對了,先頭劉相公也在遼東督戰,如今可回來了?”
李賢此時心中大喜,暗道契苾何力這問題問得好,耳朵豎起來的同時,面上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那信使不過是個尋常八品官
裡只說什麼事能說,什麼事不能說,這契苾何力地問禁,他自然答得爽利:“劉相公確實已經回來了,如今正和上官相公齊心協力,一同打理政事……我大唐君賢臣明,皇子重孝,正是天下之幸事。”
發覺這信使一不留神還是漏出了一點口風,最後硬生生剎車轉了回來,李賢不禁爲之莞爾,又略略問了幾句便放他離去。等人出了門,瞧着人家好似鬆了一口氣的背影,他不覺漸漸擰起了眉頭,一時間竟沒注意契苾何力正在旁邊瞅他。
大姊頭不是說如今是他老媽攝政,就算中書省要粉飾太平,可這麼大地事情,老媽怎麼也應該有私信過來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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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自己居處的路上,他一面走一面思索,腳下固然認得路,眼睛卻沒注意前頭的情景,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和某個從小路中竄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揉着鼻子看清了面前是誰,他不禁怔了一怔。
深更半夜,該睡的都已經睡了,這後半截王宮裡,除了少數值夜的親兵基本看不到人影,所以,一個穿着單薄素袍的人影簡直和幽靈差不多,如果那個人影還披散着一頭長髮,那就更加像了。
此時此刻,李賢就頗感到哭笑不得:“申若姐,大冷天的,你穿着這一身出來晃悠幹什麼?”
屈突申若冷不丁打了個噴嚏,隨即沒好氣地瞥了李賢一眼:“出來賞月,不行麼?”
賞月……這大冷天的又不是十五,是賞月的時節麼?李賢瞅了瞅空中那輪小月牙,又瞧了瞧屈突申若那身衣服,差點就把心裡窩着的一句話脫口而出。
不遠處熊熊燃燒着一支火炬,那火炬的紅光映照在屈突申若的臉上,竟是平添幾分不同尋常的豔光。而往日那雙巧笑嫣然的眸子裡頭,彷彿正閃動着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心中一動的李賢下意識地上前一步,輕輕抓住了屈突申若的手,那股滑膩無骨的滋味着實爲之銷魂。見她沒有掙扎,他便順勢問道:“怎麼,申若姐有心事?”
“還不是因爲你!”屈突申若性格剛強,原本就不是那種會長吁短嘆的女子,此時見李賢涎着臉發問,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好端端地去和我爹說那種話,我伯父和我爹會沒來由地來信,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嘮嘮叨叨囑咐了那許多,真是老糊塗了!”
他哪裡說什麼亂七八糟的了,不就是光明正大地提親,讓人家有個心理準備麼?
李賢滿心無辜,大叫撞天屈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都已經向你求過婚了,和你爹爹……也就是我未來的岳父說一聲有什麼不對?”
“你還說?”屈突申若眼珠子一瞪,面上氣鼓鼓的,更是帶出了幾分兇悍,“這種事情至少也應該和我商量商量,你知道現在我伯父和我爹在幹什麼?他們正在忙着準備嫁妝!你個死傢伙,做這事情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現在商量也不遲!”
李賢聳了聳肩,瞧見不遠處自己當初命人安上去的鞦韆架還在,便拉着屈突申若坐了過去,把今晚信使來過的情形說了一遍,剛剛那股不正經的表情便斂去了:“這詔書能夠順利發出來,那麼中書省出旨,門下省至少也是覈准的。我現在懷疑的是,不讓我知道父皇病了,這是誰的主意?”
“至少不是娘娘的主意,也大約不會是太子的主意。”雖說李賢順勢攬住了她的腰,但這種時候屈突申若也懶得和他計較,皺皺眉頭便道出了自己的看法,“娘娘一向偏愛你,太子亦與你並無芥蒂,想必是有心人藉口你回來會讓西北局勢不安,再加上陛下身體不好天下皆知,用不着大張旗鼓,所以有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照我看來,那位新鮮出爐的右相大人大概是始作俑者。”
李賢收回了手,使勁一拍巴掌道:“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當然,他心裡不是沒有鬱悶的——他和劉老頭井水不犯河水,這老傢伙使勁和他作對幹嗎?再說,他有那麼重要麼?
“好了,你這個英雄既然暫時使不出勁來,明日我代替你回去一遭吧!”
既然李賢鬆了手,屈突申若便站了起來,慵懶地伸了個懶腰,旋即便自顧自往前走了。走了幾步,她方纔笑吟吟地一回頭,又朝李賢擠了擠眼睛:“萬事有我,你放心!”
放心?李賢見伊人一會兒功夫就走得沒影了,頓時長長嘆了一口氣。大姊頭出馬,他確實放心,況且長安還有他老媽在,這兩個女人湊合起來,大約就是一場大戲。可是,這唱戲沒他的份,他心裡怎麼就憋得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