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春今年三十二歲。
作爲昔日鐵勒西征軍的一員,正如他所說那樣,曾經在薛仁貴麾下作戰,而且確確實實立過功勞。然而,坑殺鐵勒降卒十萬不但讓將軍們遭到了申斥抹滅了功勞,連帶着他這種有功軍士的功勞也被減低了好幾等。他不願意回鄉種田,便由薛仁貴設法在這定鼎門大門口謀了一個隊正。每每想到戰場上冒着流矢奮勇殺敵的情形,他就不禁渾身發熱。
“嘿,那天我跟在薛將軍後頭,眼看着他一箭射出,對面竟是兩個敵人一起倒地,端的是一箭雙鵰……”
“賈頭,你這故事都說三回了,就不能換新鮮的麼?”
正侃侃而談的賈南春沒料想被人冷不丁打斷,頓時惱羞成怒地狠狠朝角落裡瞪了一眼。不過他平日兇歸兇,所謂的鞭子打人也不過說說而已,因此久而久之,上上下下的軍士並不怕他。此時一有人鼓譟,其他人頓時也七嘴八舌地插了進來。最後,又有人攛掇着讓賈南春把上回李賢送的扇子拿出來看看。
賈南春自是不樂意:“去去去,那可是寶貝,我早就藏在家裡,怎麼可能帶在身上!”
某個軍士再次起鬨道:“賈頭,你就別藏着掖着了,我明明看見你中午還拿出來摩挲來着,拿出來給大夥兒再看兩眼!要說這沛王殿下說話還真是和氣,壓根不像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地世家公子哥!”
“那是沛王。哪裡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能夠比的?”
賈南春咕噥了一句,旋即方纔小心翼翼地從衣襟裡取出那把扇子,卻只是略略打開了一半在衆人面前晃了一晃,還沒等別人看清楚就立刻收了起來,也不管四周那遺憾的嘆息聲,伸了個懶腰便站起身來。
“好了,看也看夠了,趕緊起來,外頭大約要換班了!這時節來往洛陽長安兩地的人多。定鼎門是要道,一定不能出差錯,否則大夥一起倒黴!”
於是,不情願歸不情願,衆軍士還是拍拍屁股起身,準備即將到來的換班。然而,換班的口令沒等到。外頭卻衝進來一個人,還沒站穩便咋咋呼呼地嚷嚷道:“不得了啦,外頭……外頭……”
賈南春沒好氣地笑罵道:“什麼事這麼緊張,是天塌下來還是地崩了,總不成陛下和娘娘的車駕在外頭吧?”
“咳,賈頭,雖然不是陛下和娘娘。但也……也差不多了!”那軍士好容易順溜了氣,趕緊稟告道,“是沛王殿下來了,外頭人不認識他,我正好那天見過一回,所以……咳,反正他指名要找賈頭你,我就把人帶來了!”
話剛說完。門口便多出了一個人,笑嘻嘻不管不顧地走了進來。
這下子賈南春真的懵了,雖說常常拿着李賢地扇子向同僚炫耀,但真正在心底裡,他卻知道這不過是某次偶遇而已,說不定人家見過他之後轉眼就忘了乾淨。然而,此時此刻。眼前這人不是沛王李賢還有誰?
賈南春呆了。他身後的一羣軍士面面相覷了一會之後。也全都起了無比的好奇心。然而,看見上司反應過來之後衝他們連連揮手。一羣人只得悻悻離去,心裡猶自猜測着李賢的來意。可是,不管怎麼說,李賢這個沛王都不該有事情尋一個小小的隊正纔是!
李賢此時只帶着兩個尉遲家的護衛,已經留在了外面。盛允文被他派到程家去報信,順便把那五個王府新進典衛帶來做幫手;屈突申若和李焱娘則是到曹王那裡去威逼利誘了;他爲了避免目標過大,因此只向李焱娘要了兩個人。剛剛在馬車上那會兒,他總是感覺渾身不爽快,到現在仍覺得彷彿後頭有兩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賈隊正……”
“殿下直呼我地名字即可!”
賈南春終於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趕緊制止了李賢的稱呼,然後便想請李賢坐下,誰知這位主兒根本不在乎這些。
“你不用這麼戰戰兢兢的,今兒個我只是找你幫個忙!”
李賢看出他緊張的模樣,便笑着在賈南春的肩膀上拍打了兩下,當然,這回他手中換了一柄檀香木扇。見賈南春臉色放鬆了些,他便把路上和屈突申若李焱娘商量好的臺詞複述了一遍,無非是拿着上次打虎的那樁事情作由頭,隱隱暗示有人算計他。結果,他這話還沒說完,賈南春竟是暴跳如雷,隨即立刻拍胸膛打了保票。
“怪不得我想洛陽這地方怎麼可能出現什麼猛虎,居然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暗算殿下!這麼大地事情殿下既然信得過我,我自然沒二話,只要您吩咐一聲,我一定照吩咐做!”
這
條好漢子!李賢心中暗算,遂也不再含含糊糊地假客點了點頭後,便在賈南春耳邊一條條吩咐了起來。
這是當初他老爹吩咐下來的勾當,再加上又有老媽的默許,不管怎麼折騰,只要能在控制範圍之內,自然就不算違規。之所以找賈南春也不過以防萬一而已,畢竟,還有程處默手下那批人可供使用。
賈南春起初抱着士爲知己者死的勢頭,聽到後來不禁失望得緊。就這麼點小事?就是看好了城門別放可疑分子出去,這不是他職責之內的事麼?他還以爲會殺一個血流成河,會擔當攻堅力量,會面臨萬箭齊發的險境,結果就這麼簡單?
雖說心頭鬱悶,但他還是咬牙切齒地道:“殿下放心,這要是定鼎門跑出去一個可疑人,您就拿了我的腦袋,我……”
李賢終於看出,這是個一根筋到底的傢伙,遂趕緊打斷了他地賭咒發誓,再一次關照了之後便出了門。
帶着兩個尉遲家的護衛來到曹王第後門,他便看到整條十字小巷都被封了,據稱的消息是曹王第中出了飛賊。而他拿出信物表露身份之後,立刻被畢恭畢敬地請進了後院。而就在這裡,整整齊齊已經排了百多號人,個個都是精壯漢子,和曹王明的文雅毫不般配。
“六郎!”
曹王明的眼睛卻尖,一看到李賢便快步上來,一把將他拉到了一邊:“你放心,今兒個我一定將功折罪抓到那些人!要是放走了一個……他孃的,從今往後我就不姓李!”
文質彬彬的曹王明居然會說髒話,這實在讓人無法想象,因此李賢情不自禁地翻了個白眼。然而,這位皇叔地如此狀態正是眼下他需要地,因此他很快調整了心態,說了一大通亂七八糟地感謝話,並拍着胸脯表示,這一次出動之後,先頭那件事肯定一筆勾銷。
於是,他立馬看到太宗皇帝的十四皇子,他地十四皇叔殿下露出了輕鬆的笑容。他當然不知道,曹王明和太子李弘以及周王李顯的關係都相當不錯,對於訛詐大王李六郎有着深深的忌憚。能夠一次性解決上次的遺留問題,曹王明自然是再樂意也沒有了。
秋日的午後,太陽高懸當空,曬在身上卻只是微微發熱,沒多大勁頭,反而不時吹來的涼風讓人感到有幾分寒意。靠近定鼎門的寧人坊除了曹王明,並沒有其他達官貴人住,往往是貪圖進城方便的百姓臨時賃一間房子,等貨物賣完或是該買的東西買完便出城,比尋常客棧的大通鋪還便宜一些,因此閒雜人等向來不少。
寧人巷東北隅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雖說門口沒什麼石獅子之類的富貴物事,看上去卻也齊齊整整,比一般百姓的宅子強上許多。這地方成日裡進進出出的人也多,各色衣裳的人都有,街坊鄰居雖說看見卻也沒人多問。這年頭,自家各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別人賺別人的錢,沒理由管別人的閒事。
這一天,進進出出的人比往日只多不少,而當內中的紅臉老者聽說德陽樓那場鬧事之後,心中卻覺得有些不安寧,可想來想去也猜不到,人家管教小叔子和自己有什麼相干,遂很快把事情撂開了手。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僅僅是頃刻之間,便有屬下跌跌撞撞衝進來報,言道是四面八方被人圍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紅臉老者一下子神情大變,厲聲質問道,“好端端怎麼會有人撲到這裡來了!”
“是……是曹王府的人,說……說是捉拿飛賊!”
曹王……飛賊!就是笨蛋也知道這個藉口,更何況此番竟是曹王出馬,分明是先前的事情已經暴露!
紅臉老者來不及細想,厲聲吩咐衆人應戰,自己則匆匆入了一間屋子,對其中的一個青年囑咐了一會,便不由分說地打開密道將其推了進去,不多時又到另一個房間見了另外幾個黑衣人,眼看着人進了另一條密道,他方纔神色如常地出來。
此時,外頭已經響起了一片兵刃交擊聲,這不禁讓他的臉色更陰沉了幾分。光天化日之下,對方居然敢動用兵器強攻,那麼就說明了一個事實——此事的背後,絕不止是一個曹王明而已!
他陰惻惻地笑了笑,面上露出了無盡的猙獰:“該來的總要來的,只不過,我該佈置的已經都佈置了,那些文書書信之類的你們休想得到!這世上終有看不慣你阿武的人,我點燃了火星,一定會有人把你拉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