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重新押回了牢裡,李績便上前面和劉祥道打招呼—話點透,這兩位就差不多達成了協議。如今這些罪名已經夠了,不用再把李義府往大逆不道等罪名上整。畢竟這要是過了頭,激出了武后這尊大神,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動了反覆無常的性子,一轉手把李義府輕輕放出來。
上了春明大街,李賢方纔長長噓了一口氣。現如今他算是明白了,相對於李績這個老狐狸,他那點子功夫還是淺了些,蒙一次兩次可以,但要是真的較量起來,十次當中他得輸上七八次。他剛剛愣是沒注意到,頭上那根束髮的簪子大有玄機,就是這一丁點細節讓柳元貞注意到了,由此演出了剛剛那場戲。
一路轉回李宅,李賢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換衣服,等到他一身清爽利落地出來,卻只見屈突申若已經和李績坐在了前邊優哉遊哉地喝茶,臉上俱帶着偷得浮生半日閒的逍遙,那幅表情哪裡像是剛剛勞心勞力的模樣。
“師傅,師姐!”
李賢笑嘻嘻地叫了一聲,旋即大剌剌地在兩人身旁坐下,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們臉上掃來掃去,見看不出一點端倪方纔氣餒,乾脆端端正正地等待着對面兩位大能的發言。
“放心,以李義府如今的處境,不會沒事再重提當初那件事。”李績臉色淡然地呷了一口茶,很是篤定地道,“上一次審問的時候他固然是大放厥詞,但皇后娘娘必定會使人去遞話,他應該會沉默下來。如今最最要緊的反而是另一件事,他會不會復起,須知這是朝中人人重視的大事!”
不愧是老狐狸,居然能把這些都摸準了,順帶還一把拎到了事情的關鍵。李賢心中佩服的同時,臉上也不自覺流露出了幾分敬意,慌忙連連點頭。他正盤算着說些什麼的時候,屈突申若端起茶杯,忽然屈指在上頭一彈,一隻剛剛落在茶水中的小飛蟲頓時落在了桌子上,撲騰了兩下翅膀纔想飛起,卻被她一把拈住了翅膀,很快就不動了。
“師傅可不是多此一問?要是陛下真的態度不穩,爲何要專門到你這宅邸來一次,順帶還恩賞多多?”屈突申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順勢伸手在看呆了眼的李賢面前晃了晃,“李義府就如同這茶杯中的小蟲,既然彈出去了,喝水的人又豈會閒着沒事幹把他扔回去?”
咳,這比方打的!想起上回老爹來李宅的時候囑咐自己那兩句話,李賢立刻吃了一顆定心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君王報仇自然更是眼疾手快。既然逮到了把柄,不把李義府治死,他那老爹怎會罷休?要說上一次,李治可真是被李義府氣得七竅生煙,應該不至於有什麼問題。
李績看了看低頭沉思的李賢,又瞥了瞥笑得燦爛的屈突申若,忽然也露出了笑容:“也罷,我該做的都做了,只要柳元貞不去胡說八道,他的小命至少算是保住了,至於其它……這流放的路上可是多災多難,不用別人怎麼操心。那個阿團麼,出了事就把罪責都推到主人身上,如此刁奴殊爲可恨,劉祥道自會決斷,不會讓他有胡說八道的機會。”
“有其主必有其僕,柳元貞是個軟骨頭,那個阿團同樣如此,這種人留着也是禍害。”
見屈突申若也附和着說出這樣一句話,李賢惟有在心裡感慨連連——好一個狠辣的老狐狸,好一個生猛的大姊頭!他還想着怎麼殺人滅口,敢情這兩位全都是殺人不見血的主——這短短兩句話定了人家的生死,自己手上還不沾血,若是誰和這兩位結怨,那可真的是倒黴了。
優哉遊哉地喝完茶,李績終於站起身來舒展地伸了一個懶腰,又打了個呵欠:“人老了,不中用了,你們師姐弟兩個慢慢說話,我去歇個午覺,沒事就不用來找我了!”
眼見老狐狸想溜,李賢差點沒背過氣去,連忙搶着站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師傅,你剛剛不是說過,這拜師少不了見面禮麼?”
“我剛剛說過這話麼?”李績茫然地看了看屈突申若,又望了望李賢,忽然上來在他的腦袋上拍了一記,“要不是你提醒,我差點忘了!前頭陛下因西域進貢,賞了我三面最好的牛皮戰鼓。你師姐她們既然要操練劍舞,自然少不了戰鼓助興,你幫忙給她搬一面回去!你可得小心點,這全都是沉甸甸的東西,一個不好栽了跟斗,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屈突申若卻趁勢笑吟吟地起身謝道:“多謝師傅厚賜!”
李賢瞠目結舌地望着老狐狸背手揚長而去,腦子卻一下子沒有轉過彎來。戰鼓……哪個師傅送徒弟這種東西當禮物的?好半晌過去
轉頭,卻瞧見對面那位大姐正用促狹的目光看着他,到頭皮一陣發麻。
“六郎,橫豎他們正在讀書,你就和我跑一趟如何?”
面對這種無法拒絕的要求,李賢沒奈何只得應了,臉上這笑容卻是比哭還難看。及至來到武庫,守門的兩個家僕一聽說是戰鼓,全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一個忙不迭地上去開門,另一個則在那裡低聲嘀咕道:“那可是大傢伙……”
李賢起初還不明白所謂的大傢伙是什麼意思,等到一層層大門打開,看到那佔據了中央最佳位置的碩大戰鼓時,他終於倒吸一口涼氣。即使是當初見到李績珍藏的那把板斧時,他也沒有這麼驚愕過,不得不說,這戰鼓實在是太大了,那鼓槌足足有人的胳膊粗,更不用說那個大的可怕的鼓面了。
他在那裡站着發愣,屈突申若卻眼睛大亮,快步走上前去,她輕輕撫摸了一下鼓面,忽然拿起旁邊的鼓槌重重敲了上去。這一下可了不得,武庫的地方原本就空曠,沉重的鼓聲一響起,立刻在四面八方迴盪了起來,聲聲陣陣的回聲震得李賢耳朵發麻,而兩個猝不及防的家僕更是差點落荒而逃。
“師姐,你要試音也別選在這種地方啊!”
見屈突申若放下鼓槌,李賢這才鬆了一口氣,禁不住抱怨了一聲。抱怨歸抱怨,該乾的活他自然是逃不了。好在所謂的搬東西也不過是說說而已,眼看四個身強力壯的李家家僕把東西搬上了一輛特製的馬車,個個都是揮汗如雨的模樣,他眼珠子一轉便上去打賞了一番,自然而然地讓衆人感激涕零。
上了自己的追風,他正準備上路,誰知耳畔忽然飄來了一個聲音:“六郎,你還真會收買人心啊!”
李賢聞言立刻張望了一下,見除了屈突申若笑吟吟地在旁邊,其他最近的人也在數丈開外,頓時鬆了一口氣,嘿嘿一笑並不解釋。人心都是肉長的,平日沒有小恩小惠用下去,臨到危急關頭指望人家替你辦事,那是癡心妄想!
雖說眼下他還沒遇到可以用國士待之的人,但推心置腹還是可以做到的。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後頭滿臉警覺東張西望的張堅韋韜兩兄弟,他在心裡得意地哼了一聲——繼武德殿的那羣宮女班子還有陸黑之後,這可是他收服的頭兩個人。
一行人進了安定坊,速度漸漸放慢了些。這裡乃是長安極北之地,向來是王侯將相雲集之地。半道上,屈突申若一時興起,竟是喝令衆人轉向往十字街之東,直接去看看李賢正在營造的宅邸。
雖說四分之一安定坊的地契就擱在武德殿一角的抽屜裡,但李賢對於宅邸這回事卻還沒有太上心——一來出閣還早,二來則是武德殿住着挺舒坦的,三來則是有錢人的通病,再多的錢堆在面前也沒多大感覺。只不過如今屈突申若提出來了,他也不好駁這位大姐的面子,當下便爽快地一口答應。
然而,當他站在寬敞的十字街上,望着那初具雛形的大門,還有裡頭那數不盡的樓閣,他仍然不免感到一陣眩暈。李宅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除此之外,他還去過程家、屈突家、蘇家,外加許敬宗的宰相之家,一圈數下來,在這房子面前,愣是什麼都不是!他那位母后大筆一揮就是四分之一個安定坊,這地皮也就罷了,這房子得花多少錢?
一羣人策馬站在十字大街中央,自然是引來了不少人的注目。然而,一看清居中馬上的那位大姊頭,大多數人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好半晌,正在營造的宅子當中,終於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走了出來,一見衆人頓時一愣,那臉上的不耐煩之色立刻換作了燦爛的笑容。
“沛王殿下!”
李賢還沒認出這傢伙是誰,他就指着那宅子滔滔不絕地說開了——從設計到建築,從工匠到耗費,總而言之竟是嘴巴張開了一下子便再也無法合上,聽得李賢頭皮發麻。當他忍無可忍準備喝止的時候,旁邊終於響起了一個救急的聲音。
“周大人,你那點本事就不用吹噓了,我家的宅子上次就是你領着工匠負責修繕的,有三間屋子一修好還是屋頂漏水,前前後後折騰了多久!”
“啊,原來是大小姐!”
一瞬間,李賢只看到那官員的臉色一下子變成了豬肝色,竟是說不出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