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長孫無忌這個人,李賢沒有絲毫的印象。雖說武后,長孫仍然在朝數年之久,但早就是無權無勢,差不多是賦閒在家,他老爹那時候對這個孃舅已經是芥蒂極深,他老媽又是和長孫不對路的,他更是沒有見見這位赫赫有名倒黴權臣的機會。所以,他也從未到過長孫家的宅第。
此時,坐在伊水對面某間景緻極好的酒肆二樓,望着遠處那似乎依舊光鮮的門楣,再瞥一眼面前時而憤怒時而嘆息的長孫延,李賢面上燦爛的笑容逐漸變成了若有若無的笑意。俗話說得好,虛名害死人,若不是頂着長孫家嫡長孫的名頭,哪怕只是因爲長孫延是長樂公主之子,日子也應該很好過纔對。
“表兄。”雖說看見對方因爲這兩個字的稱呼而嘴角抽搐,李賢卻絲毫沒有改口的打算,“我當日提到,你不會閒置多久,你如今已經是中書省的通事舍人,可見我從來不說假話。如今父皇雖說身子不好,但該記掛的事情他還是記掛的,家裡有什麼不順心不要擱在心裡,你該知道,那麼多東西都在我那裡放着,多一樁少一樁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薛丁山和屈突仲翔雖然在場,但前者對這些拐彎抹角的話向來興趣不大,因此早就站到邊上去站崗放哨。而屈突仲翔饒有興致地在李賢旁邊聽着,希望有朝一日能學會這等訛詐的本事。這做官做官,除了要有本事,不會坑蒙拐騙可不行。
李賢赤裸裸的威脅讓長孫延悚然一驚,緊接着便想起了自己蒙赦回京的真實緣故。他雖然憤怒徐家的退婚,但是,徐家終究比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要仗義許多,他能夠回京,正是徐婕妤的三弟,徐嫣然的父親徐齊聘向李治求情。另外則是某人向許敬宗使了大筆錢財的緣故。那一天脅迫徐嫣然結果撞上李賢,他身上原本就沉重地枷鎖竟是又多了一道。
“幾天前,有人殺了我的三個心腹家將,還把腦袋丟在了我的書房裡。”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李賢倒吸一口涼氣,而一旁正在閒適地飲酒的屈突仲翔則是乾脆一口酒噴了出來,旋即嗆得連連咳嗽。薛丁山莫明其妙地回過了頭。緊接着才反應出這是何等大事,眼神中立刻流露出森然冷色。
不管是三人中的任何一個,倘若遇到此事,勃然大怒之後都必定窮追到底,哪裡會像長孫延這樣強自忍着?
李賢終於明白長孫延這幾天地脣青面白是因爲什麼緣故,但更多的卻是劇烈的震驚。倘若先頭打獵的時候竄出兩隻老虎,他還可以認爲是有人借虎殺人,端的好算計。那麼,現如今殺了長孫家的家將,還把腦袋送到長孫延眼皮子底下。這份囂張和狠辣就更值得警惕了。
轉念一想,他便輕輕吁了一口氣,隨即緊盯着長孫延的雙目問道:“想必表兄是讓他們去幹什麼大事,於是觸怒了某人?”
雖說迫於無奈道出了一部分隱情,但長孫延卻不想爲了脫出一重枷鎖,卻把自己陷入了另一個套中,因此本沒有打算吐露太多。然而,李賢直截了當地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他不得不面臨一個選擇。是明知陷阱還依舊往裡頭跳。還是退避一步,避免沾惹更大的麻煩?
“表兄,我這個人地做派你應該聽外頭人說過。再說,我是父皇母后的兒子,有些事情,別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昔日恩怨都已經過去了,父皇如今既然恩赦你回來,那麼就代表着。事情是可以一筆勾銷地,不是麼?”
原本就逐漸傾斜的天平壓上這最後一根稻草,長孫延就算是傻瓜也知道該如何選擇。一邊是光復門楣的榮華富貴,另一邊是可能淪爲叛逆後的屈辱苦難,再加上把柄盡落他人之手,倘若李賢要害他,他根本不可能還能當上中書省通事舍人。於是,在痙攣似的掰着手指沉思之後,他終於做出了最後的抉擇。
“殿下上次得到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半,我的很多親筆信都落入了別人手中。上次派那三個家將正是想去奪回來的,誰知卻讓他們白白送了性命!”他面上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似是惋惜那對己忠心耿耿地三個家奴死於非命,讓他在人手上頭更加捉襟見肘,“那三人死相猙獰,俱是死不瞑目,早知如此,我……”
他一下子握緊了拳頭,忽然重重錘在桌子上,頓時震起了幾副碗碟,一個銅質酒盅甚至掉在了地上,滴溜溜地滾出老遠,到了薛丁山腳邊。
李賢雖未看到過那慘烈的景象,但即便不用腦子也能想到那場景予
烈刺激。長孫延還算是經歷過磨折困苦的,換作別公子哥,就是不嚇瘋也得嚇出個心理陰影。傳承數百年的堂堂長孫家,居然會淪落到這般地步,果真是滄海桑田。
既然打開了一個缺口,接下來長孫延便再無猶豫,從自己被流放嶺南開始,一路講述到蒙恩赦回京的經過,就連那些人幫助收殮了自己的父親長孫衝地事情都沒有半點遺漏。這一說足足講了小半個時辰,天色也完全黑了下去。
遠遠望着長孫延進了那座看似富麗堂皇的宅子,李賢不禁輕嘆了一聲,便帶着猶未從驚駭中回過神的薛丁山和屈突仲翔轉到了盛允文的藏身之處。發聲一喚,那位便輕盈地從一處屋頂上倏然落地,端的是身輕如燕落地無聲。
“可發現有什麼可疑的人?”
盛允文雖不知道李賢爲何特意走這麼一遭,但聯想到上次在銀泉寺的時候,李賢和長孫延那一通話,他便隱隱感到今天的事也同樣非同小可。此時他凜然一躬身,旋即沉聲答道:“長孫家附近確實有幾個可疑人,但我一個人着實難以分辨那麼多。剛剛殿下密會長孫延的時候,我未發現有人跟蹤,那酒館也不見可疑人出沒,這一點可以放心。”
李賢最怕有心人窺見自己密會長孫延,所以方纔帶上了盛允文,此時分外慶幸老爹撥來了這麼個一等一能幹的。見薛丁山和屈突仲翔似乎還有些失魂落魄地,他便上去在兩人肩膀上同時重重拍了一下。
“好了,別想那麼多了,這種事情知道一下有好處,但耿耿於懷就沒必要了,該幹什麼幹什麼!”
今天的事情,其實他最好的選擇是帶程伯虎和李敬業來。前者看似粗豪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得很,而且是很有擔當之輩;後者秉承了老狐狸李績的政治智慧,分析問題已經漸漸有些獨到之處。但問題是,一樣四個伴讀,他不可能只用兩個廢了另兩個,這年頭打手要多少有多少,他的伴讀可不是僅僅當成伴武使喚的!
到了長夏門大街,一行人便分道揚鏣各自歸家,雖說此時李賢身邊只有一個盛允文,他卻不擔心會有什麼危險。這樣的高手一個頂十個,偏偏卻是因爲一場普通的相撲大會而冒出頭的,說來他的運氣還真是不錯!
“老盛!”
一直默默跟在李賢身後的盛允文聽到這聲喚,連忙上前幾步,卻不想李賢忽然停下步子轉過身子,他險些撞了個正着。正想賠罪的時候,面前的人忽然向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臉。
“聽說你那口子的病大有好轉,真是可喜可賀啊!你如今已經進了雲騎尉,也算是入了軍官序列,原先那座宅子也太不像樣了,離洛陽宮和我那裡也太遠。我在安業坊正好有一個院子,也就是三進三間,你就換一換。要是覺着無功不受祿,等到你將來建功立業換了大宅子的時候,再還給我也行!”
見盛允文面色一變,卻沒有立刻拒絕,李賢便知道這話差不多到位了,笑了笑便繼續往前走。果然,後頭一直沒有傳來任何聲音,顯而易見盛允文也接受了。從長夏門拐入建春門大街的時候,他忽然又漫不經心地吩咐了一句。
“老霍他們最近應該閒着,你讓他們幫個忙,多多看着長孫家那邊,但凡有可疑人出沒,一定要跟緊了,最好探知那些人出入的地方!這洛陽城的水已經夠深了,由不得那許多人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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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不出意外地響起了毫不猶豫的答應聲,李賢不禁莞爾一笑,旋即歪着頭想到,找一天,他也該讓程伯虎去會會那位三教九流的首腦馮老沙了。再加上馮子房這個洛陽令,他在洛陽這一畝三分地上的影響力還是很可觀的。
從邊門偷偷溜進了自己家,換下了那一身衣裳,他方纔召見了陪着自己那個替身去了一趟賢德居的張堅韋韜。結果,這兩位笑嘻嘻地稟報說,賀蘭周的油脂蠟燭已經開始賣了,雖然便宜,生意卻也不錯,除此之外,還送上了賀蘭周的一封信。
一目十行看完之後,李賢不禁哭笑不得——這賀蘭老頭端的是壟斷的生意做得過癮了,竟是說如今椅子、梳妝檯、躺椅的式樣被很多人偷學了去,需要儘快設計新的傢俱,向他討主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