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契約已簽訂,此契約由世界規則擔保,任何存在不得違抗】
藍青蛙醫院,齊斯站在光線稀缺的濃霧裡,灰濛濛的影子使他像極了一隻林間的鬼魅。
或者說,他本就該是一隻鬼了。
系統界面的顏色越來越深,呈現燒焦的紙張的黢黑,邊緣泛起一層妖異的紅光,血絲似的向內部蠕動爬行。
血色的文字在黑底上成片刷新,同樣的信息重複千萬次,幾乎要填滿整個視野。
【名稱:靈魂契約】
【備註:每個副本中僅可使用三次,超過限定次數後,玩家將異化爲鬼怪】
【已使用次數:4/3】
醫院的世界雖然有刷新機制,但並不會重置和同爲玩家的人簽訂契約的次數。
齊斯最開始和黃小菲簽訂契約,然後是盧子陌,再是程小宇……
和林辰簽下【靈魂契約】,是這個副本中的第四次。
他是在賭命。
不,這已經不屬於賭命的範疇了,而是明知道事情會往糟糕的方向發展,卻依舊懷着某種賭徒似的瘋狂一意孤行。
只因爲事情發展到某個節點,冒險帶來的利益高昂不菲,退縮則會讓所有努力付之東流。
只因爲一種浪潮式的慣性推動着他來到選擇題面前,而他清楚地知道哪個選項效果最佳。
只因爲對於他來說,代價並非無法接受,反而可以延伸出新的途經……
系統界面上的計數在超出限度後像是出了故障的電器般瘋狂閃爍,筆劃的末端生長出象徵信號不良的尖銳毛刺,頻頻變幻長短。
血色的蒙板在眼前鋪展,視線所及處的所有事物都被塗上一層水紅的曝光,晃眼得像是直視太陽後帶來的失眠。
紛紛雜雜的噪聲在腦海底部混響,起初模糊輕緩得如同夢囈,又在一次次的重複中清晰可聞。
“你不是人……”陰惻惻的聲音,顫顫巍巍。
“你做不成人啦!”尖利高昂的聲音,幸災樂禍。
“你是鬼怪……怪物!”恐懼的聲音,落下宣判。
齊斯感覺自己的思維被打散又重組,過程中有什麼東西被抽離出去,又有新的東西被糅合進來。
一些瘋狂的、非理性的、嗜血的、殘忍的、冷漠的、非人領域的,細小的碎片摻雜在原本已經整合的人格中,將行爲邏輯分割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
體溫持續性降低,水珠匯聚成的霧氣在身遭漂浮,化作細小的淡藍色冰晶緩慢沉降,像是在下一場夾着雨的小雪。
靈與肉好像被從頭到尾拆解了一遍,在清水裡將每一個分子洗滌乾淨,又重新用殘餘的污水澆上均勻的着色。
整個過程中,齊斯沒有感受到一分一毫的疼痛和不適,觸覺、痛覺、嗅覺、視覺都被融化成了一鍋粥,將他軟綿綿地浸泡和包裹。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都結束了,遮擋視野和思維的血色壁障轟然倒塌。系統界面停止刷新文字,殘留的警告也褪色成正常的銀白,唯獨底色深如黑夜。
除了詭異遊戲的面板外,眼前世界的色彩比起之前黯淡了許多,潔白化作淺灰,血跡化作淡粉,像是被手動降低透明度的畫布,在鮮豔景物的表面塗上灰白色的霧。
“這就是鬼怪眼中的世界嗎?”齊斯摸了摸自己的臉,同樣冰涼的手指感受不到溫度的變化。
變成鬼怪後似乎除了體溫低點、辨色能力下降些,沒有太顯著的負面影響。
他恍然回到了《雙喜鎮》副本後期的時候,再度擁有了屬於鬼怪的力量。
就是不知道以他現在的狀態,通關後能否正常離開副本——這纔是他真正要賭的東西。
不過結合張藝妤的經歷,離開副本應該不成問題,需要擔心的是詭異調查局的追捕和收容。
當然,以齊斯在現實中做的佈置,詭異調查局還真拿他沒什麼辦法。
拼着犧牲大量無辜者的風險,來收容一個看上去威脅不高的鬼怪,很不划算的買賣,不是麼?
短時間內不需要考慮太多,齊斯將手中被他握得皺巴巴的【亡靈書】收回道具欄,關閉了僞裝成亡靈的效果——這種有負面作用的道具還是少用爲好。
嗯,現在他是貨真價實的鬼怪,也沒必要再利用道具僞裝了,簡單又方便。
齊斯忽然有些想笑,說不出緣由。
本該浮現的對未知的恐懼似乎被各種古怪的情緒取代了,他彷彿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無法理解情緒作用機制的時候。
但這不重要。
情緒、人格、夢想、理念,這些生存之外的東西在絕對的利益面前都是可以丟棄的,標榜它們的高貴也不過是爲了以更高的價格賣出。
齊斯擡起左手看了眼時間,凌晨五點半了。
他沿着記憶中的路線,閒庭信步地向病房區走去。
……
凌晨六點,404號病房,孫德寬和盧子陌準時被起牀鈴叫醒。
確立合作的方針後,兩人將各自的道具彙總了一番。
盧子陌因爲長期被黃小菲壓榨,道具儲備稱得上一聲“慘不忍睹”。
除了一把手電筒和一條紙鎖鏈外,只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青銅羅盤。
【名稱:指鬼羅盤】
【類型:道具】
【效果:指針永遠會指向所處空間中最危險的鬼怪】
【備註:發丘倒鬥,居家必備】
孫德寬雖然沒通關幾個副本,但道具情況比他好上不少。
瑞士軍刀、火柴之類的小工具是不缺的,特殊道具也有兩件。
【名稱:沾血的菜刀】
【類型:道具】
【效果:將任意食材化作可食用的肉類】
【備註: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個肉食愛好者,爲了經常吃到無污染無公害的肉類,通過神秘學手段製作了這把菜刀】
……
【名稱:未知生物的左手】
【類型:道具】
【效果:和玩家肉體融合後,可能會發生一些未知的變化】
【備註:(數據刪除)】
昨晚,孫德寬在比對完自己和盧子陌的道具後,稍稍將心放下了些,只有一些。
從紙面數據上看,盧子陌的的確確打不過他,但誰知道對方有沒有撒謊呢?
懷疑論是會傳染的,孫德寬感覺自己跟齊斯和盧子陌這兩個老陰比相處了這幾天,也快得被迫害妄想症了。
清晨的白光穿過窗櫺,照亮潔白的病房。 盧子陌的指鬼羅盤大大方方地放在矮桌子上,孫德寬的兩個道具都收在道具欄裡。
門外的走廊在幾秒間甦醒,腳步聲和餐車移動的車輪聲打破寂靜。
“珍惜糧食,杜絕浪費,早餐必須吃完!”
“吃好早餐,響應政策,及時收聽廣播!”
和前幾日一模一樣的吆喝如期而至,敲門聲依次從遠方的門洞響過來,越來越清晰鮮明。
“咚咚咚!”
房門上響起急促的敲擊聲。
盧子陌爬下牀,快步走過去,推開房門,從護士手中接過兩碗蝌蚪湯。
最開始的時候,護士送來的蝌蚪湯足有四碗;在黃小菲死後,她便只送三碗過來了。
從數量上類推,藍青蛙醫院這邊還活着的玩家,確確實實只剩下兩人了。
盧子陌將一碗湯遞給孫德寬,自己拿着另一碗湯走到窗臺邊,盡數傾倒出去。
果然沒聽到失敗率增加的提示。
他不着痕跡地勾了勾脣角,耳朵敏銳地捕捉到熟悉的腳步聲。
他知道,副本復刻出的“黃小菲”來了。
瘦長的黑衣鬼影從門外徑直走進病房,面容姣好的女人雙目空洞,像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般自顧自地躺到牀上,大睜着黑色的眼睛看潔白的天花板。
矮桌上的羅盤指針忽然飛速轉動起來,轉了半分鐘才慢悠悠地停下,指向病牀上的“黃小菲”。
看來,這個“黃小菲”的性質是鬼怪。
沒過多久,又有一陣腳步聲響起。
穿白襯衫黑長褲的青年以和“黃小菲”如出一轍的步調,筆直地迎面走來。
蒼白的臉、猩紅的眼、因冰冷而凝結在身遭的霧,各個因素結合在一起,使他比“黃小菲”還要像鬼。
“程安。”
盧子陌平靜地念出不速之客的名字。
他昨晚沒在手術室堵到齊斯,又從護士口中聽到“程安失蹤”的消息,心裡已經認定了叫做“程安”的青年死於院長辦公室裡。
對方在副本的刷新機制下,以復刻的形式回到病房,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縱然如此,盧子陌依舊有些疑慮。
他看向孫德寬,正要叫後者掏出菜刀,再砍斷青年的脖子一次,卻見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胖子直勾勾地盯着羅盤,目露驚疑之色。
“小盧啊,你……你看那羅盤轉成這樣子,是啥子情況?”
盧子陌移動視線,只見指鬼羅盤的指針又一次飛速轉動起來,這次遠比上次更快,轉成了一團棕櫚色的殘影。
“沒有別的情況,只是說明進來的也是鬼怪罷了。”盧子陌淡淡道,“我這個道具好就好在可以實時做出判斷,不怕有漏網之魚。”
“哎呦我去,這聽起來不錯啊!”
兩人說話間,殘影沉澱下來,鏽蝕的指針指向後到的青年,靜止不動。
道具不會出錯,看來“程安”如假包換地死了,成了鬼怪,不知爲何比黃小菲還要危險。
這樣的存在還是不要主動去招惹爲好。
盧子陌收了讓孫德寬砍一刀試試的打算,安靜乖巧地靠邊站定,對青年施以注目禮。
青年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兩個人類的勾結,面無表情地走向靠窗的牀位,和盧子陌擦肩而過。
有一瞬間,盧子陌感受到一股幻覺似的冷風,貼着他的耳朵如刀子般刮過。
不,那不是幻覺!
盧子陌看到一枚猩紅的靈擺從青年的袖口彈出,拖拽着烏黑的鎖鏈向他飛來。
他下意識擡手去擋,尖銳的擺錘穿掌而過,帶來冰冷和麻癢的痛感。
他的餘光看到遠處的“黃小菲”向他伸手,似乎是想像以往無數次那樣爲他擋去攻擊。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沒有意識的鬼怪大多遲鈍,更何況身無長物。
咒詛靈擺直直地沒入盧子陌的心口,攜着一綹綿長的血線劃過虛空,撞上背後灰白色的粉牆,發出“篤”的一聲輕響。
盧子陌的屍體向後栽倒,剛好靠坐在積攢了血泊的牆角。
他到死都沒有想明白,已經變成鬼怪的齊斯爲何會突然對他出手。
孫德寬直到盧子陌倒下的那一刻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一骨碌翻身下牀,舉起菜刀向齊斯衝去。
他和盧子陌的勾結顯而易見,齊斯不會放過他的……搏一把纔有機會活下去!
然而,在看到青年氣定神閒的表情和明顯不屬於活人的氣質後,他到底沒敢將刀劈下去,反而腿一軟癱坐在地。
“程……程哥,我對不起你!我就是一時間腦子不好使,被那個小子騙了!您……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過去幾天和齊斯相處的情景歷歷在目,孫德寬不認爲自己能在一對一的情況下打贏他,反而有可能激怒這個瘋子,被他殘忍地折磨致死。
如果盧子陌還活着,如果兩人沒有放鬆警惕,還能聯手一波將人制伏;可惜沒有如果,盧子陌都被一擊秒殺了,他還玩個毛啊?
局勢瞬息萬變,他已經失去了唯一的機會,還不如說點好話,至少能死個痛快,說不定還能活下去……
齊斯對孫德寬的心理早有預估,默默退開幾步,嘆了口氣:“你先起來,安靜點,否則我把你切碎了塞進桶裡。”
孫德寬聽出了齊斯不想立刻殺他的潛臺詞,連滾帶爬地縮進角落,生怕礙眼。
齊斯悠哉悠哉地走出門,彎腰端起放在門口的一碗蝌蚪湯,折回窗邊,將裡面的湯汁盡數倒光。
半個小時前,他提前來到走廊,在路口處堵住了備餐的護士,取走了將要送往404號病房的一碗湯。
他扮演的“程安”人緣不錯,提前拿走自己的早飯也很合理,護士沒說什麼就答應了。
也正因如此,盧子陌和孫德寬只收到了兩碗蝌蚪湯,並且出於昨天養成的慣性思維,以爲這個地界只剩下兩個活着的玩家。
齊斯放下空碗,走到蹲着藍青蛙的角落。
早晨六點整的刷新後,他裝着藍青蛙的揹包不出所料空了下來,他纔不得不回到病房,尋回這隻好用的藍青蛙。
青蛙鼓着紅色的眼睛和白色的肚皮,狠狠地瞪視黑髮青年。
齊斯手腳麻利地用毛巾將它一裹,塞進揹包。
做好一切,他終於放棄了壓抑自己,輕輕咳嗽起來。
剛纔孫德寬衝向他的時候,有汗珠甩進了他的氣管,頃刻間帶來灼燒似的疼痛,如今依舊火辣辣的難受。
他由此知曉成爲鬼怪後的另一重負面效果:
任何活人的觸碰都會讓他受傷,任何活人的體液對於他來說都是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