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存總概率固定的情況下,我活着,就意味着有人要死去;我救近處的人,可能遠處會有更多人因我的舉動而死……在此前提下,我應該如何做出選擇?”
“誰和你胡說八道這些的?有這時間想東想西,不如多背點通關攻略,訓練一下解謎思維。”
“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
“沒有答案,不過遵從本心罷了。下次再有人問你這種問題,你就給出題人兩巴掌,看他發不發癲。”
“……”
詭異調查局,江城分部。
寧絮離開醫療處,徑直走到走廊深處,轉入一間少有人涉足的小房間。
房門上寫着“檔案室”三字的門牌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灰,推門而入後,內裡的佈置卻乾淨整潔。
巨大的顯示器實時刷新遊戲論壇的動向,各種互動記錄在屏幕上滾動,涉及關鍵詞的發言被單拎出來標紅,程序自動開始分析發言者的ip地址。
很多人在遇到超自然事件後,總以爲自己是故事的主角,再不濟也是超脫庸人範疇的那少數人之一。但很可惜,這些“主角”從接觸到超凡的那一刻起,就沐浴在聯邦的注視之下。
“The Federation is watching you”,這句話本是小說家的危言聳聽,但隨着科技的發展,現實已然有過之而無不及。【注】
1999年1月1日,詭異遊戲降臨。
那時聯邦剛建立十年,舊有的國家體制剛解體不久,各地的反對遊行和軍事運動接連不斷,少有人將目光投向一個僅有一千人捲入的“靈異事件”。
直到2008年,地震、洪水、火災、瘟疫等各種災難在各個反抗組織扎堆的地方涌現,聯邦公開表明“爲人類負責”的理念,主張所有人放下芥蒂,團結一致,帶領全人類渡過難關。
一方面是慈眉善目、組織救濟的聯邦,一方面是一窮二白、勒緊褲腰帶的“落後分子”,傻子都知道應該選誰。
聯邦不負衆望,迅速掌握全球經濟命脈,打破地區之間的關稅和科技壁壘。大公司的觸鬚伸展到各地各行各業,組織大規模的工業生產,將物資運往各處。
詭異調查局就是在這個時期建立的。
當時詭異遊戲牽涉的玩家已有十萬人,各大公會也發展出了一定規模,但到底都是自發組織的,大部分勢力可以稱得上是野蠻生長、混亂不堪。
光是討論詭異遊戲的論壇就有不下上百個,大大小小的羣聊交錯林立,不乏一些惡意窺探隱私的病毒鏈接,方便別有用心之人線下對其他玩家進行脅迫,乃至搶奪道具和積分。
詭異調查局先是整合了一批本身就被遊戲選中、又有官方編制的玩家;再是動用聯邦這一龐然大物,整理出了大部分公開網絡中的玩家信息,從中挑選有價值的人收編,並對危險人物進行監控甚至處決。
在這樣雷厲風行的操作下,調查局很快就對詭異遊戲擁有了不小的影響力,連帶着控制了當時最大的一個遊戲論壇,用輿論號召玩家們團結起來,共同對抗詭異遊戲。
再後來,調查局甚至大範圍回收遊戲資格,從軍隊中挑選素質優秀者主動進入遊戲,成爲玩家,用行動和理念感染越來越多的人。
那段時間,也是九州公會最風光的時候。
無數玩家張口閉口必談“人類命運共同體”,哪怕遇到了最糟糕的情況,也不會將害人作爲第一選擇,一來是擔心離開副本後被九州清算,二來也是相信九州的人會救他們。
是的,早期的詭異遊戲遠比現在要溫和,老玩家可以花費積分到已經開始的副本中撈人,新人也可以在副本中隨時購買能助他們度過死亡點的道具。
詭異遊戲的月均死亡人數一度降到兩位數,好像暴風雨前的寧靜,又好像某個高維存在對稚童的縱容。
而在這種平和的環境下,昔拉和天平等以販賣恐懼爲生的公會,皆如陰溝裡的老鼠,人人喊打。
眼看着調查局就要聚集十幾萬玩家,共同衝擊最終副本,打碎至高規則了,時間來到2014年1月1日。
時值遊戲降臨十五年整,玩家們齊聚在玩家廣場的黑色高塔前,當時的九州公會會長正準備進行又一次的演講。
原本一片暗黃的天空忽然迸射出金色的光芒,讓人沒來由地聯想到宇宙創世之初恆星的爆炸。
血色的流火從天而降,如同隕石般砸到虯結着巨樹根脈的大地上。
有玩家反應極快地退出遊戲,也有的玩家多愣了幾秒,被捲入流火,灼燒爲灰燼。
綜合死者在半小時間留下的遺言,和倖存者的回憶,有不少人出現了幻覺,聽到了偉大存在的囈語;還有人聲稱看到了傳說中的“神”的屍體。
雖然那些人對於“神”的描述五花八門、大相徑庭,和發了癔症沒什麼區別,但調查局內部還是將此次事件命名爲“諸神黃昏”。
之後,詭異遊戲進行了爲期一個月的“停服維護”,調查局也緊鑼密鼓地清點損失。
調查員折損大半,九州公會的核心成員在現場試圖救人,幾乎全軍覆沒。玩家羣體元氣大傷,士氣大減,倘不及時干涉,只怕會一蹶不振。
而在玩家們再一次進入遊戲後,則絕望地發現,遊戲的很多利好玩家生存的機制都被修改了,還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功能。
後面幾個月,調查局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難度超標的副本後,終於意識到,詭異遊戲在有意地針對他們……
如是十幾年,調查局不得不收縮在遊戲中的勢力,退居現實進行幕後的監管和輿論引導,並將工作的重點放在對付詭異入侵事件上。
而昔拉、天平等組織在現實裡被打擊後,又將擴張勢力的重點放在遊戲中,此消彼長。
最終達成平衡。
……
寧絮掃了一眼電腦屏幕上,被打包分發過來的江城ip發表的危險言論,只不在意地掀了掀眼皮。
這些人大多隻是口嗨,一被找上,就抖得跟淋了雨的鵪鶉似的;而真正的大魚不是用着虛擬地址,就是不怎麼發聲。
調查局真正需要關注的,只有通關了《辯證遊戲》等某幾個比較特殊的副本的玩家。
寧絮繞過電腦桌,負責關注論壇動向的調查員終於注意到了她,擡頭打了個招呼:“寧絮姐,伱來啦?”
“嗯,我登記一下最新情況。”寧絮微笑着頷首。
她站在一面嵌滿了抽屜的金屬牆前,熟稔地用指紋打開了其中一個抽屜,取出存放在裡面的電子屏,錄入一行文字:“監管對象異化度6%,暫不需要心理師介入。”
副本中的傷雖然無法帶到現實,但對精神和心理的損害是實實在在的。老玩家異化成屠殺流,調查員失控發瘋,在詭異遊戲降臨後的三十六年間十分常見。
詭異調查局也漸漸形成一套完整的監管和自查制度,隨時關注調查員的心理健康,以及時對危險人員進行收容。
像常胥這樣差點死在副本里,好不容易纔撿回一條命來的,異化度上漲是必然的,至於上漲多少,全看心理素質如何。
當然,據說這玩意兒還和智商有一定關係。
寧絮不止一次半開玩笑地想:“傻人有傻福,腦子越簡單,想得越少,越容易從負面情緒中走出來。”
常胥離開遊戲後,在現實裡昏迷了五天,剛好轉一些就被拉去做筆錄,折騰到現在,寧絮才見了他一面。
交談中,寧絮總感覺常胥隱瞞了些什麼,不過仔細想想對方也不像有這個心計的人,便只當是自己產生錯覺了。
常胥這人,用調查局高層的話來說就是一把鋒利的刀,使用得當便是好用的工具,哪怕發揮不出最大的效果,也切記不要讓他脫離控制。
於是,寧絮剛把上一任監管對象送進收容處,緊接着就去孤兒院把常胥接了出來。
她起初如臨大敵,不久卻又發現這傢伙的世界簡單得像一張白紙,缺乏不少常識和認知,簡單來說,就是挺好騙的。
這樣一個人,很多想法都是由她潛移默化灌輸的,怎麼會超出她的掌控呢?
“寧絮姐,聽風公會又發來預警了。”坐在電腦邊的調查員頭也不擡道,“‘門’確定已經出現了。”
寧絮“嗯”了一聲,笑道:“等主任通知吧,這種大事,也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她打了個馬虎眼,將抽屜關上,鎖好,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檔案室。
她漫無目的地在走廊上漫步,不知不覺間走到整層樓唯一一扇窗戶旁邊。
那說是窗戶,卻不過是個一平方分米的小口,不知是用於通風的,還是某次意外造成的損壞。
這處口子一直沒被堵上,也始終能看到建築外的景象,因此很多調查員閒下來都喜歡在這裡站一會兒。
寧絮停住腳步,側目看向窗外。
一隻黑貓蹲在槎椏上,對灌木叢中的鳥巢虎視眈眈。巢中棲宿的珠頸斑鳩尚未意識到危險的逼近,還在怡然自樂地梳理羽毛,無知無覺。
寧絮不由失笑,忽然想扔點什麼東西出去,或趕跑黑貓,或嚇走鳥雀。但緊接着她又想,貓抓鳥雀作爲食物鏈的一環,自己一個人類有什麼立場去幹涉呢?
正糾結着,腰間的通訊器響了起來,寧絮接通了。
對面那人說道:“寧絮,你上次提出的那個計劃上面批下來了,由你全權負責。只是……如果出了事,也要由你擔主要責任。”
“沒問題,我都瞭解的。”寧絮平靜地說完,轉身向走廊深處的電梯間走去。
她走進電梯,下行。
……
詭異調查局,地下五層,迷宮一樣的廊道兩側分佈着冰冷的金屬房間,房門上標示着編號和文字。
寧絮數着一排排編號,在一個標記爲【129】的房門前停留。
房門的左上角寫有基本信息。
【詭異名稱:僞人】
【類型:鬼怪(?)】
【危險程度:E】
【備註:擁有人類的記憶,且自我認知爲人類;同時擁有詭異的基本特徵,如不死性、異食性、感染性等。對其餘詭異有較好的相性,可感知危險程度較高的詭異的位置。目前未發現有主動攻擊人類的意圖。】
透過門上的電子屏,可以看到裡面的動向,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像野獸一樣趴在地面上,不知是死是活。
寧絮穿上防護服,進入房間。
女人察覺到有人來,猛然驚醒,氣若游絲地哀求:
“求求你放我出去……我真的通關了《辯證遊戲》,我真的是人……”
“我是柳城大學30屆文學院學生張藝妤,我媽媽是張海燕,她和我爸離婚了,只有我一個親人了……”
“求求你們,至少讓我和她打個電話……”
寧絮走過去,將女人從地上扶起,溫柔地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人。”
她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鐵球遞給女人,聲音帶着勸誘:“你把它吃下去,我就放了你。”
女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接過鐵球,塞入嘴裡。
寧絮不着痕跡地後退幾步,冷眼盯着她看。
長達十秒的死寂後,女人已將鐵球吞入腹中,擡眼看向寧絮,哀哀地問:“警察姐姐,我吃下去了,可以放了我了嗎?”
寧絮居高臨下地垂眼看她,目光中閃過憐憫之色:“你到現在還認爲你是人嗎?吃了那麼大一塊金屬,正常人類早疼痛而死了啊。”
女人如夢初醒,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急忙用手撕開自己的肚子,在一團黑色的煙氣中翻動自己的胃腸,將鐵球摸了出來,遠遠丟開。
她蜷縮成一團,自欺欺人地喃喃唸叨:“我沒吃、我沒吃……我是人,我真的是人……”
“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我會放了你的。”寧絮嘆了口氣,又湊了上前,近乎於愛憐地托起女人的臉,“你是人又如何,是詭異又如何呢?”
女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就聽眼前的美麗女子接下去說道:“作爲鬼怪加入我們,重新進入詭異遊戲,我就在我權限範圍內,給你最大的自由。”
“你每月可以和你的母親聯繫一次,我們也將告訴你的母親,你失蹤的這段時間是在爲聯邦保密部門辦事。”
“我想,你的母親會爲你感到驕傲的。”
………………
【注】改編自《1984》中“The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老大哥注視着你)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