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食肉(二十二)血河
祠堂外,張立財如避蛇蠍般扔下木桶,連忙轉身小跑幾步,遠離身後的一派陰森景象。
從上午開始,他就覺得這祠堂給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惡狠狠地盯着他。要不是擔心夜晚百鬼盡出,他纔不想來這兒再跑一趟。
周依琳倒不像是太害怕的樣子,只從善如流地小步跟上,始終和張立財保持若即若離的兩步距離。
她已經止了哭腔,唯有眼圈依舊紅彤彤的,看上去分外可憐:“張哥,我們怎麼對付常胥啊?”
張立財愣了,連帶着腳步都慢了些,實是不理解這姑娘的腦回路:“我們爲什麼要對付他?”
“我總感覺他不是好人,和趙峰那種人合作,還讓他殺了楊哥……”周依琳用斟酌的語氣道,“而且,後續還有死亡點,誰知道他會不會背後下黑手。”
張立財眨巴了兩下眼,道:“不能吧?常胥他不是說自己掌握了關鍵線索嗎?”
“怎麼可能有關鍵線索啊?他騙你的吧……”周依琳別開眼,看向蘇婆家的方向,神情擔憂,“這可是新手池,不會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
聽女孩這麼一說,張立財也有些不確定了。
他擡頭望着已經暗下來的天空,半天沒琢磨出個所以然,只得轉移話題:“咱先不想這事兒,有啥事兒都回去再說。”
周依琳扁着嘴,委屈巴巴地“嗯”了一聲,終究沒再多說什麼。
……
蘇氏村西面,灰白的霧氣點染漸沉的暮色,混色成似虛似實的灰紫。一片矇昧中,夜色緩緩從各個角落侵佔天地屋宇間的空隙,驅逐早已不成氣候的霧靄,取而代之籠罩大地。
夜空中沒有月亮,腳下的道路好似與夜晚合爲一體,是如出一轍的黢黑。
齊斯穩穩當當站在原地,隨着時間的推移,眼睛逐漸適應黑暗。
或者說,黑暗中亮起了微光。
他看到,道路兩側原本漆黑一團的破敗房屋中,點點的幽綠色光斑像鬼火般在窗洞間明滅。
拖拖沓沓的腳步聲在寂靜中此起彼伏,然後是接二連三的推門聲。
門洞中,一個個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走了出來,搖搖晃晃,顫顫巍巍,有的揹着鋤頭,有的扛着挑擔,乍看和農忙時節出來勞作的農民別無二致。
是村民,夜裡出來的村民。齊斯做出判斷,腦海中自動調取相應的信息,包括從楊運東那裡得到的關於村民的描述。
這些只在夜晚出沒的村民無一例外都披着黑色斗篷,幾乎和夜色融爲一體。
他們一手扛着農具,一手提着燈籠,臉上掛着安樂滿足的笑容,在此情此景下顯得詭異萬分。
拎着朱玲站在路當中的齊斯格格不入、分外耀眼,很快便成了注意力的焦點。
“肉,給我們肉……”
“我們要肉……”
一團團人影從四面八方圍上來,如同行屍走肉般,嘴裡唸叨着千篇一律的語句。
齊斯拎着朱玲一步步後退,退到人影稀薄處止住腳步,接着毫不猶豫地將還在昏迷狀態的朱玲推進人羣之中。
朱玲本身不重,但齊斯那一下使了巧勁,硬生生砸倒了兩個村民。
所有村民的動作都肉眼可見地停滯了一瞬,顯然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
但鬼怪到底沒太多細心思考的興致,兩秒過後,村民們再次動作起來。倒地的兩個村民也歪歪扭扭地爬起,和其他村民一同分成兩簇,各自向朱玲和齊斯圍去。
齊斯維持着冷靜,一字一頓念道:“不能親手殺人取肉,這條規則之下,你們又能拿我怎麼辦呢?”
村民們聞言,動作遲緩下來,在猶豫,在糾結。
齊斯看在眼中,擡手遙遙一指癱倒在地的朱玲,笑着說:“你們應該知道,伱們短時間內拿我沒辦法。有這閒工夫不如做做那位美女的工作,畢竟知道那條規則的只有我一個活人……”
也不知聽明白了多少,圍在他周圍的村民遲緩地掉頭轉向,向朱玲走去,緩慢的步伐和身上的黑袍使他們像極了一羣多疑的鬣狗。
齊斯對自己的禍水東引毫無愧疚之心。
已知村民們“不能親自動手殺人取肉”,而昏迷着的朱玲顯然不能許諾給他們什麼,導致的結果自然是無限期的僵持,可以爭取很多時間。
至於朱玲中途醒來怎麼辦……齊斯相信,以她驅鬼師的出身,應該不會被嚇得涕泗橫流,怎麼也能冷靜地多拖一會兒時間吧?
不過一分鐘,村民們便盡數去了朱玲那邊,齊斯身遭空無一人。
他滿意地撣了撣先前挾了朱玲一路、被壓皺的襟口,徑直向村西地界的深處走去。
那個傳說中的邪神的屍體大概率就在村西放着。
一切詭異的根源,夢魘深處的猩紅眼眸,冥冥之中的牽引……無數因素糅合在一起,勾勒出神秘奇譎的一隅。
齊斯對此興趣盎然,他很好奇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村民們達達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耳邊只剩下似有似無的風的呼嘯。漸漸的,連風聲都沒有了,周遭只剩下一團凝滯般的死寂,好像此時此刻被硬生生從時間長流中摳出,不再隨斗轉星移而流動。
越往前走,光線越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很快便難以判斷腳下的路的方向。
齊斯有些後悔沒有嘗試從村民那兒騙個燈籠過來。
當然,那些綠色的燈籠太醜了,他一點也不想進行接觸。
青年兀自搖了搖頭,收斂雜七雜八的思緒,沿着之前的方向繼續往前。
一步,一步,數了百步有餘。
毫無預兆地,原本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光芒乍現。
那光並不熾烈,僅僅是點滴的金色在空中浮動飄搖,搖搖曳曳地延伸開一條光路,似指引,似引誘。
齊斯沒有片刻的遲疑,擡腳沿着光向前。
懸浮着的光點沒入他的身體又遊離開去,無知無覺,恰似處於兩個維度,驟然一瞥又擦肩而過。
意識在思維海洋間浮沉,恍然與更深更高遠的存在神交,飄飄然欲飛往高天,轉而又被滯重的肉體拖拽而落,激起一聲沉悶的大地的回聲。
眼前驟然被刺目的光線填滿,空中懸浮着金色的光斑、碎片、綢帛,緩慢而恣意地遊蕩漂游,如同浸沉於海水的渦流。
齊斯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一棵金色的巨樹下,同樣鎏金的藤蔓從枝頭垂下,無風自飄蕩。
樹下是一條金色的河流,他的目光溯流而上,入目是一道刺目的血紅。
那是一個穿紅色長袍的人影,斜倚在河的中流,半闔着的眼中透出猩紅的色澤,曾在夢魘之中向他遙遙投來目光,並在他回望之際化作漫天血雨散落。
祂已然死去,傷痕累累,胸腹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骼,使祂像極了一條擱淺在岸邊等待腐爛的魚。
卻偏偏那樣神聖莊嚴,不容戲謔,不容置喙,不容褻瀆。
在目之所及的剎那,一個認知出現在齊斯的腦海:祂是神。
【警告!您與神級NPC(數據刪除)距離過近……錯誤!危險!】
描述性知識直接越過認知的過程被意識捕捉、吸取、獲知。
祂的血匯流成河……
祂的影響在持續……
祂依舊能夠迴應……
無數思潮涌入腦海,好像有上萬人在祂耳邊呢喃,極致的悲傷、狂喜、憤怒、漠然……矛盾的、本不屬於主體的情感沖刷着意識,奔流而過又不留痕跡。
齊斯的面容扭曲得猙獰,理智一寸寸化作泡沫炸開,難以捕捉的瘋狂思緒涌動飛竄。
他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淚水下,卻是一張巨大的笑臉:“如你所願,我來了。”
沒有迴應,連風聲都沒有。
神已無言多時。
齊斯的視線模糊又沉澱,彩色的碎屑在眼前流光溢彩地鋪陳爲萬花筒的景觀。
他踏着地上的枯葉,聽着“沙沙”的碎葉聲,向河流中的屍體走去。
在某一剎那,碎裂的理智倒灌入腦海,他終於從混沌的海洋中撈起了難以組織的思緒。
他笑着,自言自語:“黑衣道人說你需要人類的血肉來補齊你的肉身,卻又建議蘇氏村的村民給遊客吃你的肉。”
“我起初有所疑惑,我們這些玩家既然吃了你的肉,已經發生了異變,血肉又如何能起到作用?”
“規則的矛盾必然不會無緣無故,要麼是那個道人道行有限,目光短淺;要麼,是他在言語間欺騙了村民。”
齊斯在河流的兩米之外停步,他支撐着身體保持直立,垂眼居高臨下俯瞰停擱在岸邊的屍體,笑容含諷帶刺。
“不,他其實已經說了答案了。‘祂對所有生靈都存着如出一轍的惡意,最喜歡做的便是誘導人類犯下罪行,並觀賞他們因原罪而苦苦掙扎。’”
“你所需要的從來都不是血肉,而是‘罪惡’——鬼怪和玩家圍繞這個副本的核心機制所犯下的‘罪惡’。”
寂靜無聲。
神的屍體和人類屍體似乎並無太多區別,或許長得更好看些,看上去更有收藏價值。
想到收藏價值,齊斯脣角的笑容多了幾分溫柔的意味。
他歪了歪頭,似是有了什麼決斷,又往前走了兩步,在面容精緻的屍體旁蹲下。
金色巨樹下,白衣青年握住垂在紅與金交錯的底色上的白骨森森的手,眉眼彎彎:
“那麼,邪神閣下,你看我身上的罪惡足夠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