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遠去了,包括聲音、記憶和畫面。
黑暗中,齊斯失去了所有觸感,好像懸浮於一片濃霧堆涌而成的大海,周身皆被無形之物包裹。
他什麼也看不到,卻能感受到有一道視線如有實質地在他的靈魂深處遊蕩,從最毫無遮攔的地方進行窺探,或者說……尋找。
是的,尋找。
齊斯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堆埋了一粒珍珠的棉絮,一隻手正將他從裡到外地一團團掀開,一絲不苟地翻找那粒珍珠。
當然,手並不是常規理解上的手,更類似於一種視線、思想、意念等不可名狀的東西紐結後的聚合物,是感觸層面的對難以描摹的形象的想象。
齊斯只能通過大腦中浮現出的一幕幕紛亂的畫面碎片,嘗試理解自己正在且即將遭遇什麼。
他隱隱意識到,自己遭此厄難大概是由於“懷璧其罪”,哪怕並不全然如此,也大抵是有這樣一部分原因在的。
考慮到自己已經半死不活了,他索性一動不動,專心扮演一團爛肉,由着對方兢兢業業地搜查。
漸漸的,他被折騰得有些煩了,不耐地問:“找什麼呢?說說看唄,我幫你一起找。”
對方似乎沒想到他這麼好心,手僵了一瞬,又繼續沉默地搜查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齊斯想要睡過去,可在被注視的狀態下,他又睡不着。
……如果有被子就好了,裹屍的草蓆也不錯。
他漫無邊際地想着,紛紛雜雜的記憶忽然不受控制地涌動起來。
從十二歲那年悄悄殺死鄰居養的大型犬,練完手後吸取經驗,處理了一個一直給他帶來很多困擾的同學。
再到十七歲前幾個月,坐在窗臺上一邊啃冷得發硬的燒餅,一邊觀賞紅衣厲鬼虐殺伯父伯母的血腥場面。
不重要的畫面被快進,因爲速度過快最後混雜成馬賽克一樣的色塊,紅黃藍三色顏料在眼前打翻,又在某一刻重新分離成歷歷可數的小點,拼貼成可以辨識的畫面。
進入詭異遊戲,玫瑰莊園、食肉、辯證遊戲、無望海……
一個個副本在眼前快速劃過,齊斯意識到,對方是在搜查他的記憶。
沒有任何秘密,所歷所想皆被人看透,無法阻止,無法拒絕……
齊斯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噁心感,就像吃麪條的時候不小心嚥下的絛蟲在血管裡蠕動,緩慢而粘膩地將全身上下爬遍。
他有些想吐,可在一動都動不了的情況下,嘔吐行爲大概率只會讓自己被膽汁嗆死。
當實力和位格的鴻溝到達一定程度後,渺小的生物也許只能仰望高天之上的偉大存在,並認命地等待天災和死亡的降臨。
齊斯懨懨地看着眼前的畫面定格在雙喜鎮中,在一團迷霧中以旁觀者的身份目擊自己的一舉一動。
【該信息已對您上鎖,您無權知曉】
突然有一行血色的字跡彈跳出來,卻不是在系統界面上,而是在一片黑暗的虛空中。
這句話大概是在警告那個正在搜查記憶的存在,因爲齊斯感覺,翻找自己的手僵住了。
這是規則看不下去了,出於公道心阻止了一手嗎?
齊斯略感幽默地想着。
果然,下一秒,回憶戛然而止,所有可以指向具體細節的思維被打亂,難以拼湊出事態的全貌。
不屬於自己的驚愕情緒通過靈魂傳導而來,齊斯有些想笑。
他恍然意識到,自己並非無計可施。
事先制定的那個看似因走投無路而孤注一擲的計劃,在最開始或許顯得過於瘋狂和異想天開,但在此時此刻,似乎確有成功的可能。
雖然位於對方的主場,在道具、經驗、底牌等方面亦居於劣勢,但他在某一項上擁有絕對的優勢。
那就是——信息量。
是的,他晚進遊戲三十六年,缺少很多情報和信息,但他依然知道一些對方不知道的,比如……對方要找的那個東西的位置。
對方知曉的信息總量固然比他多很多,甚至包括詭異遊戲的本質、規則的源起等諸多秘辛,但在急於找到某個東西的情況下,和那個東西相關的信息的價值足以被放到最大。
——甚至起到決定勝局的作用。
“說出契約權柄的所在,那本不是凡人可以染指的造物。”一個聲音從腦海底部響起,帶有威脅和命令的意味。
措辭足以說明問題,對方的身份呼之欲出,是和“契”差不多位格的邪神。
與此同時,齊斯也知道這位邪神要找的是什麼了。
是啊,【靈魂契約】,涉及到規則的技能,神明才能擁有的權柄,卻被賦予他一個剛進入詭異遊戲沒多久的新人。
而這名新人獨來獨往,孤立無援,沒有和神抗衡的能力,甚至對很多危險一無所知。
設身處地一想,齊斯都覺得不拿捏一下簡直對不起自己。
巨大的利益往往意味着風險,但只要那利益足夠可觀,便值得爲此賭上身家性命。
思及此,齊斯笑了:“看來你這個神一點兒也不全知全能啊。我告訴你契約權柄的位置,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神說:“伱可以活着離開,而我將允許你信仰我,並回應你的祈禱。”
施捨的語氣,符合一神論宗教中的神明形象。可惜詭異遊戲中顯然不止一位神。
齊斯想了想,說:“要不你還是和契競價吧,誰出價高,我就信仰誰。契給了我【靈魂契約】這個技能,你有什麼更高價值的東西可以給我嗎?”
“……”
空間忽然劇烈地抖動起來,一雙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陡然睜開,投下視線。
齊斯在剎那間被一種靈魂深處的恐懼感淹沒,就好像那是貓的眼睛,而他是一隻生活在溝洫中的老鼠。
劇痛,彷彿被無數把刀從各個角度捅進皮肉,旋轉攪動後再把血管挑出……痛覺神經被用針碾過,反覆穿刺和挑動……
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如潮水般永無止境,卻有一個聲音循循善誘地告訴他,只要說出契約權柄的位置,他就能得到解脫。
疼痛到了極點,齊斯反而笑出了聲。
如果說最開始他一直處於被動,那麼現在,主動權則回到了他手中,就連計劃的成功率也從 1%上升到了 99%。
對方沒有更有效的對付他的手段了,只能用最原始的逼供方式。
而他雖然怕痛,但也很擅長忍耐,尤其是在知道可以讓對方極度不爽的情況下,他寧可自損八百,也不會讓對方遂心順意。
進入這個副本以來的鬱結一掃而空,就好像含着一顆裹了胡椒粉的薄荷糖,在所有刺激性口味淡去後,舌尖終於嚐到了甜味。
齊斯的笑聲越來越放肆,逐漸變爲哈哈大笑。
在又一次被問及同一個問題時。
他無比愉悅地吐出兩個字:“你猜。”
……
尚清北做了一個夢,夢裡是一片黑暗,只有一張泛黃的紙頁在眼前懸浮。
紙頁上用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的文字寫着什麼,在視線觸及的剎那卻能獲知其意義。
【支線任務:破壞喜兒的喜事】
這是紙上寫着的內容,尚清北在字句的右下角看到了自己的簽名,籤的是真名。
他由此想起,第一天晚上,自己在連環夢中和某個存在做了交易,那個存在幫助他從噩夢中醒來,而他則要完成支線任務。
只是,這支線任務完成的方式明顯和那個存在的要求相悖,他這算不算是違背了承諾?
眼下又一次被困於夢中,是不是那個存在要秋後算賬了?
尚清北的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然後他看到眼前的紙頁有了變化。
寫着支線任務的一面被揭開,隨即消散在虛空中;而在其下面,竟然還有一頁,赫然寫着截然不同的字句:
【殺死齊斯】
右下角同樣簽了他的名。
交易竟然有兩個條款,尚清北忽然意識到,在昨晚的夢裡,那個存在從來沒有明確地告訴他,需要他做什麼。
原來在這兒等着……救助喜兒根本不是交易內容,只是對方利用文字遊戲形成的誤導!
尚清北倒吸一口涼氣,卻沒有被耍後的憤怒情緒。
已知對方居於絕對支配地位,很可能擁有較高的權限,和對方起爭執討不到任何好處。
他反而還感到慶幸,被他搞砸了的救助喜兒的任務並不重要,他不會因此受到追究。
此刻,尚清北的目光再度回到契約條款上。
【殺死齊斯】,“齊斯”是誰?
毫無疑問,這是玩家中某個人的真名。
尚清北迴憶起副本開頭的種種細節,包括杜小宇和“齊文”的表現,可以確定,“齊文”姓“齊”……
一副人像在黑暗中浮現,肯定了尚清北的判斷。
下一秒,他就感覺有人推了一下他的後背。他一個踉蹌,猛然從牀上坐起,看到了窗外的黑天。
他坐了一會兒,從夢裡的惶惑中抽離,逐漸冷靜下來。
夢是潛意識的造物,能夠激發人的本能。在夢裡,或許能將殺人看作理所當然,但在現實裡,人終究是不能放棄道德的。
房間內沒有燈,光線昏暗得只能看清囫圇的輪廓。
尚清北側頭看了眼躺在中間那張牀上的人影,眼神有些複雜。
他對“齊文”或者說齊斯沒多少好感是真的,也許是因爲後者總喜歡在言語上擠懟他,也許是因爲兩人同爲擅長解謎的玩家,卻在觀點上有分歧……但這些都不至於鬧個你死我活。
在“保底死亡人數”機制之下,尚清北或許會爲同伴的死去感到竊喜,但絕不會親手害死其他玩家。
說到底,所有人都是人類,最大的敵人是詭異,需要團結面對。
更何況,他只是個高中生而已,殺了人,還回得到原本的生活中嗎?
他正遲疑着,“齊斯”毫無預兆地從牀上坐起,打開了枕頭下化妝鏡的 LED燈。
房間中至此有了光,雖然只有一點光源,並不亮堂,但足以讓人看清彼此。
尚清北看到,青年晃晃悠悠地走到牆邊,把和衣而臥的徐瑤拍醒。
尚清北如夢初醒,看了眼身邊流了一枕頭口水的杜小宇,有些嫌棄地湊過去,用手中的英語詞典懟了懟他的後背。
杜小宇從牀上彈了起來,臉色不太好看,但一瞬間就清醒了,意識到這是在副本里,幾人在睡前就說好了,要在夜裡出門探索規則中提到的“鬼門”。
只要調查完鬼門,找到生路,就能通關了……
夜色闃寂,玩家們窸窸窣窣地在化妝鏡的照明下穿戴整齊,陸續出了門。
“齊斯”舉着化妝鏡站在最前頭。
庭院中,天與地的黢黑連成一片,化妝鏡的光就像一滴水落入墨池,驅不散太多的黑暗,反而照得滿地碎紙屑形影不定,使人生出更多詭異的聯想。
尚清北不知不覺地往手執光源的青年身邊靠了靠,只覺得那裡冷氣逼人,不由打了個寒顫。
“齊斯”是冰箱變的嗎?還是下了一趟井,凍透了?
尚清北腹誹着,腳步卻不停,跟着青年向庭院外走去。
第一晚他對於夜間出門探索是抗拒的,而現在他卻持積極的態度。
一方面,是通關的希望就在眼前,要抓緊提高表現分;另一方面,則是所有人一起行動,讓他有種“法不責衆”的安全感。
走在前頭的青年推開木門,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攜走幾乎所有的熱量。
屋外水霧瀰漫,懸浮在空氣中的小水珠反射 LED燈的光,將眼前映得白茫茫一片。
尚清北沒來由地想起第一晚夢中的場景,當時和他一同站在這兒的是頂着“齊斯”的面孔的鬼怪。
思及此,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青年一通,看到了對方手腕上的手環和腕錶,以及脖頸上的吊墜。
——所有道具都在,可以確定此時的齊斯是人。
青年對尚清北探究的目光若無所覺,左右看了看,說:“我們不知道鬼門的位置,今晚可能要做好一無所獲的準備。”
尚清北對這一判斷持認同態度,便接下去說:“我們兵分兩路,一隊朝左走,遇到岔路就左轉;一隊朝右走,遇到岔路右轉。今晚先找到鬼門再說。”
他想到夢中紙頁上的【殺死齊斯】四個大字,補充道:“我和齊文一隊,朝左走吧。我們儘量多探查一些地方。”
他手中有一個作爲底牌的道具,可以置任何一個人於死地,但發動條件過於苛刻。
不過,只要他能做到和齊斯形影不離,殺不殺齊斯的主動權就在他手上,他完全可以見機行事。
徐瑤頷首,說:“那我就和杜小宇一隊吧,我們往右邊走。”
杜小宇想到了什麼,看向拿着化妝鏡的青年:“齊哥,照明道具我們分一下唄,不然都看不清路。那部全是假線索的手機我記着開機還挺亮的。”
青年淡淡道:“丟在井下了。”
他的臉在 LED燈的照射下半明半滅,冷漠而疏離:“你看不清路就走慢點。”
“我就問問,你至於這麼個態度嗎?虧我還叫了你那麼久‘齊哥’……”杜小宇終於收不住脾氣了,低聲罵起了髒話。
青年卻好像事不關己一般,轉身走上左邊一側的道路。
尚清北緊隨其後。
遠處有嗩吶聲響,詭譎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