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艙下的這個密艙,應該是改造福昌號的時候,仿照了那些西洋大帆船的工藝,使得底艙的高度要比普通艚船高一些,這樣才能方便船隻操控。但我並不知道,當初造船的人,爲什麼要在底艙裡隔一層密艙出來。這座密艙上大下小,因此就有了聚斂聲音的效果,魚艙底艙裡的一切聲音,聽得清清楚楚,甚至連小聲的悄悄話和嘆息聲也都聲聲入耳。
想來,上次我和阿惠到底艙來她幫我擦藥酒的事並不是做夢了。我們對底艙的好奇肯定讓這個女孩全都聽了去。
誰也沒料到隔着艙板會有一間無人知曉的密艙。所以我進來後一開口,女孩應該就聽出了我的聲音。
時辰到了,我取了針,跟着一言不發的蛟爺爬上底艙,出來之後,才發現有兩個淘海客小心翼翼的在門口守着。我對他們拱了拱手,轉身大呼一口長氣,這才發現天竟然已經亮了,我熬過了一夜,呼吸着上面的空氣,雖然鹹腥難聞,但還是讓我有一種從陰冥地府返回人間的感覺。
那個阿娣帶給我的震撼實在太大了,我一時間還難以消化那樣詭異的情況,正要回船艙休息一番,突然頭皮一跳,那幽幽的呻吟聲又響了起來,跟着女孩子急促地叫了一聲:“它又來了!”
幾乎不用思考,我身前的蛟爺立刻跑了起來,完全不像一個患有黑寒病的病人,邊跑邊大喊道:“不好,暴風雨又要來了”
緊接着是一連串的吼叫聲:“二纖下帆,望臺上的人趕緊下來,燦富,快去掌舵盤!”
我也跟着跑了上去,就看見無比靈異地,蛟爺前一秒說要來暴風雨,下一秒風暴就真來了。剛剛還遍佈朝霞的天空,現在已經壓下一團團厚重的黑雲,深藍色的海水變成了詭異的顏色,那種顏色就像有人在海面清洗一大匹五彩絲綢,而絲綢全都鋪開了一樣。再往天望去,那些翻卷的烏雲,居然像花朵開放一樣一層層不停翻開,似乎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望着它們陌生的樣子神思恍惚——難道我們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時就聽見從東南方向的海底傳來劇烈的異響,那是一種令人無法想象和形容的聲音,像是峰巒突然崩坍發的轟鳴,像是心臟狂跳發出咚咚悶響放大了一百倍,又像是巨人行走在海底撞斷了無數的礁柱。那種巨大的撞擊震動之聲幾欲震裂耳膜,深不可測的大海掀起巨大海浪,福昌號瘋狂地顛簸起來,我死死地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東西,渾身的骨頭幾乎被抖散了架。
我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周圍亂成一片,在淘海客們緊張的吆喝聲中,我聽見船身不斷髮出密集的哆哆聲。這是什麼情況?是船要裂開了嗎?我勉強趴在船舷上一看,只見數不清的魚驚慌失措地從東南方向往船尾的方向瘋狂逃竄,慌不擇路地撞在船身上,發出哆哆的聲音。
我稍微放心了些,魚羣想必撼動不了好似鐵打的福昌號,正要站直些,一聲響亮得好像撕裂布匹的聲音響起,深沉的海面馬上像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撕開了口子一樣,一股森冷的海水硬生生裂了開來,被拋上半空直通通地砸向福昌號,一時間大船向右傾倒,甲板上的重物全都被漂了起來。
這一下我整個附在了船舷上,差點摔了下去,手上一下幾乎脫力,立刻驚出一身冷汗。等定了神再一看,竟然發現不計其數形態怪異的海魚堆在了我的腳下,甲板上到處都是那些怪魚,有的軟脊,有的四腮,有的無鱗,有的生刺,這些怪魚有的紅如烈火,有的白如冬雪,有的紋絡斑斕,有的透明無骨,它們噼哩啪啦地跳動着,一隻酒杯形狀的粉紅色怪魚摔到我身邊的乘客,霎時間一道弧光閃過,那個人媽呀一聲跳了起來,哭號道:“疼!疼死我了!燒死我了!”
怎麼?他被魚燙到了嗎?我正想扶過去看看他的病情,又是一大股海水凌空襲來,轟的一聲巨響,水花立刻向四面濺開,把一個正在提升遮波板的淘海客帶進了海浪之中,他甚至連呼救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眨眼就不見了蹤跡。已經亂做一團的甲板上頓時響起淘海客慌亂的喊叫:“阿根被捲到海里去了!”
蛟爺暴戾的吼叫聲摔了出來:“聽天由命!各做各事!右轉!燦富,丟你老母往右轉啊,你孃的第一天掌舵啊,前面是花嶼礁。”
說着話,船老大蛟爺不緊不慢的在甲板上走動着,他那天生的七趾畸形大腳板,就像十四枚鋼釘,把他牢牢的釘在甲板上,任憑風浪四起不爲所動。
福昌號開始艱難地向右急轉,大幅度的傾斜導致了船上的重物紛紛向左舷方向滑去,跑到甲板上的乘客發狂地尖叫着,奔跑躲避着重物的撞擊,但還是有兩個人被粗大的纜繩堆撞飛,慘呼着飛出了船外。
我見勢不妙,趕緊往魚艙裡跑,剛走到艙門口,就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震得我飛起來重重地撞在魚艙前面的艙壁板上,胸膛立刻像捱了一鐵錘,連帶心也被震飛出去一樣難受。
我不由得癱在了地上,大口呼吸着,以爲福昌號撞在了礁岩上,馬上就要沉到海底了,但停了一會兒,船還是維持着顛簸狀態,耳邊就傳來了阿惠的驚叫聲,我慢慢向她爬過去。在狂風暴雨中,我們死死的摟抱在一起,對抗着那可怕的晃動,不由自主地碰到艙壁或其他一樣在翻滾的淘海客。
不斷地從魚艙裡傳來那些乘客們不由自主的尖叫聲。
狂風不息,暴雨如驟,到處都是哭喊之聲。
這時候桅杆方向傳來蛟爺聲嘶力竭的吼叫聲,聲音已經有些嘶啞:“龍王爺!放過福昌號吧!”
我苦笑了一下,這時候求龍王爺有什麼用呢?在淒厲的呻吟聲,升起一個荒唐的想法——事到如今,還不如去求求阿娣,讓她安靜下來,大海也就不這麼瘋狂了吧?
但出乎意料的是,黑暗的天空中,突然劃過一大股藍白耀眼的電弧,照亮了抱着桅杆滿臉雨水的蛟爺。他的面容是那樣蒼老和絕望,難道連他那異同常人的七趾腳,也終於釘不住,要求助於外力了嗎?
好像是蛟爺的怒吼起了作用,我明顯感覺到阿娣的聲音漸轉漸低,分明是強自壓抑,最終消失了……黑暗的大海深處響起一聲沉悶而可怕的怒吼,最後也消失了。
我鬆開懷裡的阿惠,愕然爬起往左舷那邊望去,只見一個巨大的怪影緩慢地屈展着浮現出來,海潮隨之狂涌,巨大的嘯聲震動天宇,海水瓢潑般傾泄在船上。
我將耳朵貼在船板上,好像聽到了海水深處那龐然巨物浮出水面帶出的滯悶聲音,甚至能夠感覺到那個東西的頭部背脊,一路摩擦着船底,嚓嚓嚓地震顫着福昌號,然後往船舷的右邊游去了。
驚奇的我幾步跑到右舷,只見海里破水剛剛沉下去一個巨大無比的影子,那個影子太大,以至於我竟然看不出它與海水的分界,但僅僅是肉眼能看見的部分,就分明比福昌號大了幾十倍!
這是什麼鬼東西?我驚駭起來,聽着那恐怖的嚓嚓聲消彌在大海的盡頭,暴風雨消停下來,頃刻間雲開霧散,海面上碧波盪洋,一副晴和景明的美麗風光,適才那狂烈的暴風雨,竟如同一場不真實的夢幻。
但是,這一刻的天空沒有出現風雨過後海上常有的彩虹,有的,只是魚艙裡失去親人的嚎哭,頭纖鍾燦富帶着一個淘海客,安撫落水乘客的家人,奎哥等人在海面上張望了許久,好像沒有看見那個落水的阿根、其他乘客的身影,船上的氣氛前所未有地沉悶起來。
我也心情沉重,拍了拍阿惠略示安撫,牽着她的手往魚艙裡走。但有名淘海客突然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就把我拉走,一路拉向了舵盤室上的主艙。
蛟爺依然捶着他的腿,我思忖着該怎麼治好他的病,默默地運針,纔到一半時間,艙門忽然被人推開,奎哥走了進來看了我一眼:“蛟爺,想不到這拍花子還有些本事,他纔給阿娣治了病,現在就看到真的有成效了!”
“真的?”蛟爺現出喜出望外的神情,險些要跳起來。
我心裡一緊,趕緊按住他道:“我的大爺,你這樣跳起來,要是把銀針折斷在了穴位裡,那就該痛死你了,快坐好。”
蛟爺沒有發火,但坐了回去,對奎哥道:“阿娣現在怎麼樣了?”
奎哥好似很開心,點頭道:“我剛纔路過底艙,蝦仔報告說阿娣叫他們給她送粥,喝了一碗還不夠,足足喝了滿滿的兩碗。”
蛟爺也笑了起來,揮起大巴掌,啪的一聲拍在我的後脖梗上:“看不出你們家那個程什麼針,果然是有些道行啊。”
這一下差點沒把我的脖子給拍斷,我脖子一麻,強笑道:“那當然,這是我們泉州程家泉涌堂秘傳的針法,沒效纔是怪事了。”
說着好,蛟爺又叫我趕緊再去給阿娣做鍼灸,我一邊旋轉着銀針,一邊解釋道:“蛟爺,您是腿腳有病痛,所以病情有反覆時,一天鍼灸兩三次也無妨,但是從阿娣的病情看,一天鍼灸一次就足夠了,多了反而有害無益。她那樣的情況急不得。下次爲她鍼灸後,我會配合藥酒火灸刺激穴位,之後再拔火罐。這樣比單純的扎針療效要好。”
看他還是不信,我繼續耐心解釋道:“您的腿真的用不着那麼麻煩,只需要用鍼灸疏通血脈,要不了多久就會好的。”
蛟爺並不做聲,等到用針完畢才略微點點頭,示意可以離開。我收起銀針疲憊地折返,蛟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記住你剛纔對我說的話,否則你就自己跳到海里去吧!”
我沒有回話,頭也不回的走上甲板,就見淘海客們正在清理倒灌進船艙的海水,整理着纜繩船帆,我想着去找阿惠,這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悚然一驚,以爲是全叔他們,扭頭卻看見七哥面色陰鬱地道:“阿惠死了。”
我大驚失色,簡直不敢相信,要知道不久之前阿惠對我說她先回艙裡,怎麼可能一下就陰陽兩隔?我追問道:“她怎麼好好的去了?”
七哥沒有多說,直接拉我就進了船艙,我立即看見船艙裡的一個角落圍得水泄不通,見我進去,他們竟然自發地散了開來。而隨着人羣的退開,盡頭處阿惠的身體出現了,她靜靜地躺在那裡,身上蓋了一塊白布。
我登時暈眩了一下,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情況,立刻發力跑了上去,然後蹲在阿惠身邊。那張我熟悉的白皙美麗的臉,現在已經變爲烏青發紫,表情裡有驚訝和苦楚。我哀痛起來,難以想象她遇到了什麼,就聽七哥在後頭道:“你看她脖子那裡。”
我往阿惠脖子那裡看去,就看見側面有兩個觸目驚心的孔洞,卻沒有任何血跡。我不明所以,又上下打量阿惠,似乎裸露的部分沒有其他外傷。那麼,阿惠是因爲這個問題死的?是暴斃還是別人害死她?
我站起身看向周圍,除了七哥,似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戒備的模樣,我覺得可笑起來,這幫滿口正義的人,人死了連淘海客都不叫嗎?只懂得或者是隻願意看熱鬧?
這時有個聲音在我背後道:“我沒說錯吧,這艘船每天都要死一個人,就是那隻夜叉鬼要了這娘兒們的命。”
我轉身一看,竟然是黑皮蔡,他又道:“你說你這個拍花子,拍到最後連貨都丟了,趕緊擡出去餵魚吧!否則該詐屍了!”
阿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本來就非常悲痛,又聽黑皮蔡說這麼不敬的話,我不由得怒從心起,上前幾步就要揮拳,七哥卻先我一步推開了黑皮蔡,淡淡道:“船上自有船上的規矩,淘海客馬上就到了,你不想惹事吧?”
全叔也衝了過來,目光陰鷙地看着七哥道:“這位朋友是哪座山頭的?多管什麼閒事?”
七哥並不說話,而是把手慢慢伸進了鼓鼓囊囊的口袋裡。我看見全叔和黑皮蔡的臉色立馬變了,全叔也不再吭氣,而是把黑皮蔡拉到了一邊。七哥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走到我身邊道:“閩生,這女人死得古怪,你怎麼看?”
我的心思一下都亂了,簡直不忍心去看阿惠,只是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奇怪,爲什麼一個好好的活人,等我回來就變成這樣了?”
七哥定了一會兒,說道:“我早說過,這艘船有古怪,這女人也許真是被夜叉鬼殺了。人死不能復活,你及早料理她的後事吧。”
這一路來,阿惠頗爲照顧我,而今不明不白地去了,我心裡難過得要命,和當初與阿姐走散時的心情竟然大同小異,無論如何想不通阿惠怎麼會橫遭厄運。這時奎哥他們來了,不發一言就把阿惠擡了出去。我追在後頭大喊:“奎哥,你們要怎麼處置她?運到某個船艙放起來?”
奎哥停下腳步,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嗤笑道:“你一個拍花子管得倒挺多,她死了你損失不少大洋吧?依我看,她這麼死了也比被你賣到南陽當‘企壁’好。我們是不可能留她的,肯定要丟到海里。”
黑皮蔡和全叔馬上笑了起來,我恨得牙癢,轉頭看見七哥在我身邊,沉聲道:“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們肯定不會留她的屍首在船上,你強求也沒用。”
說話的工夫,淘海客們已經走出了艙外,我睚眥欲裂但又無可奈何,又聽到奎哥遠遠地拋過一句話:“拍花子,蛟爺馬上讓你去貨艙。”
我狠了狠心,知道現在只有治好蛟爺纔是當務之急,至於阿惠,只有留條命日後給她燒香了。想好了我就對七哥說了句走了,頭也不回地去找蛟爺,結果淘海客讓我直接下到密艙裡,出乎意料的是,這次蛟爺竟然不在,只有阿娣坐在天藍色牀單上,大概是早晨的鍼灸消減了她心裡的煩燥感,她睜着大得駭人的眼睛,見到我的時候,我從中好似看到一絲欣喜。
難道她並不討厭見到我,甚至是有點喜歡看到我?
是這樣一個正值如花季節的女孩子,被孤零零的囚禁在陰暗溼冷的密艙中,哪怕是進來一條小狗,也會讓她欣喜若狂吧?更何況是我這麼一個大活人。
我放下藤箱,坐到阿娣身邊,牽過阿娣冰涼的手開始號脈。很明顯,在這條船上,只有做到蛟爺當我的靠山,我才能安全抵達下南洋,只有治好蛟爺和阿娣的病,我才能得到暫時的庇護。
正在靜心體會着脈象,躺在牀單上的阿娣突然開口說話了:“聽我阿爹說,你這個人,可不是個正經好人?”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開口說話,那聲音有些沙啞略帶幾分鼻音,那真的不像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所應該有的聲音,但是那語氣,氣乎乎的,又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刁難我。這種奇怪的反差,一下就讓我愣在了當場,下意識道:“怎麼會?”
阿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幾圈,仔細考慮了什麼似的,說道:“我也想可能我阿爹弄錯了,你其實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壞人,爲什麼他要說早晚把你丟到大海里喂大魚呢?”
看着她一副調皮的表情,我有心逗逗她,就故作冷淡的回了一句:“我本來就不是壞人,你可能沒有聽到蛟爺說的另外一句話。”
“阿爹跟你說什麼了?”她馬上問我,嘴脣微微張開,一雙大眼睛發出亮閃閃的光來,露出非常好奇的模樣。我心想,這個女孩子真是太天真了,簡直比我還好騙,像她這樣用話一引就上勾,如果遇到全叔和黑皮蔡這兩個人販子可怎麼得了喲。
“蛟爺說——這世道上的好人,早就已經死光光啦!”
“喔?”阿娣眨了眨大眼睛,呆了一呆,突然放聲笑了起來。
那纔是一個花季女孩應該發出來的笑聲啊,清麗,活潑,無憂無慮,充滿了天真與希望,讓人一聽心裡就感覺很舒服,我不由得也放鬆下來。
有人和她聊天,她顯得興致很高,她告訴我,其實蛟爺給她取的名字叫林娣禾,不過大家都喜歡叫她阿娣,蛟爺原本的意思是希望她和將來的弟弟和睦相處,哪知道在她很小的時候阿姆就生病去世了,所以也就沒有弟弟可“和”啦。
聽她講了好多話,我也告訴她我的身世,我們講了很久很久,直到鍼灸結束即將開始火灸。到了這一刻,我才躊躇起來,面對阿娣這樣純真的女孩,我肯定要顧忌她的清白。最後我委婉地跟她說需要她把後背全部露出來,纔好給她火灸治病,阿娣立即愣了愣,最後咳嗽了一下問道:“那你說的那個火灸會不會很燙?”
“我儘量離遠一點,不把你燙起水泡,然後就用拔火罐。”見到阿娣一副慌亂擔憂的樣子,我覺得很是好玩,做出一副嚴肅正經的醫生樣子。
阿娣咬着下嘴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衝我點點頭,讓我背過身去,然後悉悉索索地將那件薄薄的月色對襟衫向上挽到肩下,翻身趴在了牀單上:“那你可不要把我弄疼啊。”
交纏着數不清的濃密黑髮,纏繞着她的身軀,我理開她滿背的頭髮,將衣衫往上理了理,看見淺白色的裙子上露出一截突然變窄的雪白細腰,一股少女獨有的香味撲面而來。我突然有點面熱心跳喉嚨發緊,吹了兩三次才把灸條上的明火吹滅,上面燃燒着的藥酒不停地抖動着,差一點滴到她雪白的身體上。
陳年的蒿草味道混和着她身體散發出來的那種略香的體味,迅速在密艙裡彌散開來,因爲光線有些暗,我必須要湊近找經絡穴位,於是灸條燃燒向上冒出的濃煙薰得我涕淚橫流,忍不住往外打了個噴嚏。
就這麼一下,好像震掉了草灰,阿娣揚着紅豔的臉,大眼睛像要流出淚來,轉過頭來對我喊道:“你燙到我了,痛死我了!”她一邊叫,一邊把兩隻腳翹起來,輕輕踢我的後背。
這種小女孩撒嬌的模樣讓我哈哈大笑起來,上船以來灰暗的心情一下被清掃了大半,和她隨意的開了幾句玩笑,感覺心情愉快起來。等火灸也完成了,我就安撫了小女孩幾句,重新回到了魚艙。
但沒想到的是,我看到的卻是一片混亂。
十幾個乘客圍成一個圈子,中間是黑皮蔡和邱守雄,這兩個人正將那個瘦皮猴按倒在地,不顧頭臉的拳打腳踢,全叔在一邊跳來跳去的,高聲爲黑皮蔡和邱守雄加油。我頓時覺得奇怪,他們不是一夥的嗎?怎麼又打起來了?
其餘笑嘻嘻看熱鬧的乘客們,也在不斷地大聲叫好,推波助瀾,憑添了現場的熱烈氣氛,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在過年過節呢。
這些乘客原本都是一些拋家棄友的逃難者,一直憋悶在船上,時間長了難免會產生壓抑感,加上活動範圍太狹窄了,所以性情都變得格外扭曲暴戾起來。就在我打算繞道回自己的鋪位時,旁邊有人拉了我的衣袖一下,我扭頭一看,原來是那個財主。
此時他滿臉的亢奮,好像完全忘記了曾經陷害過我的事情,一副巴不得天下大亂的表情:“對不對?我沒有說錯吧?”
“什麼沒說錯?”我奇怪道。
土財主滿臉神秘,拉着我向旁邊一指,只見圍攏着的人羣另一邊,邱守雄那個身條秀麗的老婆陳水妹,正滿臉的悲憤與委屈,蜷縮在那裡淚水漣漣。
“這到底怎麼回事?”我越看越糊塗了。
“怎麼回事?你還不知道啊?”土財主得意揚揚地對我連說帶比劃,終於讓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究竟。
原來,這邱守雄和陳水妹夫妻二人,表面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實際上卻是以放花鰩子爲生。陳水妹生得清秀白淨,就專門負責物色容易上當的男人然後勾搭,而邱守雄則負責捉姦拿雙然後蹲在牀邊收大洋。我心想,難怪上船的時候那個邱守雄口出狂言要他老婆守貞節,原來是以退爲進故意不賣吸引大家注意力啊!難怪這個陳水妹才一上船就和黑皮蔡這個仙人黨滾到了一起,甚至幫着他們一起栽贓陷害我,原來都是江湖兒女互相協助纔好賺銀元。
昨天后半夜裡,趁着邱守雄不在,那個瘦皮猴就竄到他老婆身邊,於是陳水妹半推半就的順從了早就對她垂涎三尺的瘦皮猴,然後邱守雄偏偏在緊要關頭又回來了,並且理直氣壯問瘦皮猴收錢。誰知道那隻瘦皮猴卻是一隻鐵公雞,推說錢都放在朋友那裡等明天來收。等今天邱守雄跑來結賬,瘦皮猴得了便宜還賣乖,說什麼他們是你情我願自由結合就是不肯付錢,最後乾脆耍賴說沒有這回事。邱守雄急怒之下,就廝打了起來。
那個黑皮蔡因爲和陳水妹有了曖昧關係,和邱守雄也就稱兄道弟了,眼看瘦皮猴想要賴賬,黑皮蔡和全叔就和邱守雄合夥暴打那隻瘦皮猴了。
土財主講得眉飛色舞,我卻是越聽越不是滋味。看上去道貌岸然的人,爲什麼乾的卻是這等齷齪下作之事?而這個土財主,之前還幫着別人陷害我,現在卻像從來不曾幹過壞事一般,說起別人來竟是絲毫不以爲恥。
遠遠的還有一些淘海客漠不關心的看着這場鬧劇,我看見全叔他們最後逼着奄奄一息的瘦皮猴,跪在邱守雄幾人的腳下認錯交錢,亢奮的尖叫和怪笑聲不時的響起,整個畫面就像世界末日一樣荒誕滑稽。
混亂之際,七哥來了,他對我示意道:“閩生,出去外頭說話。”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到了船尾,這時風平浪靜,淘海客們都在休息,乘客們還在艙裡看黑皮蔡等人折磨瘦皮猴,船尾遮波板後面,只有我和七哥兩個人。
等我們站定,七哥就背靠船舷板,皺眉道:“閩生,你是不是到那個底艙去了?那裡關了什麼東西?”
我想起了蛟爺對我說的話,猶豫着是否要說阿娣的事,最後還是決定不能明說,低聲道:“底艙的確有人,但跟我沒關係,蛟爺下了封口令,七哥,我不好多說。”
七哥若有所思起來,而後說道:“有什麼事情需要這麼瞞着?那個底艙古古怪怪的,我打探了幾次都有許多淘海客看着,我看那裡絕不可能是人,你別是被迷住心竅了?”
我被七哥的質疑弄得窘迫起來,立即辯解道:“七哥,我只是在給蛟爺做事,否則在這條船上想自保很難。”
七哥表情逐漸鬆動,正要說什麼,腳下卻一晃,緊接海里響起一陣沉悶的咚咚聲,震得我腦袋都在晃。我定住身子往外看去,赫然發現平滑如綢緞的海面上,此時卻像是一口沸騰的鍋,海底就像是有隻巨大的海怪,瘋狂地在向上噴吐着海水。
我的心緊縮了起來,想起前兩次海域的奇怪和可怕,連忙口中叫道小心。緊跟着就見深藍色的海水翻滾起來,咕嘟咕嘟冒起一串串的氣泡,一股股水柱從海中突然噴出,向我和七哥劈頭蓋臉地砸落過來。
我躲閃不及,手往前擋着身體往後急退,在那陡然發黑的海水深處,水柱突然升起的時候,我看到那深水底下,好像有一雙憤怒的大眼睛一閃而逝。
“啊!”我嚇了一跳,心中一凜,意識到那個阿娣肯定又發病了,再不去讓她平息下來,我不知道海里會出現什麼奇怪的現象,到時我們又得遭殃。
顧不上和七哥打招呼,我趕緊轉身飛快地向底艙下面跑去。
我一路奔跑着,只聽見那呻吟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來得壓抑,聽起來感覺這個聲音的主人正經受着極爲可怕的痛苦。我焦急起來,在搖晃中盡最大能力地跑着,守在底艙的淘海客已經知道我了,見我趕到也沒有阻擋,一進了密艙,阿娣那痛苦的呻吟聲就直穿到我心裡。
她這一次發病,雖然聲響不大,但身子卻不停地輕微抽搐,像是昏厥了過去,人事不知。我上前一摸,她的體溫奇怪得嚇人,不到片刻的工夫,卻是忽高忽低。正在我手忙腳亂間,我的藤藥箱不知被誰扔了下來,艙門隨即被關上。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替她扎針搶救,足足忙了半個時辰,她的病情穩定了下來。到這時候我才發覺,無論她昏迷到了什麼程度,纖細的手卻還是緊緊地抓着那隻匣子。我揩了揩額頭上的冷汗,剛坐下來,一個微弱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壞人!”
“什麼壞人?”我茫然四顧,阿娣明明還沒有醒來。
“阿爹他沒有說錯,你果真是個大壞蛋啊。”說話的,竟然是處於昏睡狀態的阿娣。
原來,這個小女孩子昏迷了卻還在說夢話。
我哭笑不得,坐在牀邊重新看向她。“壞蛋!”在昏厥之中,她再次囈語。
“對,我也覺得,現在大家都是壞蛋,好人都死光了。”我握着阿娣的手安慰着,輕輕的拍着她的手背:“在這樣的亂世裡做賤民,永遠只有壞蛋得意,好人蒙難。誰不想活下去呢,可是要活下去,就要說違心的話幹違心的事情,當別人認爲你沒用了的時候,就把你幹脆利落地扔掉拋棄,不當壞人簡直撐不下去。”
“我是說你,你就是一個大壞蛋。”她念着,眼睛仍然緊閉。
“說我?”我奇怪起來,“你現在到底是清醒着,還是睡着了?”
她又不作聲了,甚至連呼吸都沒有任何變化。
我拿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見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鼻尖上還冒出一些密密的亮晶晶的小汗珠,才確信她是真的熟睡了過去,而我剛纔聽到的那些話,只不過是她夢中的囈語。我伸伸懶腰站了起來,躡手躡腳的往外走,仍舊偷偷回頭看她醒了沒有,她卻是依然熟睡着。
我嘆了口氣,覺得這個小姑娘實在太過可憐,爲了防止她病情反覆再受煎熬,我只能繼續守着。此時的密艙裡只有我和阿娣,再就是旁邊籃子裡堆積着的各種草藥,還有一個木箱子上面疊着幾件衣裙。頭頂上的底艙裡,好像是蛟爺正在心神不安的來回踱步,嘴裡罵罵咧咧唸叨個不停。
海女也好,奇人也罷,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儘可能在自己能力範圍內,減輕一些她的痛苦吧。現在她的主要症狀是頭疼、燥熱,所以我在那一籃子草藥裡挑了一些能用的,加上自己帶的一些藥丸,弄了兩服安神清心的藥,一起搗碎了叫守在上面的淘海客給阿娣煎了一碗藥。
安排妥當後,看着阿娣安靜的臉我心情放鬆了很多,這些天在福昌號上過得驚心動魄,我竟覺得只有在阿娣這裡才能回覆原先單純的自己,想去這個女孩的離奇身世,我不由得替她惋惜。她承受了本不該她承受的那麼多苦難,但願蛟爺這次還願能讓她恢復正常。
停了一停,我又去探阿娣的額頭,她的體溫似乎降了一些,剛收回手去,那雙幽黑的大眼睛突然睜開了,目光變得很不高興,竟然是神情幽怨的樣子,和先前昏厥過去的病狀截然不同。
真是奇怪,她怎麼這副表情?是發燒導致的嗎?我輕聲道:“阿娣,你感覺怎麼樣?”
阿娣搖搖頭沒有說話,依舊幽幽的看着我,我不明白她這是怎麼了,但又不能就此離開,於是試探道:“平常是不是很少有人陪你?要不我陪你聊聊天吧。
這個小女孩,看來確實是太孤獨了,聽了我的話她的面色和緩了些,我也就對她講起了以前和叔父一起經歷過的事情。
我說的這個事,就發生在泉州後渚港口不遠的地方,獅球山上的賜恩寺旁邊。大概是民國二十二三年,那時候我還小,叔父帶着我到一戶人家去出診,給一個還沒有取名字的小女孩看病,到了就發現這個小女孩,給人的感覺很是精靈古怪,一眼就能看出她和別的孩子不大一樣,可到底哪裡不一樣,卻是誰也說不上來。
叔父號過脈開過方子,讓女孩子吃了藥,她的病情卻反反覆覆不見好轉。而且從此以後,這戶人家還開始不停地出現怪事,夜裡家裡人熄了燈快要睡覺的時候,就會聽到了一個女人嗚嗚咽咽的悽慘哭泣聲,那聲音哭得人心裡發毛。連續幾夜,家裡人天天都會聽到那個可怕的嗚咽聲,後來聽了鄰居的指點,就去請了個風水先生來家裡看,風水先生仔細勘查以後,指着院子裡的一個方位叫他們把地基挖開。
大家拿來鋤頭,才挖了一尺多深就發現有白骨,把周圍一齊挖開,最後從地底下挖出來一具白骨,頭髮上插着一枝鏽蝕了的鐵釵,枯骨的眼窩處,還斜插着一把鏽跡斑斑的短刀,想來應該是一個不知何時冤枉受死的無辜女人吧。家裡人將骷髏眼窩中的短刀拿走銷燬,然後把骨殖祭祀後安葬到了墳山裡,果然每天晚上的哭泣聲就此絕跡了。
可是安寧的日子並沒有過多久,晚上又開始聽到耕牛的沉悶吼叫聲,仔細一聽,這牛吼之聲,竟然還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
再請來風水先生,把院子裡另一個方位再往下挖開,果然又找到了一塊牛胛骨,將這塊牛胛骨也放在墳山裡掩埋了,牛吼聲也就再也聽不到了。
但是過了兩天,到了晚上,地下卻又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那聲音吵得人心驚肉跳,六神不安。
再把地挖開,再往深處挖,果然就挖出一隻嬰兒的虎頭鞋子。
到了這時候,這戶人家終於明白,肯定是家裡有什麼冤孽,把地下埋藏的這些禍祟全給招惹了出來,就去賜恩寺請教長老。長老來看察了以後,讓這戶人家最好是能把那個一直生病的小女孩送到尼庵裡去。果不其然,女孩子一送走,這戶人家再也沒有什麼邪祟之事發生,只是聽說那家尼庵之中,開始三天兩頭不停地鬧鬼。
後來叔父又帶我去賜恩寺禮佛,聊天的時候就聽寺中的長老說起,那陰魂野鬼,枯骨做祟,都是因爲那女孩體質異常才導致的。有些人就是這樣,就像金子,到哪裡都會發光一樣。不管他們在什麼地方,都能夠影響四周環境中的各種能量,導致許多靈異事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