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比文招親

等到剛纔那人出了題目,衆書生心中都是腹誹。所謂的文人雅集事先都會擬個題目,並預先透露出來叫大家早做準備。道理很簡單,詩詞一物妙手偶得,很多時候講究的是靈感一現。若是弄成現場作文,若是沒有文思,就算是李太白和李易安一時也是無可奈何。

如果不實現擬訂範圍,大夥兒湊在一起,又恰巧沒有思路,豈不是大眼瞪小眼,只悶頭吃酒,弄得尷尬。

偏生今天宴會的主人家並沒有題目下來,只是下了帖子請大家,說是考較一下我縣士子才學,到時候做什麼詩,填什麼詞,再議吧。

現在聽到這人提議以月爲題填詞,衆生都是不滿。

其中一人叫道:“翁春兄此題卻不公平,愚弟不以爲然。”

原來,出題目的人姓翁名春,字應元,乃是安東縣縣學生,今天二十四歲,本縣有名的浪蕩才子。聽到有人反對,眉毛一豎:“於兄緣何對本生不以爲然啊?”

“翁兄家中頗富,又是風流倜儻的性子,平日間流連於花街柳巷,常於歌妓詩詞唱和,精通音律,我等卻是不及也。題目是你出的,又是填詞,想必翁兄早有準備,我等如何是你對手。依愚弟看來,要比就比律詩,題目得另外擬一個。”

這話一說出口,衆生都連聲叫好:“於兄說得極是,要比就比律詩,題目得換一個。”

是啊,翁和家中富饒,在青樓以詩詞語撩妹是他的專長,真和他比試這項,要想贏確實有些難度。其實,翁兄爲人還是不錯的,平日裡也大方,大家也能玩到一起,讓他贏一場也無妨。不過,現在的情形特殊,自然是要爭上一爭。

大家心中都是雪亮,今天的文人雅集請來的士子都是本縣學業有成的未婚青年才俊。臨到上船的時候,卻被高之主人家林員外並沒有到,換成林府的少爺梅樸。最叫人感覺不可思議的是,梅家二小姐竟然也到了,說是坐在裡艙裡想親眼看一看各位才子的風采。

梅二小姐生得國色天香,今年十八歲,尚未許人。又從小讀書,從府中流傳出來的詩文看來,這卻是一個聰慧的才女。往年間,府縣的世家大族也不是沒有請媒人上門提親,可都被梅家一一婉拒了,又放出話來說,二小姐將來若是要嫁人,只肯嫁飽學之士,風流才子,家中貧寒也好,年齡大些也好,只要文章詩詞做得好就成。梅家還要陪過去一筆不菲的嫁妝,不過,最要緊的是要先入了二小姐的眼。

一個女孩子自己給自己挑夫婿的事情未免有些荒唐,但考慮到梅員外是船戶出身,青年時好勇鬥狠,不是正經出身,也可以理解了。

十八佳人,尚未成親,家產豐厚,今日又來出席文人雅集,這就值得人玩味了——難道二小姐這是要比文招親,怎不叫人心生遐想?

聽於生揭破這一點,衆生同時發出一陣鼓譟:“翁兄,此事我等絕對不肯依從,另外擬個題目。”

見大家鬧得厲害,正在主持今日宴會的梅家三少爺梅樸畢竟是一個十二歲的孩童,有些控制不住場面。忙道:“各位兄臺且靜一靜,且靜一靜,此事我先問問阿姐再做定奪。”

衆人連連點頭:“極是,這個題目本應該讓二小姐來擬,梅世兄快去快去。”

梅樸急忙擦了擦額上汗水,匆匆跑進裡艙:“阿姐,外面的情形你也看到,得拿出個章程來。若是大家鬧起來,等下須被爹爹責怪。”

裡艙和外艙只隔着一到花格,以輕紗遮擋,一個容貌出衆的女子正手拿一卷書稿,睜着一雙妙目看着外面諸生。

見弟弟狼狽而來,輕嘆一聲,小聲斥責:“阿弟,爹爹今日之所以沒來出席,就是要讓你和士人結識。你是個能讀書的,再過得幾年未必就不能考取功名,光耀我梅家門楣。外面的都是我縣年輕一輩有才的青年士子,定能夠成爲你科舉場上的助力。想不到這麼下一個場面你就維持不住,真真叫人太失望了。”

梅樸一臉的羞愧,訥訥道:“阿姐,我我我……”

“別我我我的,多大點事,像你這麼大年紀,爹爹已經聚攏了十來個同鄉在水上風裡來浪裡去討生活了……哎,看你模樣,將來如何撐起咱們梅家……哎,罷了,我也不怪你……”我就勉強出個題目吧……”

梅樸正處於中二年紀,此刻吃阿姐呵斥,心中頓時生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逆反:“阿姐,你也別盡顧着責備我。爹說你喜歡讀書相公,今天我不是將縣中最能讀書的青年才俊都請過來了,你看看又哪個中了你的意思,隨意挑選一個,我也好去回爹爹的話。”

“你……”那女子突然羞得一臉通紅,再說不出話來。

……

還是雲娘細心,周楠今日進城所穿的袍子乃是十年前的舊衣。按說過了這麼多年,早就爛掉了。不過,聽她說,每過得一個月,遇到晴好的天氣,她就會將周楠的衣裳拿出來曬一曬。

如今,身上這襲儒袍雖然已經有些發白,卻依舊筆挺。

周楠比起當年那個十來歲的少年周秀才可要健康挺拔得多,袍服穿在身上,勾勒出英挺的線條,當真是亭亭如嶺上鬆,一派儒雅學子模樣,上得畫舫很自然地融入安東縣讀書人的團隊之中,並沒有絲毫的不協調。

只見,船艙中有二十多個士子,都是青衣高冠,文質彬彬,有的人甚至還穿着瀾衫霍然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這些人大多十七八歲年紀,最大的超不過二十五。顯然,整個安東縣年輕一代的人尖子都被這條畫舫一網打盡,未來幾十年本縣的文脈盡匯於此。

艙中設了三張大圓桌,美酒佳餚琳琅滿目,士子們或站或坐,竭力展示風度翩翩的俏郎君風采。

周楠雖說很自然地混進讀書人隊伍中,可還是顯得非常突出。古代讀書人大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又沒有健身意識。又整日伏案,不是瘦如豆芽就是大腹便便。他從遼東到淮安萬里路走下來,面上都是健康的光澤,又身材勻稱,想不被人關注都難。

翁春是縣學生,年紀又最大,算是一衆青年士子中爲首的幾人。他的髮妻上前年難產去世,一直沒有續絃,今日來赴乘夜宴,自然是有想法的,所以方纔跳得最高叫得最響,想的就是引起梅二小姐的關注。結果,自己出的題目引起公憤,心中正氣惱。見一個陌生書生走上船來尋了個空位坐下,一言不發之顧着提筷子吃喝,連體面都不要了。心中好奇:縣中諸生我都認識,這人卻是誰?

翁春的眉頭皺起來,走到周楠身邊:“恕在下眼拙,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兄臺,還敢問姓甚名誰,家居何處?”

聽到他問,所有人都是一靜,將目光落到周楠身上。

周楠停下筷子,展眉一笑,道:“路過此地,見主人置酒高會,談詩論道,又許下不菲的彩頭,且過來試試運氣。至於姓名,不說也罷。”他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前幾日除了剛到周家莊吃了一隻雞之外,平日裡都是以稗米充飢。口中別說淡出鳥來,只怕連洪水猛獸都有了,正癆得厲害。畫舫的主人家的廚師不錯,水晶肘子燒得非常好,算是將肚子裡的讒蟲壓了下去,此刻他的心情極好。

以往那個周秀才身負人命重案,在安東縣士林也算是一樁特大丑聞。讀書人最重名節,所周楠直接報上名號,搞不好立即就被人趕下船去。別說比文奪寶,搞不好還會被主人家的惡奴打破頭。這個風險,周楠是不肯冒的。

翁春的眉頭皺得更緊,聽眼前這書生的應答,看樣子是外鄉人,否則口音不會如此古怪。今夜的宴會,大夥兒都提起精神欲在梅二小姐面前好生表現,以文才打動放心,做梅家的乘龍快婿。

再座二十多個未婚青年士子,大家從小都認識,很多人還是一個業師教出來的,彼此是什麼成色心中一清二楚。就詩詞一道而言,如果以總分一百分計算,大夥兒平均七十,他翁春大約是七十五到八十分,有三分把握。自認爲,今天奪得頭名應該難度不大。

可惜現在突然多了個陌生人,鬼知道他才學如何。如果是從蘇南那種文教發達地區來的,奪得頭籌,那不是攪局嗎?

翁春做人做事都是極穩妥的,喜歡事態盡在掌握的感覺,就道:“這位兄臺,今日是我安東縣士子文會,不知道你可否接到梅府請貼。雖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過今日卻是不巧。還請兄臺留下姓名住址,改日我等再下帖相邀請,何如?”

衆士子也都點頭,說:“應元兄說得是,這位兄臺,今天卻是不巧。”

“改日咱們再下貼聚會也好。”

“此乃我安東士林之事,不好與外人言。這樣,改天愚弟做東,於東海樓設宴請各位同道共聚,這位兄臺我於你一見如故,也前拔冗蒞臨,談詩論道。”

“不好,還是我來做東吧。”

衆人見周楠相貌堂堂,坐在那裡如瓊臺玉樹,頗有風姿,感覺好象挺有才的樣子。結交一番倒是無妨,反正你別做詩詞參加咱們的競技就好,鬼知道會不會出意外?

想到這裡,大家都異常的熱情。

……

改日,我今天的旅店和飯錢都沒着落呢,可等不了。周楠心中這麼笑,突然哈哈一笑,指着衆人道:“過江初,拜官輿飾供饌。羊曼拜丹陽尹,客來早者,並得佳設。日晏漸罄,不復及精,隨客早晚,不問貴賤。羊固拜臨海,竟日皆美供。雖晚至,亦獲盛饌。時論以固之豐華,不如曼之真率。這就是安東士林的待客之道,晚生剛落座,各位就要閉門謝客,甚至還比不上晉時羊固,真真讓人失望啊!”

周楠這段話出自《世說新語》,翻譯成現代白話文,就是:東晉時北方逃難到江南的士族大夫剛剛過江時,凡授予官職者都要設宴待客。羊曼被朝廷封爲丹陽尹,來得早的的都能吃到美味佳餚,等到天黑,食物告罄,就沒有那麼豐盛了。於是,無論客人高低貴賤,都是同樣的規格。可是羊固做臨海太守的時候,無論客人來得早晚,都是極盡精美。世人評論說,羊固的宴會雖然精美,可還是比不上羊曼的坦誠自然。

招待客人,講究的真心實意,最怕的是就是主人家虛僞,菜極盡其精美,態度極盡其殷勤,招待極盡其周到,但客人自己卻感到極其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下來自己覺得勉強,一走了之又怕得罪主人。

晉朝的丹陽郡很大,包括江蘇大部,浙江和安徽一部,安東縣也屬於其轄區。

周楠這段話是諷刺大家虛情假意,口不對心。說古時你們本地的最高行政長官就能做到真情待客,爾等枉讀了這麼多年書,卻是個僞君子。

聽到他這話,衆人都是滿面羞愧,都低下頭去說不出話來。大家都是讀書人,唸了一輩子聖賢書,基本的廉恥之心還是有的。

……

內艙,梅二小姐正和弟弟說話,聞言面上一笑,這個青年書生倒是口才了得,這麼生僻的典故也記住,且能大段背誦原文。就低聲對梅樸道:“也請這位書生留下,也免得外人笑我安東士林沒有雅量。”

“是,阿姐。”

當下,梅樸就走出去,笑着朝周楠拱手施禮:“這位兄臺,來者都是客,皆是儒家一脈。相逢是緣,既然來了,且坐下吃酒談詩論道。”

他又朝衆人團團一揖:“方纔小生問了我家阿姐,題目已出。”

既然主人家留客,大家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又聽說梅二小姐出了題目,都顧不得其他,只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惟恐漏過一個字,等下做詩填詞文不對題,誤了自己下半生的幸福生活。

梅樸指了指那套精美的文房四寶,又道:“方纔應元兄說得是,正值金烏西沉,月白風清,泛舟水上,大有蘇子與客乘船遊於赤壁之意趣。今夜在座都是我縣一時之俊彥,未必不能下出‘月白風輕,如此良宵河’‘飄飄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的千古名句。而且,今日我家又請來樂師,等下但有佳句,立即譜曲吟場,不亦快哉?就以月爲題填詞一首,也不論什麼詞牌曲牌,但凡有月就好。不過,如今正值暮春,岸邊柳絮紛紛,景物甚美,得再有加進去枝頭柳棉吹又少的趣意。一柱香時間,獲勝者,可得此彩頭。”

聽到他這話,衆人心生不滿,而翁春則得意洋洋,心叫一聲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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