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雲漸散,夜空湛藍,幾顆星辰淡淡地閃爍着,懸掛在落雁峰的峭壁邊緣,靜謐而寂寥。
寒風刺耳呼嘯,也不知從哪裡捲來一蓬雪花,零零落落地飄卷而下,落在楚易滾燙的臉上,頓時化爲雪水,冰涼透心。
李思思雙頰酡紅,眼波朦朧,出神似的凝視着遠處,低聲道:“那時正是正午,四周卻漆黑一片,象是突然變成了黃昏。狂風發瘋似的搖盪着樹林,暴雨傾盆,雷聲隆隆作響,閃電將漆黑的樹林一陣陣地照成藍紫色。”
“但那時我迷迷糊糊,什麼也瞧不見,聽不着,滿心暈眩似的狂喜和幸福,只反反覆覆地想着:他喜歡我,原來他也是一樣地喜歡我呵!”
“淚水不斷地涌出,和着雨水,流入口中,和他的舌尖混在一起……那甜蜜而酸楚的滋味,象天雷地火,劈穿了我的五臟六腑,讓我喘不過氣,發不出聲,讓我們在戰慄的情慾中熊熊燃燒,一齊燒作了灰燼……”
“就在我們赤裸相擁,狂亂纏綿的時候,幾道閃電接連劈落在我們身旁,瞬間將那些參天巨樹一一擊爲兩半,轟然倒下……”
“那一剎那,我心中說不出的驚惶恐懼,又說不出的喜悅幸福,緊緊地抱住他,心想:老天爺,他是我的親哥哥,但我愛他勝過世間的一切,我要生生世世作他的女人,就算你現在用雷霆將我劈死,我也絕不會鬆手啦!”
李思思脣角漾起一絲悽楚而甜蜜的微笑,低聲道:“這些年,我常常會想,爲什麼那些雷電將四周一切燒成了焦土,而我們卻安然無恙?是不是天可憐見,真的想要成全我們?還是它故意要捉弄我,懲罰我,讓我沉淪地獄,承受那隨之而來的萬千苦痛折磨?”
“但那時我即便知道將來發生的一切,即便知道七哥日後會這般待我,我也決計不會改悔。”
“當他緊緊抱着我,在我的身體裡兇猛而溫柔地撻伐,當他哭泣似的一聲聲叫着我妹子,在我耳邊訴說着幾年來的愛戀,我的身心就已經被他徹底粉碎了,熔化了,從此再也不屬於我,再也不能回頭……”
李思思的話語,就象壓在楚易身上的巨靈石,熾熱而沉重,迫得他越來越透不過氣,難以呼吸。
李思思臉上紅暈更甚,眼波溫柔,低聲道:“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那些年裡,他也一樣喜歡着我。之所以避開我,不是因爲討厭,而是因爲害怕,害怕自己一天比一天熾烈的情感,害怕這該詛咒的荒唐命運……”
“原來每天夜裡,當我輾轉難眠的時候,他也一樣在思念着我;當我爲他的風流花心呷醋的時候,他也爲我和別人的調笑妒火熊熊。我們就這樣相互猜疑試探,相互報復折磨……”
“如果不是因爲今天,他料到四哥、九哥對我的企圖,不顧一切地趕來救我,或許永遠不肯袒露心跡,或許我們會永遠這麼疏離下去……”
“況且依我的性子,倘若那日真被四哥、九哥玷辱了,必定會玉石俱焚,和他們同歸於盡。那麼,我和七哥之間,還會不會有這些愛恨糾纏的故事呢?對於我們,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她怔忪了片刻,眼圈忽地又是一紅,微微一笑,淡淡道:“可是命運中沒有”如果“,一切從開始的剎那,都已經註定了。蒼天安排芸芸衆生,不是爲了體現他的仁慈,只是用來戲耍消遣,展現他的強大罷了。人世間的幸或不幸,不過是在他一念之間。”
她的笑容中帶着說不出的悽楚、譏誚與怨恨;聲音飄忽不定,蒼涼而空茫,就象這雪後的無邊夜色。
“我們在雷雨中也不知歡好了多久,彷彿用盡了這些年貯藏的所有熱情,方纔精疲力竭地躺在那冰冷的泥濘裡,雨水沖刷着我們,卻再也沖刷不了已經發生的一切。”
“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什麼話也不說,聽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如此疲憊,又如此幸福,不知什麼時候,就這麼一齊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繁星滿天,在樹梢枝葉間密密麻麻地閃動着,一陣風吹來,整個天空似乎也隨之晃動起來。”
“空氣如此清新,花香、蟲鳴、遠處淙淙的水聲……四面八方地包裹着我,包裹着這溫柔的夜色。我突然忘了身在何地,象是被浮雲託着,悠悠然地飄在半空裡。”
“我轉頭瞧見身旁熟睡着的七哥,他側身緊緊地抱着我,腿橫跨在我的身上,好象在睡夢中也要佔有我。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嘴角掛着淡淡的微笑。那是我從沒見過的七哥,就象一個依戀在母親懷裡的孩子,純淨、安詳,而脆弱。”
“那一刻,我的心中充盈起強烈的幸福,洶涌得讓我窒息,而心卻象是抽搐似的疼痛着。那一刻,我忽然涌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我不但要用一生去愛這個男人,還要象母親一樣地寵他、呵護他,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他,哪怕爲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聽到此處,楚易心中大震,對她的怨恨仇怒又消減了許多,忽然忖道:“李玄雖然惡貫滿盈,但在她心底卻是至親至愛之人。我殺了他,固然是合乎公義,然而她要殺我報仇,卻也是順乎情理。世間善惡或有標準,但是非……是非又有絕對麼?”
李思思沉浸於回憶之中,眼波重新變得柔和飄渺,自言自語道:“……我抱着他,滿心甜蜜歡喜,不知不覺又睡着了。再次醒來的時候,樹林裡一片漆黑,已近黎明。七哥坐在我面前,眼睛閃閃發光,古怪地盯着我,狂喜、恐懼、後悔、痛恨……交織在一起,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的臉突然熱辣辣地燒燙起來,又是害羞又是喜悅,正想說話,他突然跳起身重重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嘴角登時溢出血來。我吃了一驚,失聲叫道:”七哥,你作什麼?“”“不等我起身,他又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頭,顫聲道:”妹子,七哥對不起你!七哥害了你!“我心裡一陣難過,哭着說:”傻哥哥,這是我願意的。我喜歡你呀!“起身便想去抱他……”
“他眼中閃過恐懼之色,猛地退出十幾步外,遠遠地搖着頭,嘎聲說:”妹子,咱們是親兄妹,這等大錯已是天地不容,如果執迷不悟,那更是……那更是……“”“瞧着七哥越退越遠,我驚愕傷心,腦子裡迷亂一片,只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分明:”他要離開我了!他又要離開我了!“心裡疼得象要滴出血來,不顧一切地大聲哭叫:”我不管!我纔不管什麼天理人倫,我只知道我喜歡你,沒了你,我便是行屍走肉,生不如死!“”“話音剛落,樹林裡突然響起一陣陰森森的狂笑:”好一個“行屍走肉,生不如死!”,好一對逆倫兄妹,癡情怨偶!“”“我和七哥大吃一驚,循聲看去,只見一個人面蛇身的怪物纏在不遠處的樹上,綠眼閃電似的打量着我們,笑得又是怨毒又是猙獰。”
楚易心中一凜,覺得她所說的這個怪物彷彿在哪裡見過,忽然靈光一閃,脫口道:“伏羲老祖!”
李思思微微一笑,淡然道:“不錯,正是伏羲老祖。那時我和七哥都沒開始修行,身在皇宮,又哪曾見過這些山野江湖的妖魔鬼怪?瞧見這麼一個妖物,我駭得兩腿發軟,連話都說不出來啦。”
這伏羲老祖是三十年前惡名昭著的魔門妖怪,相傳是太古蛇人族之後,原本出沒在嶺南一帶,爲害甚重。
其修爲臻於散仙之境,比起現在的“魔門十妖”可要高明得多了,曾與李芝儀有過幾次交鋒,不分勝負。後來不知所終。
楚易融合了李芝儀的元神,對這妖怪自然印象頗深,心念一動,暗想:“這蛇妖吃人不吐骨頭,遇見他們,絕沒有留下活口的道理。他們既能活下來,若不是因爲蛇妖對他們有所求,便是因爲這蛇妖陰溝翻船,死在了他們兄妹手中。”
想到這三十年來,伏羲老祖音訊全無,只怕還是後面一種可能性更大一些。但這妖魔修爲極強,卻不知何以竟會命喪他們之手?
一時間,他大感好奇,凝神聆聽。
李思思說道:“七哥瞧見那妖魔,立即抓起地上的長弓,接連便是三箭。那蛇妖哈哈怪笑,躲也不躲,只噴了一口綠霧,就將鷹翎箭震成了粉末。”
“七哥臂力極強,精擅箭術,比起軍中的幾個大將軍也不遑多讓,但在這老妖面前,竟象是一個嬰孩一般軟弱無力。”
“但七哥素來好強,又驚又怒,叫道:”妹子,你快騎馬回宮,這妖怪交給我來收拾!“箭如連珠,不斷地朝蛇妖射去。”“我知道此時再不走,不但幫不了七哥,反倒是他的拖累,於是強忍不捨,發足狂奔,朝不遠處的赤兔馬衝去……”
“伏羲老祖哈哈怪笑道:”好一個蠻不講理的小王爺!老子是給你們兄妹作月老來了,不請我喝謝媒酒,反倒一再拿箭射我,是何道理?“”“話剛說完,又噴出一口綠霧,狂風大作,七哥射出的鷹翎箭紛紛倒竄而出,擦着我身邊嗚嗚飛過,頃刻間將赤兔馬射得猶如刺蝟一般,悲嘶倒地。”
“我驚叫一聲,忽然覺得背後腥風鼓舞,腰間一緊,腳下一空,便被那老妖緊緊捲住,拔地飛起。冰冷腥滑的鱗甲貼在我的脖子上,勒得我喘不過氣來,心裡又驚又怕,只道要死在這妖魔的手中了。”
“那妖魔”咦“了一聲,綠眼兇光閃爍地瞪着我,神色古怪,象是驚愕,又象是狂喜。楞了片刻,突然哈哈狂笑起來,說:”妙極妙極!真是天助我也!“”“七哥大驚失色,生怕傷着我,握着弓箭,再不敢進攻,只是厲聲叫道:”大膽妖怪!公主金枝玉葉之身,你若敢傷她半根毫毛,本王便將長安城內的道佛高手盡數招來,叫你死無葬身之地!“”“那老妖一點也不害怕,反倒笑道:”你只管叫來,老子正想讓天下人都來看看這一出好戲呢。“左手變出一個彩色的珠子,光芒閃耀,在空中形成了一幕幕圖象,竟然是我和七哥先前纏綿歡好的情景。”“我見了頓時失聲驚叫起來,雖然對適才發生之事毫不後悔,但想到倘若讓蛇妖將這秘密暴露於天下,不但我們身敗名裂,整個皇室也都將顏面掃地,不由得又羞又怒,險些暈了過去。”
楚易心中更是一片雪亮:“果不其然。這老妖早就發現他們了,以此要挾他們必有所圖。”
李思思眯起雙眼,彷彿又瞧見了當日的情景,繼續說道:“七哥臉色也變得慘白,冷冷地說:”妖孽,你想要什麼?直接說來便是。“”“伏羲老祖哈哈笑道:”齊王少年英豪,果然是快人快語。其實我實是一片好心,看你們兄妹根骨奇佳,又彼此癡情,頗有我們蛇人族的風範,所以有意收納你們作徒弟,如何?“”楚易“咦”了一聲,頗感驚訝,心想:“想不到你們竟是這蛇妖的徒弟。”
蛇人族自稱伏羲、女媧之後,自古以來姐弟、兄妹通婚,風俗迥異於他族。因此即便是太古大荒時代,也被中土各國視爲異類。黃帝統一天下之後,更將他們斥爲妖邪,逐出大荒。
如此說來,這老怪見了李玄兄妹亂倫,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倒也不無可能。
豈料李思思冷笑一聲,道:“嘿嘿,你當他是真心要收我們爲徒麼?這老妖嘴上蜜裡塗油,心中卻是歹毒之至。他在終南山下盤桓了幾年,你猜猜是爲了什麼?”
楚易心念一動,失聲道:“秦皇地宮?”
李思思冷冷道:“不錯!這蛇妖也不知從哪裡知道了秦始皇與魔門之事,料想軒轅六寶必定藏在秦始皇陵內。只可惜地宮極爲隱秘,以他的能耐,找了整整四年,連入口在哪兒也沒查出個究竟。眼看我們兄妹送上門來,便想借我皇室之力,幫他查出秦陵秘密。”
“我們那時不識江湖險惡,哪知他心底的算盤?就算知道,有這把柄在他手中,又怎敢不從?無可奈何,我們只好乖乖地吞了他的”蛇蠱丹“,按照蛇人族的禮儀,拜他作了師父,而後又在他面前互飲鮮血,結爲夫婦……”
她的臉上突然泛起一層紅暈,神色古怪,柔聲道:“但是當七哥蒼白着臉,吮吸着我指尖的鮮血,叫我娘子的時候,我天旋地轉,全身無力,一顆心彷彿要爆炸開來,所有的恐懼羞憤全都拋到了腦後,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幸福、甜蜜和歡喜。對那蛇妖,甚至還涌起了一絲感激之情……”
“從那一刻開始,我再沒將七哥當作哥哥,就象那禱辭中所說”精血相融,海枯石爛,生生世世,願爲君婦“……雖然知道這一切作不得數,但不管如何,只要能作得他一時半刻的妻子,我就死而無怨了。即便是萬夫所指,千秋唾罵,我也管不着啦。”
她的話語雖然輕柔低婉,卻是斬釘截鐵,極爲堅定。楚易心中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李思思停了片刻,悠然續道:“伏羲老祖變作一個老家丁,隨着我們回到京城,潛伏在齊王府裡。起初倒也安分守己,只是假託傳我們法術之名,讓我們幫他偷來了衆多的皇家道臧典籍,靈丹仙草,供他修煉。”
“七哥和我雖然百般不情願,但命系他手,卻也只能敢怒不敢言。那老妖心懷鬼胎,果真傳我們吐納煉氣之術,而後又逼迫我和七哥陰陽雙修。幾個月裡,我們的修爲突飛猛進,很快便已到了”靈人“境界。”
“那段時間,我過得恍恍惚惚,就象是活在夢裡雲端。其實能不能修煉成仙,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只要能和七哥永遠這般朝夕相伴,那可真比作神仙還要快活。但我心底又說不出的忐忑擔憂,生怕某天醒來,發覺當真只是一場春夢。”
“過了幾個月,我漸漸覺得有些異常,體內忽冷忽熱,就象患了瘧疾一般,說不出的難受。一天夜裡,正和七哥陰陽雙修之時,突然覺得兩股冰寒、熾熱的真氣一齊灌向腦頂,劇痛如狂,身子彷彿要炸裂開來。”
“七哥驚駭之極,抱着我大聲呼叫,束手無策。伏羲老祖卻笑嘻嘻地袖手旁觀,不住地嘖嘖嘆道:”果然是千載難逢的水火神英,短短三個月,居然就有如此進展,厲害!當真厲害!“”“水火神英?”
楚易猛地吃了一驚,想起她體內陰寒詭異的水屬真氣,又想起她適才輕而易舉解印朱雀所使出的火族法術,登時恍然:“是了!原來這妖女竟是火靈、水靈並體的”雙德之身“。”
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伏羲老祖爲什麼要收她作弟子,又爲何要傳她這些妖功邪法了!
玉衡劍被鎮在南荒何處,向來無人知道。但李思思既是“水火神英”,自然便能感應到“水火神兵”的靈力。有了她,伏羲老祖就如同有了大海撈針的磁石。
果然,只聽李思思道:“七哥驚怒悲憤,驀地跪倒在蛇妖面前,不住地叩頭求他救我一命。老妖怪笑了幾聲,說:”你妹子自作主張,不按照老夫教的法門修煉,現在已經走火入魔。憑老夫的粗淺造詣,又豈能救得了她?不過你若真有心救她,我倒可以指點一條明路。“”“七哥咚咚磕頭,滿額都是鮮血,說只要老妖肯指點迷津,救我一條性命,要他作什麼都可以答應。我迷迷糊糊中聽見七哥的話語,心裡又是悲痛又是喜悅,以他驕傲的性子,若不是愛極了我,又怎肯爲我放棄自尊,伏地求饒?那一刻,我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願呵。”
“那老妖從袖中取出一顆藥丸,假惺惺地說:”罷了罷了,咱們師徒一場,你妹子又是千年一見的良材美質,我又怎捨得她死?不過,我這顆回神丹至多也只能保她三年的性命而已。現在普天之下,唯一能救你妹子的,就只有太古的玉衡劍了。“”“老妖將藥丸送入我的口中,又對七哥說道:”禍福相倚,好在你妹子是雙德之身。眼下體內雖然水火交攻,但只要找到這柄水火神兵,楔入任督二脈,不但可以化解衝突的真氣,還能融爲一體,大長修爲。“”李思思妙目微眯,冷笑道:“原來這老妖早已從道臧中查出線索,推算玉衡劍大概在南詔國境內。爲了讓我們乖乖地幫他找到神兵,便用了這卑鄙無恥的伎倆……”
“但那時我和七哥不過是初入修真之門,根本沒有聽說過軒轅六寶,自然也不知道這老魔頭的狼子野心。七哥聽說有救,歡喜不盡,對這老妖自是言聽計從。”
“爲了掩人耳目,不引起天下人的注意,老妖又教我們演了一出”瞞天過海“的好戲。第二天,我向父皇奏請,要求嫁給南詔國王。”
“當時南詔國王三番數次要求和親,朝廷正在商議此事,聽說我自請外嫁,都議論紛紛。父皇對我的寵愛雖然不如往昔,但要將我嫁給番王,卻仍十分不捨。”
“但當時的文澤天皇后對我極爲厭憎,一力慫恿父皇答應。四哥、九哥自從那日之後,對我和七哥便極爲畏懼,巴不得我走得越遠越好,於是也紛紛動用關係,勸說父皇。”
“最後,父皇終於下旨,將我嫁給南詔國王。七哥則依照計劃,毛遂自薦,請求作賜婚使,一路護送我前往南詔。”
“離開京城的那天,細雨霏霏,滿城春綠,我坐在馬車裡,隔着窗子,看着熟悉的街道、喧囂的人羣……離我越來越遠,心裡沒有半點惆悵,反而洋溢着說不出的興奮與喜悅。反反覆覆地想着:”我終於可以和七哥一起比翼雙飛,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了。“”“到了南詔國邊境,山高路險,瘴氣瀰漫,一行百餘人都格外小心謹慎。等南詔國王派人前來迎接時,伏羲老祖突然施展妖法,掀起一陣狂風,現出獸身,將我和七哥吞入口中。”
“衆人大驚失色,亂作一團。那老妖則大開殺界,當場殺了數十人,而後含着我們,乘亂逃之夭夭。”
“此後兩年,我們便藏身於南詔的山野之中,四處漂泊,依照老妖搜尋的蛛絲馬跡,尋找玉衡劍的下落。”
楚易心中一動,凜然道:“是了,當年南詔和親不成,興兵叛亂,想必就是因爲此事引起了?”
李思思格格一笑,道:“不錯。堂堂天朝的王爺、公主在南詔境內被妖魔所殺,南詔王還逃得脫干係麼?南詔王生怕父皇怪罪,索性在消息走漏之前興兵叛亂,劫掠了邊境七州四十五縣,自稱”南帝“,開始了六年”南蠻之戰“……”
楚易大怒,厲聲道:“他奶奶的,就算被那蛇妖脅迫,你們身爲西唐的公主和王爺,怎能因爲一己之私,將天下百姓捲入戰亂之中?看着邊境軍民爲你枉死,心底難道就沒半點愧疚麼!”
李思思“撲哧”一笑,秋波流轉,嫣然道:“這倒奇了,殺人作亂的是那南蠻國王,我爲什麼要愧疚?再說,那些蟻民賤如草芥,死便死了,與我何干?”
眼光掃過那紫微星盤,臉上忽然閃過溫柔悽婉的神色,低聲道:“只要我能和七哥兩情相悅,長相廝守,就算天崩地裂,人畜死絕,又有何妨?”
楚易氣怒交集,只覺得自私冷漠,莫過於此女。當下冷笑不語。
李思思臉上紅霞漸涌,柔聲道:“南詔山水險惡,猛獸衆多。我們隨着老妖四處流浪,住在山穴樹洞裡,終日與虎狼爲鄰,獵熊豹爲食。一邊尋找神劍,一邊潛心修煉。修爲一日千里,突飛猛進。”
“在那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裡,七哥也漸漸忘卻了倫常道德,對我一天比一天溫柔依戀,就象是回到了從前青梅竹馬的光景。唉,如今回想起來,那時雖然漂泊不定,茹毛飲血,卻是我這一生中最爲逍遙快活的日子。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窮山惡水,也變成了世外桃源……”
李思思指尖輕輕地摩挲着紫微星盤,彷彿在撫摩着李玄的身體。絢光閃耀,一道道地映射在她的臉上,迷離恍惚,變幻不定。
她怔忪了片刻,嘆了口氣,道:“只可惜花無百日紅,好景不常在。第二年夏天,到了怒炎山下,我體內的水火二氣突然發作起來,炎寒交加,痛楚不堪。伏羲老祖卻狂喜不禁,說我感應到了水火神兵的靈力,玉衡劍必定就在附近。”
“他不顧我裂痛欲死,拽着我四處尋找。七哥雖然憤怒之極,但想到一旦找着神劍,便能將我徹底治好,也只有忍氣吞聲。”
“我們輾轉來到冰火崖下。那裡寒風、熱氣交替鼓舞,寸草不生,更別說有什麼飛禽走獸了。我體內的水火真氣越來越加猛烈,彷彿時刻要將我撕成兩半。但我越是疼痛,說明越是接近神劍,我們的心底也越是激動歡喜……”
李思思左手一振,抖了抖玉衡劍,揚眉微笑道:“工夫不負有心人。過了三天三夜,在一個深達百丈的地底裂縫之中,我們終於瞧見了這柄神兵。”
“黑光、紅芒交錯閃耀,晃得我們眼都花了。那一剎那,我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張口結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伏羲老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拔出神劍,仰天大笑,欣喜若狂,什麼也顧不上了。七哥眼尖,瞥見在旁邊的巖縫中,還嵌了一個銀白色的圓盤。”
楚易心下恍然:“原來紫微星盤竟是和玉衡劍藏在一處。李玄老賊陰差陽錯,在南荒平白揀了這神器,才修煉成爲魔門紫微大帝。”
李思思道:“當時我們雖不知道這就是紫微星盤,卻也猜着必定是了不得的太古神器,於是七哥乘着老妖不備,悄悄地藏了起來。”
“眼見我忽冷忽熱,疼痛欲死,七哥轉身苦苦央求老妖救我性命。不料那老妖卻哈哈狂笑道:”小子,這神劍是北斗神兵之一,神魔覬覦,你真以爲我會讓你們活着離開這裡,走漏風聲麼?“說着隨手拍出一掌,頓時將七哥打得鮮血狂噴,摔落一旁。”李思思眉尖輕揚,眼中閃過怒恨之色,冷冷道:“當時七哥雖已有仙人級修爲,但終究與那老妖相差太遠,若不是有紫微星盤護住心脈,早已被他一掌擊斃了。”
“老妖見一掌沒將七哥拍死,倒也有些詫異,笑道:”好小子,不愧是老子的徒弟。可惜玉衡劍重現天下,總得飲些人血。你能成爲神兵祭品,也不枉到這人世走上一遭。“大踏步上前,提劍朝七哥刺去。”“我在一旁瞧見,失聲驚叫,淚水登時模糊了視線,心想七哥若是死了,我也決計不活啦。一時間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突然一躍而起,擋在七哥身前。肚子一涼,玉衡劍恰好破體而入,穿入我玄竅之中……”
楚易“啊”地失聲驚呼,玄竅又稱下丹田,是修真的根本,所謂“神氣之根,虛無之谷”。修真所煉的元神氣丹便凝結此處,一旦被摧毀,則魂飛湮滅,萬劫不復!
李思思格格一笑,柔聲道:“楚公子放心,我福大命大,又怎會死在那老妖手中?玉衡劍不偏不倚穿過我玄竅中心,若換了旁人,早已神魂湮滅;但當時我玄竅內一半陰,一半陽,水火交衝,被這水火神兵一攪,非但沒死,反倒將水火兩氣融合一體,豁然貫通……”
她目光閃動,抿嘴微笑道:“更爲玄妙的是,水火相融,元氣飛旋,突然形成了強猛無比的渦旋吸力,瞬間將那老妖的真氣綿綿不斷地吸入我丹田之中!”
楚易“咦”地一聲,又驚又奇,這可真叫因禍得福了!
與楚狂歌並體之後,他深諳“吸真鼎爐大法”,李思思所說的情景與這吸真大法異曲同工,雖然純屬誤打誤撞,但有了水火神兵相助,威力只怕更爲強猛。
李思思道:“老妖措手不及,想要撤回,卻反被越吸越入,驚怒交加,破口大罵。七哥只道我已經死在他的劍下,悲怒狂吼,突然奮力一躍而起,將紫微星盤劈入老妖頭頂。”
“老妖避無可避,兇性大發,竟使出兩敗俱傷的妖法,震斷自己經脈,瞬間將殘餘真氣直衝頭頂泥丸宮……”
“轟隆一聲震響,我耳邊就象被萬千雷霆轟擊,險些聾了,只隱隱聽到七哥一聲慘叫,然後便昏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伏羲老祖已經氣絕,七哥渾身鮮血淋漓,躺在幾丈之外,動也不動。倒是我自己肚子上雖插了玉衡劍,卻偏偏精神奕奕,安然無恙。”
楚易聽她平平淡淡的說來,想象當時驚心動魄的情景,掌心早已捏滿了冷汗。
李思思道:“我拔出玉衡劍,傷口瞬間癒合,竟象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但我可沒心思顧着這些,哭着抱起七哥,使勁搖晃,又將真氣拼命輸入他的體內。”
“七哥先前被老妖一掌打成重傷,爲了給我報仇,又耗盡了真元,被老妖臨死反撲,頓時震斷了奇經八脈,奄奄一息。我費盡心力,卻也只能暫時保他一口真氣。”
“絕望之下,我忽然想起老妖從前說過的”童子純元續命大法“,於是就到附近山寨、村莊劫掠了幾個少年,與他們交媾,吸取純陽,然後再與七哥交合,將這些童子純陽輸入他的玄竅,續氣還丹……”
楚易大怒,斥道:“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你也做得出來!那些少年呢?事後都被你殺了麼?”
李思思格格一笑,笑容中帶着說不出的酸楚淒涼,淡淡道:“藥熬好了,剩下的藥渣還拿來作什麼?再說,我的身體只屬於七哥,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又怎能讓別人沾染?就算他們沒有當場脫陽斃命,也都被我殺啦……”
“好一個情非得已!”
楚易怒極,哈哈笑道:“嘿嘿,妖女,你既然如此忠貞不二,又早識破了我的僞裝,這些天又何必和我胡天黑地?莫非這也是情非得已麼?”
李思思眉尖一挑,霍然站起身來,象是慍怒,又象是羞惱。神色古怪地凝視了他片刻,忽地嘆了口氣,重新坐下,幽幽道:“你又想激我殺你麼?我纔不上當呢。”
雙頰霞涌,睫毛輕輕顫動,低聲道:“楚公子,你和那些童子自然不相同,和我見過的其他男人也都大不一樣。如果不是因爲七哥死在你的手中,我還真有些捨不得這般對你呢。”
她話語溫柔哀傷,似是玩笑,又象是當真,聽得楚易微微一愣,突然耳根燒燙,心中怦怦大跳起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答。
李思思轉過頭,淡淡一笑,接着說道:“我一連攫取了三十六個童子的元陽,才終於將七哥救轉活來。但他卻毫不歡喜,只是憤怒地瞪視着我,咬牙切齒,竟象是恨不能將我碎屍萬段……”
她眼圈一紅,悽然道:“我知道他不是恨我濫殺無辜,而是生氣我將身子給了別人,但情勢緊急,爲了救他,又有什麼法子?只要能讓他活轉過來,就算是被他嫌惡一輩子,也管不着啦。”
“如此又過了七七四十九日,他的經脈全都一一續起,真氣也恢復了十之六七。那天晚上,正當我在吸攫一個少年的元陽時,他忽然怒吼一聲,一躍而起,一掌將那少年打成肉醬,而後近乎強暴地要了我……”
說到此處,李思思的淚水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顫聲道:“他一邊狂暴地和我交合,一邊緊緊地扼住我的咽喉,在我耳邊不斷地咆哮,說我是他的女人,絕不允許其他男人碰我一根指頭……”
“他勒得如此之狠,我喘不過氣,舌頭一點一點地吐了出來,胸肺悶得就快爆炸了,心想,我就要死了,就要死在七哥的手裡了。心裡又是悲傷,又是快活。”
“忽然,他痛哭失聲,撒開手,緊緊地抱着我,吻着我,在我的身體裡洶洶爆發。他的淚水滴在我的臉上,那麼滾燙,就象是一道道岩漿,狂猛地燒到我的心底,讓我徹底崩潰了,融化了,如此痛苦,卻又如此幸福……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哭。”
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住了。臉上酡紅如醉,過了片刻,方纔嘆了口氣,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那時我才發覺,原來世間最鋒銳的武器不是紫微星盤,也不是水火神兵,而是你心愛男人的眼淚。”
“從那一天起,我和七哥間的關係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愛我銘心,卻又恨我刻骨。疼我時巴不能將我捧在手心,含在口裡;但恨我時卻又百般辱罵,肆意鞭撻。常常是上一刻我還在天堂雲端,下一刻便跌入九泉地獄……”
李思思悽然一笑,淡淡道:“那老妖說我是水火神英,想不到就連我的命運也象是水火交攻,愛恨交纏,註定只能徘徊在最激烈的兩個極端。”
楚易心中一顫,想起當日自己知道蕭晚晴欺騙自己時的憤怒,忽有所感。
或許所謂愛恨,便真如這玉衡劍一般,兩兩交纏,難分究竟。
也正因如此,情之一物,才最爲傷人,也不知讓多少癡男怨女生死相許。就連楚狂歌、李玄、蕭太真……這些魔門散仙也不能倖免。
想到這裡,心中酸苦交加,悵然若失,也不知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