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易昏昏沉沉,體內灼痛如燒,撕疼欲裂,象是死了,在刀山火海里煎熬着,又象是騰雲駕霧,漂浮在一個無邊無際的黑色夢魘裡。
渾渾噩噩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似有冰涼的指尖撬開他的脣齒,一泓清泉流入口喉,直沁心脾,神智登時爲之一醒。“啊”地一聲,坐起身來。
四周洞壁森森,黑影憧憧。
洞口外,夜色悽迷,大雪紛揚,寒風捲着雪花呼嘯而入,夾帶着野獸悽號,吹得他徹骨侵寒,雞皮泛起。
心下茫然,一時間竟不知此身爲誰,身在何處。
忽聽身後一個嬌脆的聲音笑道:“楚郎放心,這裡是天山雪嶺,和長安隔了十萬八千里,他們就算是有通天眼、順風耳,也找我們不到。”
只見右後方丈餘開外,一個十二三歲的黃衣少女俏生生地站着,左手提燈,右手舉着一個寶藍色的玉瓶,正笑吟吟地凝視着他。火光明滅,臉上如映紅霞,說不出的明豔動人。
楚易奇道:“蘇姑娘?”
正想問她爲何到了天山,其間發生了什麼事,又覺得那雙眼波妖媚含情,勾人魂魄,與秀麗稚氣的臉蛋殊不相符,在燈光下瞧來殊爲詭異......
“元神寄體大法!”
楚易心中一凜,剎那間,先前發生的所有事情全都如走馬燈似的急速閃過,忽然想起她是誰了!
一躍而起,喝道:“李思思,快從蘇姑娘身體裡滾出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話音未落,丹田劇痛如絞,真氣渙散,登時“嘭”地重重摔落在地,疼得眼冒金星,全身酥麻無力。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充什麼護花使者?”
“蘇瓔瓔”撲哧一笑,凝視着他,嘆了口氣道:“傻瓜,沒有‘五德之身’,居然敢練‘五行相化’大法,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你說說,現在這滋味好受不好受?”
楚易念力探掃,登時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才發現經脈之內竟然空空蕩蕩,所有真氣全都鬱結到了丹田之中,混沌似的纏作一團。
稍一運氣,立即絞痛欲死,豆大的汗珠滾滾流出,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又驚又怒,喝道:“妖女!你施了什麼妖法,忒也歹毒!”
李思思呸了一聲,將那玉瓶收入懷中,笑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早知如此,孤家就不費盡心力拿這‘混天一炁珠’救你啦,讓你經脈俱斷,魂飛魄散纔好。”
她語笑嫣然,聲音嬌脆婉轉,一舉一動分明是蘇瓔瓔,但眉眼間風情萬種,一顰一笑又直可傾國傾城,讓人神魂顛倒。
楚易咬牙道:“妖女,原來你當日留着蘇瓔瓔不殺,早就計劃好要利用她的肉身,作元神之寄體。”
“你現在纔想明白,不嫌太遲了麼?”李思思格格一笑,道:“這些年我急於修煉水火神英,傷了任督二脈,再加上當年曾被玉衡劍刺中玄竅,多少傷了元氣,如果不換上一個肉身,遲早就要元神脫竅、尸解登仙了......”
嘆了口氣,撫摩着“自己”的臉頰,悠然道:“幸好天不亡我,偏偏這時將蘇丫頭送到了我身邊。這小姑娘雖然傻里傻氣,誰想她竟然和孤家一樣,也是至爲罕見的水火雙德之身......唉,天意使然,又怪得了誰?”
楚易強忍怒氣,冷冷道:“所以你故意激怒她殺了你,順勢施展‘元神寄體大法’,附到她的體內,讓大家以爲你當真死了,再無戒備。等到我們鬥得兩敗俱傷了,再現出原形揀現成便宜......”
話雖如此,心中卻仍有些疑竇:即便李思思與蘇瓔瓔的經脈極爲相似,又豈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元神寄體,而不容蘇瓔瓔有絲毫反抗之餘地?
假使後者當時稍有掙扎、排斥,在場的衆多散仙高手又怎會瞧不出來?
李思思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抿嘴微笑道:“小丫頭早被我下了‘蛇蠱丹’,就象操線木偶,任我擺佈,自然不會有絲毫反抗。其實孤家原不想這麼快就附到她的體內,但既已被你逼到絕境,也只有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了......”
頓了頓,狡黠的妙目中閃過得意之色,道:“好在我未雨綢繆,半個月前便已就打通了她任督二脈,又將玉衡劍藏入她的玄竅之中。否則又怎能在短短半個多時辰內融會貫通,發揮出八成威力,殺你們個措手不及?”
聽到此處,楚易才完全明白來龍去脈,難怪當時搜遍其身,也找不着玉衡劍。想到自己三番五次栽到這妖女手中,只覺得滿嘴苦水,恨怒難平。
心下記掛晏小仙等人的安危,又不好明問,故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倒狡猾,知道魔門爲了搶奪軒轅六寶,必無信義可言,索性來個鷸蚌相爭,獨食獨吞。嘿嘿,只可惜你現在已是神魔共憤,衆矢之的,就算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有一日安寧......”
“朱雀高飛,萬物塗炭,就憑他們也擋得住孤家?”
李思思繞着他輕移蓮步,笑吟吟地截口道,“若不是孤家只要軒轅六寶,對其他一切都沒興致,現在別說那些禿驢、牛鼻子的性命,就連龍椅帝位也是我的啦。”
楚易心下微微一寬,她既然急着脫身,想必未及痛下殺手,以晏小仙諸女的機智應變,當可無恙。
當下一邊與她敷衍,一邊暗自強忍劇痛,意守丹田,只等她稍一走近,便全力反擊。
李思思似是對他心思瞭如指掌,笑吟吟地道:“楚郎,你最好乖乖兒地別動。孤家好不容易纔將你體內真氣逼回氣海,七七四十九日之內切切不能妄動真氣,否則五行相剋,經脈俱斷,就是神仙也難救啦。到時豈不讓我心疼?”
楚易暗一運氣,果然又疼得刺骨錐心,知她所言非虛,氣極反笑道:“妖女,要殺要剮,直接來便是,何必惺惺作態?嘿嘿,連巨靈石也壓我不死,還怕你耍什麼花樣?”
忽聽不遠處一個甜脆嬌媚的聲音冷笑道:“你放心,她決計捨不得殺死你。眼下你是百年罕見的散仙之體,若是死了,她又上哪兒找這麼好的一個軀殼,讓李玄託體重生?”
楚易一凜,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綠衣少女軟綿綿地躺在洞角黑暗處,笑靨甜美,藍眸清澈如水,帶着譏誚怨毒的森寒笑意,赫然正是蕭翩翩。
他微微一愣,暗感詫異:李思思爲何要將翩翩與他一齊擄掠至天山?以她的深狡心智,絕不會作毫無目的之事,莫非其中還別有所圖?
李思思嫣然一笑,目光灼灼地凝視着他,柔聲道:“天理報應,循環不爽。楚郎,我七哥因爲你而死,再因你而重生,那也公平得很啊,是也不是?”
話音溫柔輕婉,卻含着說不出的冷意,直聽得楚易寒意遍體,當下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李玄老賊早已被我碎屍萬段,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讓他託體重生......”
李思思格格脆笑道:“楚郎啊楚郎,你也忒小覷我七哥啦!人體不過是一具皮囊,只要靈魄猶在,又有什麼不可能的?”
說話間,從袖中取出紫微星盤,又取出一枚鑲着翠綠玉石的青銅戒指,戴在小指上,徐徐套入紫微星盤的中央圓孔。
“天羅戒!”翩翩臉色微變,妙目中滿是悲慼恨怒。
那銅戒碧光閃耀,赫然正是那夜蕭太真留給楚易的天仙門掌門信物。想必就在他昏迷之時,連着其他寶物被李思思一起蒐羅了去。
李思思笑吟吟地道:“見此神戒,如見掌門。蕭丫頭,還不來拜見新任掌門?”
星盤飛轉,“嗡嗡”輕震,一道碧光從指環上怒射爆開,在頭頂擴散如一團巨大的綠色光球,將她罩在正中。
星盤上突然竄起無數微弱的綠光,如輕煙搖曳,淺草起伏,逐漸彙集一處,慢慢地幻化爲一個模糊的淡綠色影象。
楚易心中一沉,驀地閃過一個念頭:“糟了!難道李玄的元神還在這紫微星盤內?”
再一細看,那人影眉目宛然,彷彿正在低頭沉吟,果真是李玄!一時如墮寒淵,冷汗登時冒了出來。
“瞧清楚了麼?”李思思臉頰上泛起嬌豔的紅暈,格格大笑道,“若不是七哥機智,臨死之時將自己元神封印到這神器之內,我又怎能感應到他的靈力?又怎能那麼快就確定你的假冒身份?斬草須除根,誰讓你這般得意忘形?這才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直到此刻,她纔將所有隱藏之事盡數說了出來,心下實是從未有過的歡悅暢快,直笑得花枝亂顫,連淚珠也漣漣不斷地涌將出來。
楚易驚怒交集,暗自大悔。早知如此,當日寧可將紫微星盤一齊毀滅,也絕不可留給李玄老魔一線翻身的機會!
李思思輕輕撫摩着星盤,口中念念有辭,又將天地洪爐、乾坤元炁壺、太乙元真鼎、太古虎符、河圖龍幡等法寶縮小後,依次鑲嵌在星盤上。
星盤次第衝起萬千銀光,縱橫投射在周圍的綠色光罩上,就象是漫天星辰,璀璨奪目,繽紛閃爍。
楚易、翩翩呼吸一窒,被這星圖神光所攝,目眩神迷,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亙古奧秘,就藏在這星圖之中。
洞內突然安靜了下來,李思思癡癡地凝望着那飄忽不定的李玄幻象,似悲似喜,俏臉籠罩着迷離幻麗的光暈,宛如鏡花水月,不可捉摸。
半晌,她才夢囈似的嘆了口氣,柔聲微笑道:“七哥,你看到了麼?你費了幾十年心力,想要得到的‘軒轅星圖’和六寶,終於就快收齊啦。等我拿到剩下的五柄神兵,解開《軒轅仙經》,便和你一齊修煉成仙,從此生生世世,再也不分開了......”
楚易哼了一聲,正想說話,忽然發覺天璇、天權、搖光三星的位置極爲奇怪,竟全稍稍偏離原位,重疊一處。靈光一閃:“難道天璇、天權、搖光三劍的藏匿之地都在一起?”
心中怦怦大跳,凝神察探。那紫微星盤以九州大地爲原型,刻滿了山川大曆的圖案,而天璇、天權、搖光三星投射的位置,竟象是在北海一帶。
楚易又驚又喜,又轉而尋找開陽、天機雙星投射在星盤上的光束。心中陡然又是一震,險些失聲驚呼,天機星投射的位置,赫然便在天山山脈附近!
就在此時,天機星映射在星盤上的光點忽然劇烈抖動起來,橙光閃耀,一點一點地朝紫微星的位置移動。
翩翩“咦”了一聲,忍不住奇道:“那是什麼?”
李思思妙目一亮,容光煥發,笑道:“妙極!她終於來啦!”抽出小指,將紫微星盤、軒轅六寶收入懷中,滿洞碧光登時幻滅。
楚易一凜,雖不知道她等的是誰,但想必與剩下的幾柄北斗神兵大有關係......靈過霍閃,福至心靈,脫口道:“極光電母!你等得是極光電母!”
李思思一怔,吃吃笑道:“好一個聰明伶俐的楚王爺!幸虧孤家已經勝券在握,否則與你爲敵,倒真是件危險的事兒呢。罷了,你就乖乖兒地看出好戲吧。”
素手一揚,氣浪衝舞,重新封了楚易的經脈。
試想,紫微星盤既能感應軒轅六寶,則天機星的移動,必定代表某人正攜帶天機劍往此處趕來。
雷缺刺殺南海神尼,搶走了天機劍,死時神劍卻不在其身,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事先已經交付給極光電母了。
如此推算,來人必是雷明珠無疑。
果然,過不片刻,洞外突然電閃雷鳴,照得四下一片藍紫,只聽一個女子笑聲迴盪在耳:“思思妹子,你約我來此,自己又爲何要藏起來呀?幾年不見,姐姐可真想你,快出來,讓姐姐看看你是否出落得更加漂亮啦。”
那聲音沙甜柔膩,所說漢語雖然頗爲生硬,但嬌脆婉轉,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媚惑力,酥麻入骨。
楚易此時真元被箍,定力大弱,一聽之下心馳神蕩,臉上滾燙如燒,竟忍不住想要出聲答應。
李思思反握玉衡劍,提着燈籠走到洞口,格格笑道:“雷姐姐,我在這裡等了你一天一夜,怎地現在纔來?你現在見着我,只怕是認不出來啦......”
話音未落,寒風捲舞,燈火明滅,一道人影閃電似的衝入洞中,“咦”了一聲,笑道:“思思妹子果然是返老還童,越活越年輕啦。真真羨慕死人了。”
那人轉身翩然立定,白衣勝雪,金髮如火,赫然是個絕美的波斯女子。碧眼似春水橫波,嘴角似笑非笑,妖媚冶蕩之中又帶着說不出的孤傲。
楚易被她掃了一眼,呼吸一窒,心中嘭嘭亂跳,暗想:“她便是電母麼?怎地如此眼熟?”
驀地想起那夜大悲方丈所說的往事,忖道:“是了!楚天帝和這妖女的關係必定也非同尋常,所以李思思才故意拿我當誘餌,逼她交出天機劍來。”
果聽李思思笑道:“雷姐姐,你認不出我不要緊,但是倘若認不出這兩人,那可就糟糕啦。”
雷明珠又瞟了楚易一眼,微微一震,驀地閃過驚訝、憤怒、愛憐、苦恨、悲傷......交織的古怪神色,格格大笑道:“楚郎,原來是你!近來聽說你胎化易形,附到了一個窮酸秀才的身上,想不到竟變成了這般模樣!你從前常說我‘明珠暗投’,今日可算是一語成讖了!”
李思思抿嘴笑道:“看來這薄情郎就算是化成了灰,姐姐也認得呢。也是,他對姐姐狠心拋棄倒也罷了,竟然又絲毫不念舊情,殺了雷霆大帝......如此絕情寡義的負心漢子,千刀萬剮也不爲過。”
雷明珠雙頰暈紅,笑吟吟地道:“思思妹子,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帶着他千里迢迢趕到天山,難道就是爲了幫姐姐報仇麼?無功不受祿,這等大禮姐姐可收納不起呀。”
“姐姐自然知道我想要什麼。”
李思思嫣然一笑,探手將翩翩隔空拖了過來:“倘若這薄情郎還不足以換回天機劍,那我再加上這丫頭,如何?”
“她?”
雷明珠一愕,格格大笑:“本宮雖然對蕭太真殊無好感,常常想要拿她替我哥解恨出氣,但現在她人都已死了,剩下的這些蝦兵蟹將我要來又有何用?”
李思思微微一笑,也不回答,轉而柔聲道:“姐姐,你還記不記得七十六年前的正月初八?那時楚天帝被道門追殺,就避藏在這天山雪嶺斷情谷裡。你抱着剛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原想讓這薄情郎與女兒相認......”
“女兒?”楚易一凜,又驚又奇,“難道楚天帝和這妖女竟有了骨肉麼?倘若如此,怎地從未聽人提起?”
眼角掃處,見雷明珠臉色陡然大變,料想不假。
又聽李思思嘆了口氣,續道:“豈料郎心如鐵,他拒不相認倒也罷了,竟冷嘲熱諷,將你們母女逐出門外。那夜也象今晚這般,颳着狂風,下着暴雪。天地茫茫,你孤零零地懷抱女兒,又是悲傷又是恨怒,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於是就到峽谷內的巖洞裡暫避風雪......”
“到了半夜,你剛剛睡着,洞外突然衝入一條人影,劈手奪走你懷中的女兒,順勢又將你一掌打成重傷,逃之夭夭......”
“你忍痛窮追,可惜傷勢太重,越來越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人衝到懸崖邊,將你女兒用力朝崖下摔去!”
楚易“啊”地失聲低呼,又驚又駭。
李思思搖頭嘆道:“楚郎,當年你如此決絕,現在又何必惺惺作態?那時雷姐姐心肝盡裂,不顧一切地衝到崖下四處找尋,也瞧不見屍體......彷徨無主,只好哭着奔回斷情谷找你,你卻認定她使計騙你同情,不理不睬,乃至拂袖離開天山,從此一去不回......”
楚易腦中淆亂,呼吸如堵,眼前急速地閃過許多似曾相識的畫面,她玉箸縱橫的臉、悲切痛楚的哭聲......歷歷在目,不由得涌起莫名的愧疚、悽惘之感。
一陣狂風呼嘯捲來,燈火明暗閃爍。雷明珠臉色慘白如雪,竟似不勝寒意,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但很快便又恢復了常態,格格笑道:“這年陳年往事提來作什麼?我早已不記得啦。”
“真的麼?”
李思思雙眸炯炯地凝視着她,微笑道:“雷姐姐,那麼這幾十年來,你爲何不住波斯王宮,卻隱居在天山雪嶺?你上上下下找遍了天山每一個角落,可藏找到半個嬰兒的骸骨麼?”
雷明珠碧眼中殺機畢現,笑吟吟地道:“思思妹子爲何對本宮的事情如此瞭如指掌?難道當年搶走我女兒的人,就是你麼?”
李思思笑道:“姐姐,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又何必搶你女兒?但我卻知道搶走她的人是誰,非但如此,我還知道你女兒沒死,現在何處......”
“你說什麼?”雷明珠俏臉又是一變,厲聲喝道,“那人是誰?我女兒呢?我女兒到底在哪裡?”
激動之下,話中夾雜着幾句聽不懂的波斯語,連聲調都變得古怪起來。
“你的仇人已經死啦。但是你的女兒麼......”李思思嫣然一笑,將蕭翩翩提了起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什麼?”
楚易、雷明珠齊齊大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凝神細看,這才發現翩翩的眉眼、輪廓果然有幾分神似電母!
蕭翩翩怒道:“老虔婆,你胡說什麼!我今年才一十六歲,怎會是她的女兒?”
雷明珠眉尖一揚,格格大笑:“不錯!我女兒若還在世,今年也該有七十六歲啦!本宮在天山隱居了數十年,這丫頭何時出現,如何長大,我還不知道麼?李思思,你想騙我天機劍,也得找個象樣的替身才是。”
李思思嘆道:“雷姐姐呀雷姐姐,你的心地終究太過善良,所以纔會被蕭太真矇蔽了幾十年而不自知。那魔女對楚郎癡心不悔,恨透了所有與他有染的女人。你當年當着她的面,與楚郎在‘阿尼瑪卿山’的冰洞裡歡好纏綿,珠胎暗結,她能不對你恨之入骨麼?”
頓了頓,悠然道:“蕭太真心計深狡,知道與你們兄妹明鬥,必然討不了好去,所以故意若即若離地勾引你大哥,挑撥你們之間的手足之情。等你賭氣離開波斯,帶着女兒孤身前往天山尋找楚郎,她便悄悄尾隨在後,暗伺良機......”
“你被這薄情郎拒之門外,心力交瘁,悲沮疲憊,被她這般突施暗算,自然猝不及防。蕭魔女狡詐陰狠,在你面前使了障眼法,讓你以爲女兒已被摔下萬丈懸崖,無心追擊,她便帶着女嬰從容逃逸......”
雷明珠心頭大凜,這些年來女兒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已讓她覺得有所懷疑。此刻一經點醒,回想當夜情景,更覺蹊蹺。
又聽李思思說道:“蕭魔女擄走女嬰後,爲消免懷疑,故意以冰封法術,將她藏在雪山深洞之中,讓她幾十年如一日,保持嬰兒之身。到了十六年前,纔將她取出,冒充波斯叛亂中被殺死的黛麗絲公主,收養爲義女......”
楚易將信將疑,忍不住沉聲道:“倘若真如你所說,蕭天仙爲何不直接當着電母的面,殺了她女兒?而後再趁着她心神大亂之際,將她殺死泄恨?又何必要將仇人女兒留在身邊,養虎爲患?”
李思思格格笑道:“報仇的方式有很多種,直接殺了仇人,豈不便宜了她?依我看,蕭魔女留着雷姐姐的性命,無非是爲了讓她承受幾十年喪女的悲痛,將來再讓她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或者讓她的女兒親手殺死她......那不是更加有趣麼?”
楚易倒抽一口涼氣,隱隱覺得以蕭太真的脾性,倒真極可能作出這等事來。
李思思秋波流轉,柔聲道:“姐姐,你想想,若不是因爲受了幾十年冰寒,她又怎會發育得如此緩慢,骨骼肢體只如同十一二歲的女童一般?”
蕭翩翩在一旁聽得氣怒反笑,連聲“呸”道:“胡說八道!我是因修煉‘玉女天仙經’,保持童女之身,所以纔有這等體態!再胡言亂語,辱我師尊,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雷明珠狐疑地凝視着她,蹙眉沉吟,神色變幻不定。
李思思似是成竹在胸,微微一笑,道:“女兒的身體,作母親自然最爲熟悉不過。姐姐可瞧仔細了。”
指尖一彈,“哧”地輕響,翩翩的衣裳登時碎裂開來,露出滑膩如脂的香肩。
雷明珠低咦失聲,花容瞬間慘白如紙。只見翩翩雪白的肩頭赫然有一塊海棠似的嫣紅胎記,灼灼奪目。
楚易心中亦陡然一沉,腦海裡驀地閃過一個畫面:大雪紛飛,一個波斯少女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懷中那胖嘟嘟的女嬰睜着透藍的大眼,好奇地瞪着自己,小肩膀上也有這麼一個海棠胎記,鮮豔欲滴......
翩翩瞧見二人神色,立知不妙,心中大亂,顫聲道:“難道這胎記......”
李思思笑嘻嘻地道:“蕭丫頭,這塊印記是不是我假造的,你自己心知肚明。倘若還是不信,我便幫你和你娘滴血認親。”
說着,春蔥似的指尖在翩翩晶瑩柔嫩的肌膚上輕輕一劃,登時沁出一滴血珠,被她輕輕一彈,不偏不倚地飛到雷明珠的左手掌心,微微晃動。
雷明珠略一遲疑,屏息從右手指尖擠出一滴鮮血,朝左掌滴落。
紅光閃耀,兩顆血珠瞬間相溶,渾然如一!
楚易、雷明珠身子一震,如遭電擊,霎時間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所有的疑雲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
翩翩又是驚怒又是恐懼,嘶聲道:“騙子!你們......你們都是騙子!我......我......”嬌軀顫抖,喉嚨若堵,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一夕之間,恩重如山、情同母親的師父突然被說成了大仇人,而仇人卻搖身變成自己的生母......如此荒唐無稽之事又叫她如何接受?
雷明珠怔怔地看着她,心情激盪,悲喜如狂,啞聲道:“孩子,你......你當真是我苦苦尋找了七十六年的孩子麼?”
話到最後已成了哽咽,淚水漣漣涌出。下意識地踏步上前,便想伸手去摟她。
李思思微微一晃,擋在她身前,笑道:“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雷姐姐,今夜我讓你們一家三口團圓,你得怎生謝我呀?”
雷明珠臉色微變,格格笑道:“你費盡心計想得到的,不就是天機劍麼?好呀,瞧在你幫我找回女兒、又擒來這薄情郎的份上,我便將神劍送你又有何妨?你好好接住了......”
話音未落,素手一揚,兩道熾烈無比的絢光閃電似的朝着李思思夾擊而去!
“轟!”雷鳴震響,光芒怒爆。
楚易眼前一黑,被震得氣血亂涌,丹田欲爆,只覺得整個山洞都似要坍塌了,土石簌簌,密雨似的砸落而下。
定睛再看時,雷明珠飄然站在洞口,臉色煞白,又驚又怒,嘴角沁着一縷血絲。兩隻青銅齒輪在她掌心“呼呼”飛轉,流光溢彩,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風雷電光輪了。
而李思思依舊笑吟吟地站在翩翩身旁,若無其事,右手握着玉衡劍,架在她的脖頸上,紫光、黑芒交疊瀲灩,映得洞內光怪陸離。
一合之間,高下已分。
雷明珠眯起碧眼,冷笑道:“士別三日,果然當刮目相看。難怪妹子這般有恃無恐。好,好得很。”
雖然兀自不服氣,但畢竟女兒性命操於其手,投鼠忌器,不敢再有任何輕舉妄動。
李思思嫣然一笑,柔聲道:“姐姐,妹子今日可不是想和你切磋技藝的,實是想讓你們一家三口團圓相聚,從此安安心心地過日子。那天機劍對你來說,不過是破銅爛鐵,又何必爲了它放棄你苦苦追尋了七十六年的幸福日子?”
雷明珠咬脣不語,秋波流轉,在楚易身上停留了剎那,又凝聚在翩翩的臉上。眼圈一紅,再也掩抑不住愛憐、悲喜的神色,指尖忍不住微微地顫抖起來。
楚易大急,脫口喝道:“不可!萬萬不能將天機劍給她!若是讓她湊齊軒轅六寶,天地大亂,蒼生浩劫,一切都再也不能迴轉了!”
雷明珠蒼白的臉頰突然泛起奇異的桃紅,羅袖一捲,收起風雷電光輪,格格大笑道:“天地大亂,蒼生浩劫,又與我何干?西唐也罷,波斯也罷,億萬百姓加在一起,又怎抵得過我孩子一根寒毛?”
轉過頭,碧眼中淚光閃爍,冷冷地盯着他,一字字地道:“楚狂歌,當年你絕情絕義,害得我母女骨肉分離,今時今日,又有什麼資格來命令我?你不讓我將天機劍給她,我偏要送了給她,你又能拿我如何?”
目光、語氣之中,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怨毒、悲苦與報復的快意,積存了七十六年的痛苦與仇恨,在這一刻全都如山洪似的爆發出來。
楚易滿嘴發苦,一顆心登時沉到了谷底。
良知、大義,對於這個恨了“他”幾十年的魔門妖女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比起她失而復得的女兒,那更是輕得連鴻毛也不如了。
李思思容光煥發,格格笑道:“雷姐姐說得太對啦。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只要自己和自己最愛的人平安無事,就算天塌了,地陷了,又關我何事?”
說着,取出那碧綠光潔的玉瓶,將楚易和翩翩兜入其中,柔聲道:“姐姐,你將天機劍給我,我便將他們給你,各得其所,如何?”
“一言爲定!”
雷明珠嫣然一笑,又恢復了那妖媚從容的神色,取出一個古樸厚重的赤銅劍柄,拋到李思思手中,道:“妹子,天機劍鋒被我藏在了一處隱秘之地,這劍柄就送與你作個信物。你帶上他們,隨我來取吧。”
說着,一擰身,衝入洞外茫茫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