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翻閱近二個時辰的奏摺,弘曆只覺雙眼痠澀難忍,便從摺子上移了目光,擡起頭來。高無庸見狀,立時遞過條白棉布巾。溫熱的布巾捂在酸澀的眼睛上,很是舒服。長長吐出口濁氣,擦了擦臉,順手扔給高無庸。“什麼時辰了?”
“皇上,已是申時三刻”高無庸舉着托盤接了用過的布巾,遞了一旁的小太監。又道,“皇上,可要奴才傳膳”宮裡頭注重養生,一日只吃兩頓。規矩雖是如此,然而宮裡頭那些居一宮主位的,哪個沒有設了小廚房?且那設了小廚房的各宮主子,也是不耐御膳房的吃食。大多數還是吃着自個小廚房出的。
“嗯不用”弘曆沉吟片刻,道,“去儲,”想着,今個早上去慈寧宮請安時,在一旁陪着太后的皇后,投過來的祈求的眼神,心頭不由一軟,已是又大半月沒去她的長春宮了,今個便去瞧瞧她吧。冷眼觀她,幾年下來,她也算是改得不錯了。便淡淡的開口道,“去長春宮”高無庸應了聲,正欲準備所用的步輦時。就聽得主子道,“今個,天日不錯。朕走過去便行”
西六宮三宮沿着南北落建,成兩列,中間一條大道便是西長街,貫通西六宮。沿着西長街,弘曆背覆雙手,慢慢悠悠得踱着步子。長春宮離養心殿不併是很遠,不一會,便是到了宮門口,停下腳步,黝黑的眸子,掃向裡頭。此時夕陽斜下,漫天雲霞,在它的映照下,硃紅的宮牆與金黃色的屋頂染上了炫目的金紅色,與那連天鱗狀雲紋,交相輝映,壯觀無比。
繞過祥鳳萬壽紋琉璃屏門,便是長春宮正殿前立着的銅龜銅鶴,除此之外,便無其他飾物,光禿禿得透着生冷。即便是溫暖西下的夕陽,也無法爲這庭院添上生氣。除了他的呼吸聲與腳步聲,便再無其他聲響,一片寂靜。
濃眉微微皺了下,腦海中不期然的浮現出,儲秀宮的景色。
景嫺愛花,尤喜歡那種好生長的花兒。她的儲秀宮,長年有着茂盛的花草。這時候,應是月季花開得正旺,散出沁人的香味兒來。調皮的五兒許會,避開額孃的視線,用着自個送她的小木劍,摧殘着嬌嫩的花朵。然後,氣急敗壞的景嫺,依舊優雅的拎着五兒進屋,教導五兒練習女紅手藝。或者讓五兒剝些杏仁出來,不然接下來的幾天,便會沒有好吃的點心。若是他恰好碰上五兒受罰,小姑娘必會睜着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眼,巴巴的瞅着自己。可憐的如同失了主人的小狗一般。
如此一較,弘曆對着清冷的長春宮多了幾分不喜。但既然已經來了,若是離開,對明慧也是不好。揹着身後的手,無名指微微一勾。高無庸拂塵一甩,唱喝,“皇上駕到~”宮門口候着的宮女太監,立即跪下請安。至弘曆越過她們進入殿中,方一一站起。
進了屋,就見身着紫色常服的明慧,迎了過來,大眼裡滿是驚喜,顯然是沒有想到弘曆今個會來她這裡。一抹殘留的餘光恰好打在了她的臉上,現出了凹凸不平來。深紫的色澤,更是映襯得臉色暗淡無光,憔悴蒼老。梳着簡單的一字頭,髮髻上只是簪了過白色絨花,減了幾分貴氣。如此看來,皇后竟然比她實有的年紀老上幾分。“皇上,今個怎麼來了?”
弘曆抿了抿脣,微微一笑,面上帶出溫柔的神色來,“怎麼?不歡迎朕麼?”他的聲音本就好聽,尤其壓低時,去了威嚴,在那原本的溫柔上再添幾分。
皇上還是什麼時候,以如此溫和的口吻與自個說話的?皇后忍不住眼圈一紅,隨即便用帕子拭乾眼角。笑盈盈道,“哪能呢”紅紅的眼眶,與強撐出的笑容合在一起,是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可憐。“臣妾見了皇上,心裡歡喜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瞧你一大把年紀了。被人瞅着,可就是笑話了”弘曆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放下。
“誰敢”皇后眼睛一瞪,倒是現出幾分氣勢來。擡眼迎向弘曆脣角的笑容,忍不住,面上一紅。“您難得過來,臣妾心裡頭高興,一時忍不住失了態。皇上您可莫要笑話臣妾”見二人仍在在明間站着,遂領着他向着裡頭走去。
弘曆淡笑不語,隨着皇后去了裡間,坐在朝南的炕牀上。視線兒隨之粗粗掃了一下,屋裡佈置的中規中矩,不難看,卻也談不上亮眼。“三兒,最近怎麼樣?”三丫頭與景嫺關係一直不錯,以往他去儲秀宮時,時不時的能碰上個幾次。好像,從五兒出生後,便從未在儲秀宮那邊見到過。
“嗯三丫頭最近正在練習刺繡呢”三丫頭如今大了,也比以前懂事許多。現下對着自己也是親近許多,只是心裡頭還是有些偏向那頭。原以爲那女人生了女兒後,對三兒這頭便會忽略。哪知,人家倒是個能堅持的。一如既往的待她。但凡自個在女兒面前道句她的不好,三兒總是會流露不耐煩的神色來。好在,三丫頭現在也知道顧慮自個做額孃的心情了。刺繡的手藝也只是跟着個針線上人學習而已,並沒有去女人那裡。心裡頭纔好受一些。
“嗯”弘曆微微頷首,道,“也是時候學了對了,三丫頭跟着誰學得?”
“三兒身邊有個針線上人,手藝極好。便是跟着此人學的”皇后從翠娥手裡接過一盞茶來,遞給弘曆。
脣方觸上杯沿,只覺裡頭熱氣翻涌,弘曆放下杯子,笑眯眯得看向皇后,“怎的沒跟景嫺學習了她的手藝可是比那些個針線上人還要好上幾分的”
眸子暗了暗,隨即拿着帕子掩脣一笑,遮住面色的不自然。莞爾一笑,“景嫺妹妹可是忙得很哪有這空閒呀”
“也是五兒那丫頭太過調皮”弘曆自她面上移開眼,隨意的看向一邊。待炕桌上的茶冷了些,便端起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入肚,反而引出腹中的飢餓感來。炕桌上置着點心盤子,點心應是放了有一會,乾癟難看,散出的味兒也是怪異。弘曆對吃食挑剔,這是滿宮奴才皆知曉的事兒。他自是不會爲委屈自個的肚子。
大家出身的皇后,當然不會如此沒有眼色。只是這個時辰已是過了膳點,想來皇上已是用過膳了。故而,便未開口問其是否用膳。依然敘着近日發生的一一諸事。腹中飢餓難忍,還得耐着性子聽着皇后說道。心下已是不耐到了極致,而面上則是半分未顯。仍舊含着笑,聽着皇后說道。而私下裡卻是浮想連連。
好像自個每次去儲秀宮,景嫺總能及時遞上美味的吃食來。且自個若是用了膳過去,她也好似能猜着,遞上的便不是吃食,而是各式消食的茶湯。在她的儲秀宮裡頭,他是最自在,最舒服的。很多時候,不用他開口。她便能照顧着自個的需要。
“皇上,您說是不是?”三格格如今已有十二了,過了年便十三了,也是時候相看額駙了。
“嗯”收回思緒,淡淡地看了眼皇后,道,“皇后說的是過了年,三兒便是大姑娘了。也是時候爲她尋個額駙了。你放心,朕定會爲她找個好的。”
“多謝皇上”含着滿滿的笑意兒,皇后從炕上起身,向着弘曆盈盈一拜。
“皇后怎得如此見外三兒也是朕的女兒,不是?”弘曆的目光越過皇后,直直得看向前面。不知何時,他總喜歡將宮裡頭的妃嬪與景嫺相比,卻也不願往深裡頭去想。腹中傳來陣陣飢餓,他終究不是個願意委屈的,“高無庸”
“奴才在”高無庸若幽靈般,悄無聲息得出現在弘曆的跟前。
“朕今日在長春宮用膳傳”弘曆自顧自的悠悠開口道。
皇后聞言,面色不免有些難看起來。她竟然忘了這茬。與弘曆十多年夫妻,深知他在飢餓時,最是不耐,只是無論他心中多有憎惡,面上卻不會叫人瞧出半分。
“皇后,可否需要與朕一道用膳?”他的口氣很是溫和,聽不出半分不悅。
“臣妾真是愧對皇上”皇后卻是詭異的認爲他心裡頭不高興,柔柔解釋道。“今個見了皇上,臣妾心裡頭很是激動,開心過了頭。皇上您不要見怪”
“朕怎會怪你?”迎着她慚愧的目光,溫和一笑。“皇后爲朕打理宮中諸事,自是辛苦。偶爾忘了一些也是正常”說話間,小太監已是將那長長的膳食桌兒擺在了他的身前,御膳房的一溜小太監已是懷抱食盒陸續走了過來,各式珍饈佳餚一一擺開。每一道菜餚,一旁的小太監便夾一筷子放置一旁的小碗裡,古太醫便拿着銀針一一查看。
沒有問題便衝着皇帝搖搖頭,高無庸再親自試吃後,片刻後再爲皇上佈菜。弘曆每樣皆吃幾口便放下筷子。用完膳後,天色已是晚了。
“安置吧”長春宮內,燭火滅一室黑暗。
“皇上”熟睡的弘曆,忽然被高無庸略有些尖利嗓音喚醒但他素知高無庸不是個魯莽的,抑下心頭怒火,“何事?”
“皇上”高無庸雙膝一跪下,埋下頭,幾乎是喊了出來,“五格格出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