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龍擺尾，火光沖天，大雪如覆。
人們擡頭，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火與雪。
龍與人。
小夜被沉瑾鎖住，淚水洶涌的噴出，一滴滴滾燙的落在沉瑾的手背上。
沉瑾顫了顫。
他想要擡手，擦過少女的眼角，但是，手指卻停在那裡，無論如何也擡不起來。
巨龍的嘶吼衝出，震得所有人耳朵轟鳴。
蕭雪聲站在那裡，眼底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殺吧！或者，去死！
蘇夢忱的手落到夜帝的肩上。
夜帝回頭，冷酷的眼底卻爆發出狠厲的光芒，然而，當蘇夢忱的手上的鮮血順着他的肩膀一寸寸浸透下去的時候，這位帝王揮出刀刃的手停下了。
蘇夢忱的裹着夜帝大刀的袖子緩緩的鬆開，然後，看着他。
“陛下，夢忱來兌現承諾了。”
六年前的承諾。
男子的聲音響起，一字一句全部都順着潛入帝王的耳朵。
宋晚致站在旁邊，看着蘇夢忱那雙不斷浸透出鮮血的手，微微一動，但是她的手微微一動，便感覺到男子抓住她的手微微一緊。
掌心裡的溫度厚實的傳來。
晚致，莫擔心。
蘇夢忱收回了手。
而後，帝王的目光變得溫和起來，金色的瞳孔依然，但是看向蘇夢忱的眼，卻漸漸起了一分笑意。
兩人的目光交匯。
夜帝的目光轉過去。
蘇夢忱帶着宋晚致往後一退，然後，輕輕的落在地上。
巨龍在半空，只剩下夜帝站在那裡。
接着，在所有人的目光裡，夜帝帶着那條巨龍朝着小夜飛去。
而小夜看到自己的父皇朝着她飛來，頓時再也忍受不了，大喊了一聲“父皇”，奮力的想要沉瑾的桎梏。
“小夜！你的父皇現在……”
“不是！我知道父皇還是認得我的！這個世上，哪怕他誰也不認識了，又怎麼會認不到我呢？”
沉瑾看着巨龍朝着他飛來，然後節節後退。
夜帝卻在他們的前面停下，然後，輕輕的開口：“小夜。”
шшш ▲тTk Λn ▲co
沉瑾一愣，而小夜卻趁着沉瑾一愣的時間，突然間狠狠的掙脫他的桎梏，然後朝着夜帝瘋狂的奔過去！
父皇！
夜帝從龍首上躍了下來，木屐輕輕的踏入雪地裡。
小夜猛地撲入他的懷裡。
“父皇父皇父皇！”少女忘乎所以的大喊着。
年邁的帝王擡起手，金色的瞳孔閃爍着溫和的光，他擡起手，粗糙的手指撫摸過少女的眼角。
那帶着薄繭的手指帶着薄繭，觸碰在小夜的眼角讓她感覺到微微的疼，然而這真實的疼卻讓她感覺到歡喜。
小夜在父親的手掌下放肆的大哭。
夜帝看着她，然後抓緊這片刻的清醒，聲音凝重：“小夜。”
“轉頭看看。”
小夜使勁的搖着頭，眼淚不停的流下來。
父皇，我只想看你，現在這個時候，我只想看你就好了。
夜帝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個世上，沒有誰不會死，所以，何懼生死？”
“轉頭看看，周圍這些，都是你的子民。”
“他們將所有都寄託在你身上，所以，一人之死，何足道哉？”
“小夜，我想你母親了。”
小夜愣愣的擡頭，然後看着他。
眼前的帝王，白髮蒼蒼，滿臉皺紋，每一道褶皺裡都帶着時光的睿智和寬容。
夜帝一把拉起小夜，然後，帶着她躍上龍首。
炙熱的龍身烤灼着她的腳底，迎面而來的風吹的她覺得渾身都要散開，但是當小夜站在那上面的時候，突然間，內心微微的顫抖。
絕無僅有的高度，絕無僅有的視野！
到處都是狼藉，整個華城在眼前縮成一個幻影，天地間被白色覆蓋，無數的人站在那裡，擠在那裡，但是，因爲太遠和擡高，密密麻麻顯得像是螻蟻一樣。
看清楚了嗎？小夜。
人本螻蟻。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比我們更厲害得多的東西，我們站在低處，也就是那螻蟻中的一員，但是當我們站在高處，所以，這世間最廣闊的風景我們能看到，而這世間最凌厲的大風我們也要承受。
看着吧，我的女兒，你才十六歲，你會活的長長久久，你會面臨無數的爭端和屠戮，所以，這纔是開始呀！
看着吧，我的女兒，當我抱着襁褓中的你的時候，我便知道，你這一生，註定要跌宕起伏註定不會一輩子無憂無慮，所以，我只能用力，讓你過足這十六年的風雨無阻！所以，現在，就是你迎接大風的時候！
小夜站在那裡顫抖。
不是因爲冷。
那顫抖，來自靈魂。
她睜大眼睛，整個人都僵住。
而後，夜帝卻一把抓住她的手，接着，將手中的刀刃塞入了小夜的手裡。
小夜震驚的看着夜帝，突然間生出一種懼意。
不要，父皇，不要……
“握住。”夜帝第一次如此強硬。
小夜像是感覺到什麼，眼淚瞬間滾燙落下，狠狠的將手背在身後。
“小夜！看看你的身後，拿着！”
小夜回頭。
回頭，看到人如螻蟻，那一雙雙眼睛在大雪中看着她。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人本如螻蟻。
“握住！”夜帝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
小夜咬着牙，手顫抖的擡起來，然後，拿着刀柄。
刀太重。
她眨了眨眼，卻發現，眼睛乾澀的厲害，可是，卻連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
原來，有時候，是真的沒有辦法放肆的哭和笑的。
宋晚致站在那裡，擡起頭來看着站在那裡的小夜，沉沉的閉上了眼。
蘇夢忱一伸手，輕輕的將她擁入自己的懷裡。
有些事情，他們只能旁觀，無法插手。
這世間有些道路，有時候，便只能一個人走。
不管如何的艱難險阻。
而後，站在那裡的夜帝，突然一伸手，一把將小夜從龍首上推了下去！
小夜張開嘴巴，想要大喊，可是，卻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父皇……
夜帝低頭，含着一絲笑意看着小夜，那眼底裡，只有父親對於女兒的祝願。
孩子，人生沒有趟不過去的坎。
他深深的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接着，轉身，握了握自己袖子裡的木梳，然後，仰天長笑！
“萬物如逆旅，而今，我又幾何？！”
他說着，突然間，一握拳頭。
帝王的爆發。
充斥着龍血的身子，本來便已經有了無上的武力，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的法子。
大風忽而席捲而來！
哄——
哄——
龍尾搖擺，站在龍首上的帝王卻已經全身斑駁，金色的光芒從他的身子裡泄出來，他大笑着，宛如黑夜裡的一輪明日，而後，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俯下了身子。
他一把按在龍頭上。
巨龍彷彿對它忽然的反抗感到極其的不高興，發出一聲怒吼！
但是，帝王的手卻一把撕下龍頭上的鱗片，在巨龍發出狂怒的嘶吼的時候，拿着那片鱗片，然後，在龍身上飛掠起來！
強大的氣勁從夜帝的身上發出，然後，切割入龍身，一塊塊的鱗片在瞬間斷裂，龍血頓時濺了出來，熱辣辣潑了夜帝一身。
夜帝身上，也在裂開無數的傷口。
誰能真正的將殺死的刀刃插入它的身體？唯有同類。
人們呆呆的站在那裡，看着這個帝王以無匹的力量屠殺着那條巨龍，也在撕裂着自己。
龍血瞬間滾燙的流了巨龍一身，巨龍慘叫着，重重的落在地底，而帝王的身子也從龍身上滾落，滿身鮮血，雙目狂亂。
接着，他轉頭，對着蘇夢忱的方向看了一眼：“助我！”
那雄渾的聲音在黑夜裡雄渾的發出，而後，天地茫茫。
助我！蘇相！
這個世上，除了你，再也沒有別人能夠幫助我！
人們聽到這個聲音，緊接着便看到銀色的衣袍在大雪中翻飛，銀袍男子的袖子一卷，捲起地上隨意的一把長劍，然後，一揮！
這是怎樣的一劍。
蘇夢忱站在那裡，掌心的血噴涌出來。
這是，蘇家人的血。
於是，漫天的大雪像是成了他的劍下魂，席捲着在天地間亂舞，而那把長劍，是月光，是閃電，是這世上，最爲長的耶河的流水，揮起來！
他揮向的地方，是天地小界！
茫茫的大火，熾熱的火源，無邊無際，而蘇夢忱的劍光，就那樣，橫坡天際，然後，切開！
於是，熾熱的火焰都像是在瞬間被切開！
這天地間的結界，被他切開。
接着，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三人。”
“一左一右，一後。”
天地小界讓他來切開，但是，要徹底的封住，必須靠他們。
宋晚致站在那裡，手中的雪劍一抹，然後，站在了左邊，她一擡手，然後，將手中的長劍刺入地底。
龍發出一聲嘶吼，彷彿這劍，刺入它的身體。’
沉瑾看了看小夜，手掌緊了緊，然後，跳到了右邊。
手中的劍，刺下。
但是，後面，無人。
站在那裡滿身是血的夜帝回頭，看向那後面的人。
少女拿着大刀站在那裡，全身僵硬，任憑那雪花一片片落到她身上。
夜帝看着她。
所有人都看着她。
小夜抱着大刀，看着站在那裡，滿身是傷的帝王。
時間彷彿靜止。
她想衝過去，衝過去抱住他，抱住這個抱了十多年的身體，抱住這個抱了她十多年的身體，抱住曾經的溫暖和幸福，抱住那皇城後面無憂無慮的日子，抱緊這世上，所有的一切。
父皇！
父皇！
父皇！
龍在憤怒的搖擺，蘇夢忱手中的劍光在一寸寸被淹沒，誰都無法想象這樣的一劍，對於他而言又要付出怎樣的代價，然而此刻，男子站在那裡，卻穩如泰山。
夜帝的身子，已經支撐不了多久。
但是此刻，他卻溫和的看着自己的女兒，嘴角含着一絲笑意。
希望的笑意。
小夜……我的女兒……
小夜終於，顫抖着，將手中的大刀一寸寸的插入地底。
父皇……
夜帝對着她，暢快的大笑起來！
“孩子！人生匆匆，但求無憾！你是我夜家的女兒！記着！生死要無憾！”
“站起來！你該是怎樣模樣就是怎樣的模樣！”
“我去了！”
帝王的大笑伴隨着聲音沉沉的壓下來。
龍發出一聲嘶吼，想要躍起，但是卻被那轉身而來的帝王一把按住一片龍鱗，而後，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帝王竟然抓住龍的身子，接着，奔向那天地小界的盡頭！
既然如此！便讓我們，同歸於盡！
從此以後，這世上再也沒有龍之血，再也沒有威脅！
從此以後，所有的一切，都將重來！
木屐沾染着白雪，一揚一落，然後，帝王的身影，就這樣淹沒入了茫茫的大雪中。
所有人看着他們的帝王，就這樣以一種灑脫的身影消失。
天地茫茫，大雪仍然在滾滾的落下，到了最後，所有的所有，都消失不見，只剩下帝王的大笑之聲在天地間飄蕩。
那深深踏下的木屐的印子，也在瞬間被飄落的大雪所淹沒。
彷彿，從未存在。
但是，這個世上，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記得，它曾存在過。
良久……
小夜抱着插入地底的大刀，緊緊的抱住，看着那天地小界，天地小界的火光仍然在顫抖，無邊無際的拉開。
大雪濛濛。
她就這樣抱着一把刀。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個時候她小，看着奶孃餵奶，便跑到她父皇的胸前扒。
“父皇父皇，你怎麼沒奶？”
那個時候她小，父皇捨不得離開她，便將她抱到朝堂上，結果，自己就在滿朝文武大臣面前給他尿了一身。
那個時候她小，剛剛學會走路便想着去看天看地，要站到最高的地方，於是，她的父皇看着她小嘴一張，便帶着她出去巡軍，於是，她跨坐在帝王的脖子上，揪着他父親的發，笑嘻嘻。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她真小。
想起她的父皇面對她總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但是在笑起來的剎那，那積蓄依舊的淚水卻轟然衝了出來。
他曾想着備下萬里的山河，然後做給他閨女的禮物，握住她的手將她送到心愛之人的手裡。嫁了他這掌上明珠。
可是，卻最終來不及。
他曾想着有朝一日看她子孫成羣，然後等待着大雪茫茫的時候，陪她看這銀裝素裹，如同曾想着陪着他的妻子一起看整個華城的鳳凰花開。
可是，卻最終來不及。
……
這世上有太多的來不及。
小夜抱着那大刀，然後，將自己的小臉貼在那刀上，冰冷的刀面似乎有了溫度，她滾燙的淚水沿着那刀面滑下。
父皇。
小夜哭着笑着，一把鼻涕一把淚。
父皇！父皇！父皇！
有靴子輕輕的落在她身邊，沉瑾半跪下來，然後，擡起手，輕輕的擦着她的眼淚。
然而，看着少女嘴角的笑意，但是心裡，卻唯有刺痛。
“小夜，你父皇，讓我告訴你，他恨愛你，你的母親，也很愛你。”
小夜沒有說話，淚水卻更加的洶涌。
宋晚致拿着傘，慢慢的走過來，然後，撐在她的頭頂。
她慢慢的蹲下，然後一伸手，輕輕的摸着她的腦袋。
“小夜，你聽到你父皇最後的笑了麼，他無憾。”
“人生能無憾者有幾人？”
“他是帝王。”
小夜緊緊的抱住那把刀，閉上了眼睛，沒有說話。
宋晚致的手指卻默不作聲的在她的脖子上一扣，接着，懷裡的少女便沉沉的暈了過去。
宋晚致對着沉瑾道：“帶她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沉瑾點了點頭，然後抱起小夜，接着，朝着皇宮走去。
蘇夢忱走到宋晚致的旁邊。
“會好的。”男子的聲音輕輕的響了起來。
宋晚致擡頭看着那茫茫的大雪，然後，輕輕的笑了起來：“是呀，會好的。”
只希望時光能夠溫柔一點。
小白也跟了過來，然後，將自己的身子蜷在了蘇夢忱的腳底，有些憂傷的眨了眨眼。
小老鼠也湊了過來，窩在小白的尾巴旁邊，接着，蜷了起來。
兩人並肩站着。
宋晚致彷彿像是想起了什麼，瞬間回頭，然後朝着人羣裡掃去。
但是茫茫人海，蕭雪聲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
蘇夢忱問道：“在找誰？”
宋晚致垂眸，笑了笑。
蘇夢忱握住她的手，輕輕的道：“有些人，你不去找他，他也會出現。”
宋晚致“嗯”了聲。
有些人，註定要出現，無法避免。
她擡起頭，看了蘇夢忱一眼，換得銀袍男子的緩緩一笑。
晚致。
我會出現。
——
這一切，似乎就這樣落下了帷幕。
小夜自從昏睡過去之後便未醒來，沉瑾站在那裡那裡擡頭看着依然被茫茫大雪覆蓋的天空，這是百年來樑國最大的雪，放眼看去，一片白茫茫。
他擡手，看着自己手中的紋路哦，微微皺了皺眉。
蘇夢忱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你不會死。”
沉瑾微微詫異，他回頭，身後的銀袍男子站在那裡，璀璨無倫。
蘇夢忱道：“雖然樑國的國師依附於帝王，並且，也同樣因爲龍血所存在，所以，你們都認爲帝王之血消失你們也跟着消失，其實，不然。所以，你不必擔心。”
“好好的活着吧，陪着他的女兒。”
“這大概，便是這位帝王最後最大的心願了。”
沉瑾看着這個人，心中涌出強烈的震撼，這些日子一直被雜事所牽絆，直到此刻，方纔想起一些事情：“你是誰？孟沉？”
蘇夢忱負手：“鄙人姓蘇。”
沉瑾頓時愣在了當場。
而宋晚致也從殿內轉了出來，對着沉瑾微微頷首，便對着蘇夢忱問道：“夢忱，你手上的傷口該換藥了。”
“好。”蘇夢忱溫柔的看着眼前的少女。
宋晚致轉頭看着沉瑾，道：“我摸過小夜的脈，只要等她醒來，就好了。”
沉瑾感激的點了點頭。
蘇夢忱抓住宋晚致的手，於是兩人攜手而去。
沉瑾看着兩個人的身影，過了良久，突然一笑。
蘇夢忱。
宋晚致。
這兩個名字。
或許，本該在一起。
他轉頭，看着那宮殿的大門，然後，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然後慢慢的含到嘴裡，感受着那冰冷在舌尖竄開。
他負手，天水之藍的衣袍淡淡的流轉，然後轉身，朝着殿內走了進去。
殿內睡着少女。
他靜靜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我等你醒來。
不論多久。
小夜，快些醒來吧。
－－－－－－題外話－－－－－－
終於完了~
攤手，謝謝月票~這幾天阿吹的更新~額，明天努力恢復早上七點~
我想，咱們下卷，還是甜甜甜~嗯，蘇蘇丸子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