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下雨看作是一種天與地的交流溝通,那麼莊重肅穆的跪拜更像是一次同先祖前輩的無聲對話,只是那對話的結果沒有人知曉,包括跪拜者本身,而他們能做的也緊緊是通過雙膝的彎曲來表達一種或敬畏,或歉意的複雜情感。
尹如雪駐足在一棵蓊鬱的柏樹前,沒有撐着雨傘,一隻手溫柔地放落在伸出來的一個枝椏上,另外一隻手稍稍整理了一下由於溼漉而緊貼着臉頰的髮絲,靜靜地望着那個和深夜一樣落寞的背影。雖然她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走上前去,但她已是心如刀割。
她在想,尹天佑究竟會做出怎樣的一種抉擇和取捨呢?如果換做是自己,那又將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
這一刻,她想了很多很多,心亂如麻。
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顯赫的家族權勢賦予自己的不是簡單的綾羅綢緞,更像是一種繁華的枷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爲你構造出了一個未來的模型和輪廓,而你別無選擇,只能順沿着這個模型成長,前進,直至死亡。
風吹來了,裹卷而來的是一陣揮之不去的涼意,尹如雪小心翼翼地打了一個寒噤,似乎生怕驚動了什麼。
尹天佑擡起了頭,雨水從兩側的臉頰上滑落下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尹凌峰,正色道:“爹,爲什麼我一定要按照你的想法來生活?難道我就沒有自己選擇的機會和餘地嗎?這太不公平了。“
尹凌峰冷冷一笑,道:“公平?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而我想讓你做的就是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裡去尋找公平,而這種公平就是力量,當你擁有了力量,你自然而然地就會感覺到公平的存在。“
“這些荒唐可笑的論據不過是你維繫尹家自古以來的宗法措辭罷了,在這個外人豔羨的家族裡,每個人都對力量擁有着一種近乎癡狂的熱愛,而我做不到“尹天佑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哽咽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道:”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寧願不要頭頂的那份耀眼的光環,也不想把自己手中之筆換成屠戮飲血的兵刃,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哼哼’
尹凌峰似乎有些動怒了,大聲怒罵道,“混賬東西,我這是爲你着想,你手中的書筆能夠保證你的安全嗎?沒有力量,別說行走江湖了,恐怕你連自己手中的書和筆都保護不了,還談何清高,真是笑話。“
尹凌峰背過了身子,準備進入到宗祠裡,在最後一隻腳即將也邁進主殿裡時,他忽然停住了,道:“你如果執意不肯到御流門修行,那就按照尹家宗法來辦了,尹家子嗣沒有文弱書生,只有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哼。“
尹天佑哽咽了,半天從那有些沉重的嘴脣裡蹦出一個殘言斷句,“我,我可能愧對尹家列祖列宗了…“
泛黃的火光從主殿中央照射了出來,揮灑在了早已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的三層階梯上,像是一層淺淺的黃色煙霧,朦朧而迷離。
金色琉璃的屋檐下形成了一道道雨簾,嘩啦嘩啦地流着細水,每一條都很纖細,卻又那麼的有力量。
‘咣噹’
尹凌峰氣沖沖地進入了主殿裡,狠狠地關上了房門,一個人跪拜着長桌上的排位,沉默着,一臉的冷漠,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失落。
此時此刻的主殿之內,煙霧繚繞,像是一個霧氣遮障的朦朧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唯一語言就是沉默,死亡一般的沉默。
尹凌峰不懂自己的兒子爲何如此地執迷不悟,這讓他很是惱火和傷心,一向盛氣凌人的他居然生出了一個這樣軟弱無力的兒子,他想到了死敵和旁人的冷嘲熱諷,也隱隱約約看到了尹家列祖列宗對自己的不滿和責罰。
‘虎父無犬子,虎父無犬子’尹凌峰不斷地重複着這句簡單的言語,他笑了,又沉默了,不久又笑了。
空空蕩蕩的房間裡迴盪着這句言語,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像是一種嘲諷。
門外。
尹天佑依然在跪走着,他來到了最後一排的一個石像底座前,用手撫摸了一下那早已被歲月打磨的很滑很滑的凹痕,一滴淚水墜落了下來,‘滴答’一聲,凹痕裡的積水飛濺起來了幾片白色的水花。
不久,他起身站立在那尊底座上,展開了雙臂,擡起了頭,仰望着夜空,任憑雨水的下落和拍打。
他象一個石像一樣地站立着,接受了尹家先祖們的檢閱和訓話。
這本是他的位置,或許,從今夜之後,就不再屬於他了。
他不知道如何說些什麼,只能用自己的肉體爲先祖前輩守夜,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尹如雪離開了那棵藏身的柏樹,走到了尹天佑的身旁,擡起了頭,溫柔地用手指碰了碰尹天佑的手臂,道:“二哥,你這是何苦呢,難道就不能跟我們一起去御流門嗎?”
尹天佑依然仰望着天空,眼睛緊閉,伸出了一隻手,指了指夜空,道:“雪兒,二哥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聽,我正在向尹家先祖懺悔,請求他們原諒我這個不肖子孫,原諒我…”
尹如雪望着溼漉漉的夜色,一時間彷彿天和地都在悄悄旋轉着,旋轉着,一切也都在改變着,包括她自己。
‘嘩啦啦’
又是一陣急促的大雨,那片幽深的柏樹林開始了搖擺,像是黑夜裡的幽魂,發出了一聲聲幽幽的聲響。
成排成排的石像依然安然站立着,似乎遺忘了冷風,也遺忘了這兩個年輕的少年,他們只是站着,站着。
不遠處,門樓之外,一個纖瘦婉約的身影看着這一切。
她撐起了一把雨傘,雨傘的邊緣被雨水流成了細線,一道道。她那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那雙清澈的眼珠上倒映着尹如雪和尹天佑的影像,很清晰,也很真實。
不久,她離開了,腳步款款,踩踏出來了一襲白色的水花,消失在了混沌的雨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