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德十五年九月初四,宜祈福,餘事勿取,諸事不順。
蕭瑟淒涼的午後,北風呼嘯而過,無情將枝頭樹葉一併帶走。樹葉追隨北風,被颳得滿天飛,飄飄灑灑,不知去向何方?
天幕灰白陰暗沉沉,感知這景色,惹得人平添幾分惆悵。
裴府正廳內,當家夫人江朝露坐在主座位上,低聲啜泣頻頻擦淚。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憐憫。然而,始作俑者裴翼楠坐在主座位另一端,背靠八仙椅,翹起二郎腿,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地上散落着茶杯碎片,以及殘留在地的茶葉末,茶水隨着落地瞬間濺出滴滴水花。下人一個二個躲在角落裡,無人敢上前,唯恐自家夫人再發脾氣,殃及無辜。
哭聲不止,主座位另一端之人終究熬不住,彈跳起來。只見他面如冠玉,眉如畫筆;目光猶如璀璨朗星,薄脣如塗脂。玄色緞紋長衫,同色腰帶,繡着祥雲繞月圖案。腰間絲絛綴着通透碧玉。
戰戰兢兢移步至江朝露身旁,身姿頎長,嬉皮笑臉躬下身,望着主座位上之人。擡起頭來,淚痕沾溼手帕,哭得梨花帶雨。瓜子臉,膚光勝雪,彎彎柳眉下雙眼晶瑩明澈,泛起淚水漣漪。額間細碎劉海被風吹拂,髮髻精緻。碧洗藍羅廣袖裙,襯托出整個人更加嬌俏可人。
裴翼楠眉目含情,伸出修長手指,輕輕拂幹她臉上淚痕。江朝露並未因爲他突然的溫柔動作,得以改變臉色,依舊冷若冰霜。隨即拍掉那雙停留在她臉上作亂的雙手。
‘啊……’
府裡上空迴盪着嘶聲力竭的痛呼聲,繼而驚飛樹上的鳥兒。
捂着被江朝露咬傷的手指,愣怔片刻,一副可憐巴巴模樣,眼眸寒霜。像只討好主人的小狗一般,再次黏上江朝露。
“娘子,你這是要謀殺親夫啊。”看着手指上若隱若現的傷痕,裴翼楠嘟嘴,將那根手指再次伸到江朝露面前。江朝露心下了然,這招裝可憐博同情,可是裴翼楠慣用伎倆。眉梢帶冷,將那隻伸過來的手直接拍掉。
就這小小傷痕,也叫謀殺親夫,那麼今日他被貶一事,讓公公婆婆知道,只怕要謀殺親子纔是。公公婆婆對他一直給予厚望,現在倒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公公婆婆就這麼一個兒子,眼看着他成家立業,總算可以享享清福,結果還是不省心。
一覺醒來,恍如隔世。昨日還是京都高高在上的吏部尚書,今日便成了沅安縣小小的七品縣令。那地方偏遠不說,條件也落後。這下倒好,手板心煎魚,看你怎麼翻身?
裴翼楠平時行事作風,狠斷果決,不給人留後路,得罪太多人。被人穿了小鞋,暗地裡不止一次上告到皇上那裡。皇上無奈,幾次三番私下招他入宮,他不以爲意,依舊高傲不屈服的姿態。久而久之,告狀之人越多,皇上也焦頭爛額,想保也保不住,一張聖旨直接讓他跌入萬丈深淵。聖旨上註明,即刻上任,不可延誤。
都成這樣了,居然還有心思嬉皮笑臉,簡直不把她氣死,已經萬事大吉。剛剛平息的怒火,在此刻再次熊熊燃燒。
江朝露從椅子上彈跳起來,裴翼楠瞪大眼珠,望着自家娘子,驚慌失措後退兩步。他比她高出半個頭,站在他面前顯得更加小鳥依人。
“裴翼楠,你是不是打算氣死我?”雙手叉腰,雙眼怒目圓睜,頭上金步搖跟着晃動不止,架勢與潑婦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裴翼楠不明白,剛剛還好好的,這臉怎麼說變就變,比六月的天還來得快。不過,他依舊硬撐着,滿臉堆笑,扶着還在氣頭上的江朝露再次坐下。
左手撫摸光潔下巴,眼中波光瀲灩,對自家娘子說道:“娘子,爲夫有個問題問你,你可要如實回答哦。”
在此刻,罪魁禍首裴翼楠還有心思向她提問,可見內心不止能撐下一艘船這般俗不可耐。
她倒要看看他,此時此刻還能怎樣爲自己開脫,閉着眼睛,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說吧。”
“娘子是愛爲夫的官位,還是愛爲夫本人呢?”
江朝露一愣,沒想到裴翼楠會問她這個問題。如此,她當真沒有想過。不過,說到人品,像裴翼楠這種人,臉皮比城牆倒拐還厚,還配在她面前提人品。
從小跟他一起長大,可謂青梅竹馬。裴翼楠的父親江恆啓曾是陽廣知府的師爺,而知府正是她公公裴朗毅。她自幼尚母,婆婆李詩詩從小就拿她當閨女一樣寵着,只要裴翼楠稍加對她不好,少不得被婆婆李詩詩收拾一頓。裴翼楠比她虛長兩歲,她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面,可謂形影不離。小時候,裴翼楠總嚷嚷着長大了要娶她,沒想到雙方父母也有意湊成兩人。嫁給他時年方十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事自然順理成章。那時也不懂愛不愛,只知道裴翼楠對她好,她也願意跟他呆在一起。兩人成親已兩年有餘,平時除了裴翼楠性子痞點、嘴巴毒點,她愛嘮叨一點,也沒有什麼不好。
突然被這句話噎住,就像是硬生生吞下整顆雞蛋,上不得下不得,堵在胸口上,哽得直難受。
裴翼楠在她思索時漫長的等待着,薄脣微張,喉結上下滾動,他沒想到如此簡單的問題,江朝露居然能夠思考這麼久,難道她在懷疑自己對他的愛?
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胸口更是煩悶得難受。握在手裡的沙子,越緊反倒流得越快。這種感覺遠比被貶來得更加失落。
“娘子、娘子。”他想提醒她,連叫兩聲正在發呆的江朝露。
“嗯”
江朝露似是突然被回憶中拉回來,一時茫然,看向裴翼楠期盼的臉龐。
想起剛剛的問題,她貝齒咬住下脣,繼而鬆開,再緊緊抿住嘴脣,剜了他一眼。
“愛你,行了吧。滿意了吧。”顯然這回答帶着敷衍之意。聰明如他,越是如此,他便越要耍賴。眼裡玩味之色濃郁,臉上更是盈盈一笑。
“那娘子倒是說說,愛爲夫哪一點?”
江朝露眼神煞氣濃烈,沒想到裴翼楠居然刨根問底,非要折騰她。一激怒,暴脾氣再次上來。好啊,裴翼楠你就是故意的,非要惹得她發火,纔會善罷甘休。真是老虎不發威,以爲老孃是病貓。
“裴翼楠,你有完沒完?”江朝露開啓河東獅吼模式,直接怒吼裴翼楠。
看見她發怒,躲在角落裡的下人,趕緊偷偷溜出正廳。再呆下去,只怕會火燒裴府了。江朝露越是生氣,他便越開心。典型的賤皮子。讓江朝露感覺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軟綿無力。裴翼楠依舊笑嘻嘻的看着她,她坐在八仙椅上,側過臉乾脆不理他。
“那既然娘子所愛是爲夫本人,又何必在意爲夫身在何處,官居何位呢?”
裴翼楠將她心思猜得透徹。說得也有道理,既然選擇嫁給他,又何必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呢!白露霜瞳孔一收縮,木立良久,臉色恢復如常。
罷了,罷了。像裴翼楠這樣的脾氣,能在官場混得如此地步,沒被人吃幹抹淨,已經算上世修來的福分。
“好啦,娘子。不要生氣啦。來,給爲夫笑一個。”說着搬過她的臉,兩根手指頭撐開江朝露的嘴角。說時遲那時快,對着裴翼楠虎口又是一口咬下去,痛得他哭爹喊娘。
上回當不知道學會乖,活該,看你還敢不敢惹老孃。
得意的看着蹲在地上的裴翼楠,轉身準備離去。讓他即刻走馬上任,還有心思在這裡逗她,不給他點顏色瞧瞧,只怕還能騰雲駕霧一飛沖天。
剛走沒兩步,突然身子騰空,被人攔腰抱起。裴翼楠一臉痞相,對懷裡的人說道:“娘子,你不給爲夫笑,爲夫給你笑,可好?”說完居然真的咧着嘴露出一絲欠扁的笑容,江朝露扶額,只覺得頭痛欲裂。不明白自己到底找的相公還是兒子?不知何時才能長大,老是這般不正經。
其實,這一切在裴翼楠看來並非是件壞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正好可以遠離京都那幫小人,落得耳根清淨。如今,朝堂局勢不穩,波譎雲詭,兩派之爭過於激烈。以丞相林慕白爲首的□□和瑞王李允爲首的□□。雖說,皇上將一切看在眼裡,卻一直保持沉默。他一向雷厲風行,性子高傲不說,嘴巴還毒,暗地裡得罪了不少人。加之在兩派之爭,一直保持中立,更加成爲別人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父親裴朗毅以前是陽廣知府,因爲身體原因,最後辭官歸隱,如今帶着母親李詩詩到處遊山玩水,好不愜意。其實,父親一直希望能有一番作爲,替百姓謀福利,可惜一直未能達成心願。父親將所有希望寄託於他身上,可惜要讓他老人家失望了。
入夜,涼風依依,伴着淅淅瀝瀝的小雨。屋子裡,一張八仙牀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蘭花,牀上鋪着柔軟的牀褥。正中間擺放着梨花木桌子,上面擺着青花搪瓷茶壺和茶杯。蠟燭微微跳動着光芒,風捲簾紗宛如天邊雲彩,輕輕飄動。府裡下人都在忙着收拾東西。丫鬟清雅正忙着整理江朝露的衣物,而她正氣鼓鼓的坐在凳子上生悶氣。裴翼楠明日要離開,還捨不得他的那幫狐朋狗友,這都大半夜了還不歸家。越想越氣,乾脆讓清雅出去,自個爬到牀上捂着被子生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