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座大殿裡的窗戶全都是比較矮而寬的形狀。要逃走很方便,所以方纔決定倒戈一擊之後,王子服便下令將整個大殿外面的窗戶用木板釘起來全部封死。
所以看見她逃向柱子後面,也沒有慌張,反而有一絲請君入甕的閒適。
……
看到王子服的手勢,殿內殿外的侍衛再也沒有猶豫,全都一擁而上。
蕭若閃身到柱子後面,伸手推了窗戶一下,發現窗戶已經被釘死了。
心裡狠狠往下一墜。
隨即想到了什麼……心跳稍微定了定,拿出了手中的軍刀。
手指摸過去,快速而迅捷地摸到了下側第三個槽,指尖一帶,埋在槽裡面的木鋸噌地一聲彈了出來,光是手撫過,就知道就算四年沒有拔出來,木鋸還是和她想象的一樣鋒利。
木鋸滑入了窗戶之間的空隙,然後迅速往上,釘在外面的木板先是震動了一下……
蕭若微微皺眉,聽着馬上就要趕到身後的聲音,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木鋸往上提,前後拉了幾下——
木鋸下發出了一聲裂響。
兩塊交叉的木板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崩裂開來。
……
聽到這響聲,殿內正往這邊追來的人都怔了一下。
“怎麼回事!”獻帝皺眉,霍地站起身來。
“快回去!窗外!”王子服猛地反應過來,高聲喊,暗恨帶來的人不夠。
……
好不容易破窗而出,從窗戶上跳下來的時候腹中又是狠狠一陣沉沉的痛,帶得蕭若的腳步漸漸緩了下來——
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將整個身體從中間撕開一樣。
鈍鈍的痛狠狠絞過。
她再次停下來的時候,額上已經泛出了微微的冷汗。
整個宮殿裡瞬間沒有了任何曹操的人馬,所有穿行的都是想要置她於死地的獻帝一黨。
蕭若扶着宮牆喘了口氣,聽着背後漸漸靠近的腳步聲,再擡頭看向眼前的路,宮牆層層疊疊,不出她所料的話,宮外還有曹操佈下的層層羅網。
往前往後,都是絕路。
……
被逼到這樣的絕境,已經記不清楚是第幾次了。
每次都是在最後的關頭堪堪撿回一條命,不能安生幾天,又捲入下一場角逐。
就算這次又想出辦法……
下一次又在哪裡。
在這樣的亂世裡……
還能走多久,走多遠?
……
小腹裡的疼痛牽扯着四肢百骸……蕭若站在原地,腳往前邁一步,又退了回來,轉過身,看着裹在刀光劍影中的四面宮闕,怔怔地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好——
……
董貴人此時尚未從殿上受的驚嚇裡緩過神來,正坐在妝臺前,一手撫着小腹,眉心微微蹙着。不時聽着外面的動靜。
一聽到窗戶的響動,她便下意識地立起身來,轉身見到一個素衣女子立在窗邊,面色嚇人地蒼白,額前的碎髮被汗水濡溼了,青絲凌亂而溫順地堆在肩上。
她靜靜地看着她。
目光讓董貴人察覺一陣異樣,走近兩步,卻又發現沒有什麼奇怪,面上浮出了微微的訝色:“蕭夫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下意識再去拉她的手,發現她手冰涼透骨,啓口還要發問,蕭若已經不着痕跡地將手抽了回來,低低道:“吳子蘭死了,王子服叛了。”
董貴人渾身一顫,猛地擡起頭來,面色瞬間比她還蒼白三分。
……
“你聽外面的聲音。”蕭若輕輕地道:“他們在追捕我。”
稍稍抽開門縫看了一眼,發現宮外都是王子服的人,卻沒有曹操的人,都打着火把像在找誰,董貴人瞬間呼吸一凜,忙回身將窗戶頂住。看向蕭若:“那陛下呢……陛下可無恙?”說話之時,聲音顫抖着,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陛下和你爹被困在了大殿裡。”蕭若道:“如果要救他的話,你就要聽我的。”
董貴人怔了怔。
見到她的猶豫之色,蕭若往後退了一步,淡淡道:“娘娘也可以自己選擇要幫誰。”
“幫陛下。”
三個再沒猶豫地字從她口裡說了出來。
董貴人眼裡還有恐懼之色,表情卻已迅速恢復了凝定。
就算並沒有完全弄清楚狀況,她還是在憑着她對獻帝的感情本能地做出了選擇。
甚至單純得絲毫沒有懷疑她。
蕭若聽完了,有了片刻的沉默,再開口的聲音裡也帶着些許複雜意味:“你知不知道還有哪些忠於陛下的公卿?”
“還有……”董貴人思索了一下,眼眸忽然一亮:“還有長水校尉種輯,陛下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將他捲進來……”手忽然顫了一下,將袖中伸出藏的另一張詔書找了出來:“陛下今天走之前把這個給了我,說是以防萬一,讓我收着傍身……”
蕭若接過來一看,當先幾個字映入眼簾——
種輯愛卿見字如朕。
……
此時,宮牆三十丈外,曹操正聽着士卒稟報屍首已經處理乾淨的消息,滿意地點點頭。
“明公……長水校尉種輯的軍隊有異動。”
曹純稟報。
又引出來一個?
曹操讚許地看了宮牆深處一眼。
“當真要刻意放鬆昭信門的守衛?”曹純不安地問。
“放。”曹操只遙遙望着依山而建的離宮,站定:“讓他們都進去,記住,要放得不露痕跡。”
……
就在曹操負手眺望的時候,最高處的大殿裡沉浸在一片烏冷的黑裡面,獻帝面上陰雲密佈,董承坐立不安,走來走去。
王子服再一次空手而歸,獻帝終於忍不住略帶了厲聲呵斥道:“這麼多人……還找不到?”
王子服忙道:“末將再去找。”
……
種輯是在接到獻帝的那封密詔的時候連夜入宮的。
在謀事之處,獻帝便曾經許諾與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他的兵力。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長水校尉。但是因爲掌管着河水營運的差事,加上董承與吳子蘭的暗中扶持,已經漸漸存儲糧草,凝聚了不小的實力。
爵位不高,然在他手下卻有兩個部曲的兵力——
這支部隊暗中拱衛京畿要要地,種輯本人也頗得曹操賞識,常常委以重任,算得上是董承一黨隱藏得最深的一顆棋子。
所以就算這次圍宮曹操動用的都是心腹親兵,種輯也能憑着平日的威信和關係從北面的昭陽門帶着親兵入了離宮。
直到他的部隊走完,曹操才袖手,淡淡道:“都落網了。”
說完下令大軍逼近離宮。
……
種輯一入宮,便單獨先覲見了董貴人。
董貴人身份特殊,不但平素頗得獻帝寵愛,還是車騎將軍董承之女,因此對她說的話,這爲有些五大三粗的漢子想也沒想就照單全收。
由於動當下大怒,拔劍砍碎了還隔着茶盞的几凳,咬牙切齒道:“王子服小人,食君之祿,竟做此助紂爲虐之事,娘娘且坐,等某家去拿了他來!”
“種將軍等等。”見他急着要走,蕭若忙開口制止了他。
“這位是?”
“前……”董貴人看了她一眼。輕輕道:“她是前徐州牧。”
種輯恍然大悟,知她是曹操宿敵,此時不會有私,忙問道:“蕭使君有何高見?”
“陛下和車騎將軍還在王子服手裡。”蕭若道:“你現在如果闖過去,逼急了王子服,恐怕會對陛下不利。”
董貴人面上白了白:“陛下的安危要緊。”
種輯也覺得有理,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那……”
“種將軍還記不記得那座大殿的窗戶?”蕭若問。
“……”種輯沉思了下道:“很是寬大雄偉。”
“現在最好的辦法是……”蕭若沉吟了片刻:“放火。”
“放火?!”董貴人低聲驚呼,就要擺手,種輯卻不愧是爭戰沙場多年的人,一聽便明白過來,目光便是一亮——
陛下在賊子手中確實大受掣肘。
如果放一把火。大殿裡的人必然都要逃出來,便能趁亂先救下陛下,反客爲主。
不由得一拍大腿:“好,好,王子服趕把陛下軟禁在大殿裡,某家就給他把大殿拆了!”
聽見種輯也答應,董貴人便覺心驚肉跳,忙出聲道:“萬萬不可,陛下在殿裡,萬一傷了龍體……”
“貴人放心。”種輯自信滿滿道:“大殿的窗戶又寬又多,到時候某家親自衝進去將陛下背出來,要是陛下龍體少了一根毫毛,貴人只管取了某家這項上人頭以謝聖恩。”
聽他說得如此確定,董貴人也稍稍安心了一點,卻仍舊覺得不妥……
只是種輯也沒有再問她的意見。
不過半個時辰,二道宮門外,火箭已經齊備。
十道火弩架了起來,將箭矢都對準了大殿。
“蕭使君和娘娘在此處等着,我帶人去營救陛下。”種輯往前走了一步。
蕭若出聲:“我和你去。”說着,拿過了身邊一名侍衛手中的弓箭。
“前面危險……你是女流之輩……”
種輯話沒說完,蕭若已經似笑非笑地打斷了他:“我深受陛下君恩,怎麼好不趁此機會償還?”
說着,對那便準備好的弓弩手說:“一會兒瞄準大殿的門射,門是杉木,容易着火。”
說完,頓了一頓,再不與種輯多說,先一步走了進去。
種輯沒察覺出來她語調怪異,只覺得這話忠心耿耿,聽來大是順耳,暗暗地想,這樣的膽識和見地,也不愧是叱吒一方風雲的諸侯了。
……
二人帶了親兵入內,剛入第三道宮門,展眼看到大殿在眼前。
蕭若低聲對種輯道:“我一會兒帶人到那扇窗戶面前接應,你就從那扇去接陛下。”說着,將手遠遠指向了西南角她方纔逃出來的那一扇窗。
種輯點頭答應。
就在這時。前面的侍衛發現了他們的行蹤,看見蕭若,便拔腿跑過來。
種輯一見這陣勢,當下怒喝一聲,拔刀便擋在蕭若面前砍殺起來。
蕭若退後幾步,舉起弓箭放了幾箭,便對身後的人輕輕說了一句:“放箭。”
“這麼快?”種輯聞言,有些詫異,忙一邊殺着一邊往那窗戶衝去。
……
夜空中似乎又一瞬,是天地都寂靜了的。
那一瞬的安寧之後,唰唰唰的風聲呼嘯而過,從頭頂栽向了大殿。
叫囂的火箭和火矢,就像是被風捲着的隕星,大雨一樣奪奪奪地落在了屋頂。
宏大的聲音雨點一般沖刷而過——
黑暗中最高點的大殿頂上,便竄起了幾丈高的火焰,燒灼向了沉寂了很久很久的夜空。
就像是一道流霞忽然從天空中潑灑而過。
在看到燃起來的大殿的一瞬間,曹操在臺階下站住了腳步,黑眸裡的深色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
眼神轉瞬震驚到了極點。
火燒大殿之前,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但是這火燃起的一瞬間,整個事態,似乎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
以蕭若爲餌,吊出獻帝那一黨,再利用吳子蘭的死,裡間他和獻帝。
這些都是他早就布好的棋局。
甚至每一個後招都已經考慮完全……
他所能猜到蕭若最激烈的反應,就是在被獻帝懷疑過後再倒戈出賣獻帝。
但,未曾想到她竟膽大至此,決絕至此。
她竟要連着獻帝一起,將那座代表大漢最後威嚴的大殿燒燬——
曹操停住了腳步。
在臺階下久久佇立……
這一刻,指點天下風雲,身臨千鈞一髮之險境,泰山崩於前尚且能談笑自若的奸雄……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
看着燃起來的火,蕭若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弓箭。
種輯衝過去的時候看到了窗前地面上的木屑,但是仍舊沒有反應過來,等到衝進大殿裡,看到在火海中掙扎着要推開窗戶的衆多宮人,才發覺,除了他背後的那扇窗,所有的窗戶都被釘死了。
大門是受到火箭射得最多的地方,火最烈的地方,誰都過不去。
窗戶都釘得死死的……
除了自己後面的這扇窗戶,整個大殿的人幾乎再無生路。
他忙回頭,要將這個消息對蕭若說。
卻發現自己背後,要掩護他的蕭若,已經遙遙在窗外,將弓箭對準了他,眯眼,控弦——
看到她眼中的殺意,瞬間,如一盆冰凌凌的水從頭澆到腳,種輯僵直了身體。
在最後的關頭,對着火海中喊了一句:“陛下……勿要過來!”
“種輯?!”煙塵中,有一個聲音回答他。
只是,再沒有迴音。
……
蕭若朝着那扇窗戶接連放了三箭,三箭都掩在火海里,因爲太快,沒有人看清楚——
第一箭是種輯,第二箭是某個要從那裡跑出來的侍衛,第三箭看裝束,多半是董承。
大殿在燃燒……
只是整個大殿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詭異靜默中——
太安靜了,安靜得只能聽到木材破裂和炸開的聲音。
火舌已經包裹了整個房檐,以驚人之勢朝着地下舔舐而來,卻沒有任何人從窗戶裡逃出。
種輯的手下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跑上前去查探,然後便是一陣幾乎要驚破了夜空的厲喊:“快救陛下!窗戶都是封死的!!快救陛下!!”
摸到箭囊裡只剩下最後一支箭,蕭若立刻收了弓,淡淡道:“我去叫弓弩手停手,你們火速營救陛下。”
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
身後的喧鬧越來越遠,所有的侍衛都向着大殿奔去……
三重宮門,二重宮門……
一扇一扇都彷彿被昨夜的殺戮埋葬了,只剩下彷彿可以亙古的靜謐。
蕭若每往前走一步,腹中的疼就要加深一層。
火海中尖利悽慘的叫聲像是要從她的背後追趕過來,走得越遠,在安靜中迴盪得越久。
最後一支箭,是留給他的。
蕭若收緊了手指,握緊箭囊,朝着宮門前走,最終腳步停在了長長的天階上。
曹操正站在臺階的低端。
看到她聲影出現的一瞬,曹操眼裡的震動之色越深。
背後的火焰還在燒灼,將她的聲影應映襯得單薄,長袖被山上的風吹得鼓舞,衣袂和火光交織,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只是原本白色的衣衫上斑斑點點,不知是火光還是血跡。
只是一眼望去,他陡然覺得無法呼吸。
……
一瞬的沉寂過後,他大步邁向了臺階,朝她走去。
眼見着下面的聲影越來越近,蕭若慢慢擡起手,將箭搭上了弓,對準了他的胸口——
曹操卻恍若未見,一步也不停,朝着她逼近。
拉滿的的弦蓄勢待發,她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曹操走到了一丈之遙。
外面層層疊疊的刀門映入眼簾,整個宮門外,都是曹操的大軍……
蕭若眼前開始模糊——
曹操人還未走到,已伸出手,鎖到了她的頸後,將她狠狠地帶到了懷裡。
弓箭落地,順着長長的階梯滾落了下去。
“我真想殺了你……”
蕭若緩緩閉起眼睛,睫毛一覆上,蓄在眼裡的淚水便順着臉頰落了下來。
曹操收緊雙臂,幾乎是將她牢牢按在胸口,語氣帶着些微的心疼:“沒事了,都過去了。”
蕭若不再答話,也沒有動……就像一個失去了關節支撐的木偶,任由他抱着……
“都過去了。”
察覺到蕭若正慢慢地失去意識,曹操又重複了一遍,手上用力,將她打疊橫抱在懷裡,朝着階梯下走去。
他的背後是如鳳鳥展翅的火海,火翅激盪着雲層——
天際霞光頓涌,破開了雪白又深紅的一線,昭示着這漫長的一夜終於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