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漢
遠山如黛色,迷迷濛濛地勾在天際,深深淺淺,遠遠近近。?~
被雨打溼過的天卻是碧青,朝霞一縷,慢慢地破開了雲層……
蕭瑤的哭聲很熟悉……
好像是很久之前了,在宛城上,年幼的曹丕在蕭若懷裡哭喊,聲音沙啞稚嫩,脖子上的猩紅觸目驚心。
樂進遙遙看着這一幕,不自禁地皺了眉。
取下堳城,一直到現在二人還是合作無隙,他也對這個主公親封的“涼州刺史”生出了幾分心悅臣服。
只是最後的這個手段,卻讓他不禁搖頭。
兵戎這等刀兵之事刀兵解決便是,稚子何辜
……
雖然不贊同,但是不得不承認,這法子對劉鈺管用。
似乎對峙了很久了……
又似乎只讓他思考了一會兒。
那人已經下馬,緩緩跪倒在馬前:“鈺……”聲音裡微微有些顫抖:“鈺……唯使君馬首是瞻。”
刻意改了的稱呼,在樂進眼裡清晰地看到的不甘地皺起的眉頭。
他不自禁上前,喝退了左右兩邊的士兵,將那小女孩護在懷裡哄着。
蕭若拿在手裡的弓緩緩放了下來,從這裡看去,唯見城頭大旗飛揚,將她單瘦的聲影模糊在遠山一線裡。
聲音低低傳來:“嗯。”
只應了這一聲。
劉鈺又道:“只是還要請使君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堳城大軍供你調遣——”
劉鈺慢慢地道:“堳城百姓……也求你庇護。”
……
大局落定。
在蕭若經過身邊的一瞬間,樂進叫住了她:“使君留步。”
蕭若站住,沒有答話。
“方纔某家想到了一句話。”
“……”蕭若安靜地等他繼續說。
“天命不予,反受其咎。”樂進緩緩道。
握着弓箭的手指不可察覺地微微一顫。
“使君以後行事,還是多積些福吧……”
蕭若低下頭,嘴角浮上笑意,輕聲地道:“你先拿這句話去勸你家主公去。”
說完,再不理他,下了城樓。
……
樂進再無話可說。
接下來蕭若的舉動也讓他確切地明白,自己的話她沒有聽進去半分。
拿下兵權,先是用蕭瑤牽制劉鈺,利用他的威信慢慢調換了各個隊長校尉,細微之處甚至於伍長。
劉鈺卻礙於在她手中,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軍權漸漸被分化削減。
十天,已經換得差不多了。?~
劉鈺的權利真正架空,她還不忘掏空他的最後價值,用他的名義招來藍田,青泥隘口等附近關隘的首領,這些人一動身,她的人立馬前去取代交接了。
到了堳城,無一不被解權,不是被殺就是放歸。
“光是鎮壓遲早會出事……”樂進對着一系列的手段抱懷疑態度,也曾向她進言過:“除卻鎮壓,安撫也是重中之重。”
“沒有那麼多時間。”
蕭若回答的永遠都是這一句。
……
這種方法雖然後患無窮。
但是人心複雜,沒有那麼多時間讓他們如堅冰的心被春風暖化化成一江春水。
只能把鐵錘懸掛在一邊,讓他們知道動一動就會被擊碎成灰。
她現在才稍微能理解一點曹操下令屠徐州的動機。
他的鐵腕決斷,劉備的謙恭溫言,看似兩個極端,實際上歸根結底也是一本同根。
……
更深一層的原因……
安撫下來的,未必就不會被別人安撫。
忠心的,未必就會忠心一世。
一連串的背叛下來,蕭若已經灰心大半,即便徐州的反應正義凜然,劉鈺的行爲無可厚非。
……
果然,時間剛剛夠,堳城的軍權剛剛收拾乾淨的時候,馬超韓遂的大軍就到了。
接下來的,纔是硬仗。
……
四個月,從黃葉初飛,到冬日第一片雪花落下。
曹操和蕭若之間共通信四次。
第一封是在西涼與馬超交戰之初,蕭若寫的——
“馬超韓遂兵分兩路,騎兵太快,前後被夾擊,戰事不妙。”
堳城雖有一定數量的騎兵,但是遇上了騎兵的老祖宗西涼鐵騎,還是在交鋒之初吃盡了苦頭。
壞就壞在騎兵的機動能力太高,關中地廣,交戰之時常常前馬超後韓遂,顧得了頭顧不了尾。
幾年的蹉跎下來,馬超的軍事才能也漸漸成熟,懂得怎麼最大限度地利用“快”這個優勢……令蕭若想方設法也討不到好處,只得暫時避其鋒芒,利用河水一線的地利,將戰線拉長,損失降到最小。
……
半個月之後,曹操的回信到了。
樂進先看的這封信,看完扔燙手山芋一樣放到了蕭若的桌前。
“怎麼了?”蕭若見他臉上滿是尷尬之色,好奇地問。
樂進訕訕地道:“使君千萬莫要跟主公說我看過這信。”
蕭若扔下手中文書拾起那信,展開一看,還是短短的一句——
“勿憂,孤即日令元讓北上,馬超小兒不日即將西折,卿可伺機而動。”
“有什麼奇怪的?”蕭若好笑地看他一眼。
樂進只是笑,不答話,轉身出去了。
留蕭若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封信。
半晌,才把視線放在了“卿”字上,面色微微一變,嘴角泛起笑意,掩了信紙。
……
這封信到的時候,恰好秋意正濃,堳城藍田等地秋收的糧食上來,馬超韓遂漸漸面臨糧草不足的危機,事態正有好轉的趨勢……
然而,隨即第二天,曹操在南線失利的消息傳了來——
“劉表也起兵了。”樂進眉間凝着一股黑雲,緩緩將南線的情況說出來:“劉表扶植張繡,與明公宣戰……現在明公受三面夾擊。”
“看來援兵是到不了了……”蕭若答話時,神色也有些凝重。
……
當晚,夜幕低沉,星辰一點一點,與聯營篝火交相輝映。
“你……爲何不索性殺了我?”
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低啞的問話。
蕭若轉身,看着守在她帳門口的劉鈺,微微一笑:“你求死?”
“生不如死。”劉鈺冷冷答。
曾經爲一地諸侯,現在卻連一個小小的伍長都不是。
不能策馬疆場,上陣殺敵,只能日日守在她帳門口,卻又每天不得不面對以前的舊部——每時每刻都是折磨恥辱。
“你死了蕭瑤怎麼辦?”
蕭若問。
劉鈺眼波一動,漸漸斂去了裡面的怨憤,緩緩垂下頭。
蕭瑤雖然名義上是蕭若的養女,但是自從收留她以來,真正在照看的一直是劉鈺,而沒有家室的劉鈺也一直將這個女孩當做自己親生女兒一樣疼愛。
這個軟肋,居然被離開了堳城三年的蕭若一回來就抓到了。
“屬下……屬下……有時在想……”劉鈺低低地道:“姑娘……真是可怕。”
蕭若垂下眼簾,淡淡看着他,靜默不語。
“我輸在還有情。”劉鈺道:“而姑娘總是贏……姑娘沒有情麼?”
蕭若嘴角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若有所思地半垂着頭:“怎麼……我贏得都天怒人怨了?”
“不是麼?”
劉鈺擡起頭來,直直看向她;“這個世上,還有姑娘不算計利用的麼?包括徐將軍。”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蕭若表情一僵,隨即緩緩閤眼,掩住了眼裡瞬息萬變的風雲,喃喃似在自問:“我現在怎麼做都是錯?”說着似乎覺得好笑,索性低低笑出了聲:“你現在的利益要是還是和以前一樣和我綁在一起,你會覺得我算計誰是錯的嗎?”
劉鈺一怔。
“不過才小小的堳城太守,三年的權利……”
蕭若說到此處,忽然覺得倦了,朝着營帳裡走去,回身放下簾子之時,手停在簾子上,輕輕地道:“我不會殺你,你就這裡給我守着,守到哪一天想通了……我再把這天下最高的權利打下來給你,如何?”
劉鈺還未從方纔的怔忡裡回過神來,心底裡一直反反覆覆地想着,爲何現在會覺得她是錯的……而以前從來沒有。
直到反應過來蕭若說的最後一句話,猛地擡起頭來,而簾子已經放下,四周靜寂無聲……
望着清粼粼的一抹冷月和可以俯視的千里聯營,劉鈺細細想着她語氣裡的蔑然,心裡忽然翻騰起一絲冷意,盤旋蜿蜒入骨,化作了絲絲恥辱蛛網一般綁縛下來。
——好像失去了什麼,再也回不來的東西。
……
結果曹操在劣勢之下,還是派援軍動身了。
夏侯敦一路北上,過軒轅丘繞漢中,直指馬超大後方。
待得馬超分兵迴旋,夏侯敦卻忽然掉頭去打張繡,馬超撲了空。
“明公這是什麼意思”
樂進有些不解:“怎麼夏侯將軍來了又走了?”
“這就夠了……”
蕭若答。
……
她直接派兵在歸路截殺,斷馬超糧草,被韓遂發覺,發狼煙爲號。
馬超成功阻攔。
幾天後,馬超大軍東側起狼煙。
以爲是敵軍又到了,馬超立即派兵往東。
然而剛點兵出發,南面,北面,西南,西北,東南,東北,接連着狼煙四起……
正在馬超猶豫不知該派人去哪裡之時,韓遂大軍也指狼煙而來……
兩軍煙中不辨你我,待煙塵退去,才發現蕭若的人早就撤光,在方纔的自相殘殺中損失慘重,糧草不知何時被燒燬大半。
……
而後,馬騰韓遂不敢再分軍,合攏一處行事……
機動力就至少減少了一半。
脫去了前後夾擊這層顧慮,蕭若纔開始放心地施展手腳——
……
樂進爲先鋒,與馬超韓遂一戰之後,大敗,連連撤退。
察覺到這是個好機會,馬超韓遂乘勝追擊。
幾日下來,察覺樂進的士兵每日做飯的竈都在增加……韓遂察覺不對勁:“孟起可聽說過孫臏減竈退敵之事?”
馬超點點頭;“兵書上看到過。”
孫臏和龐涓作戰的時候,佯裝撤退,並用漸漸減少竈頭的方法,讓龐涓以爲他的士兵在漸漸變少,成功地誘敵深入,令龐涓死於亂箭之下。
想到此處,腦海裡立馬閃過一道光:“她是要誘敵深入?”
韓遂皺眉:“可……增竈是什麼意思?”
……
兩人兩相合計,斷定蕭若詭計多端,這是在虛張聲勢意圖令他們撤兵,可見確實沒有兵力了。
當下再不遲疑,緊緊咬着樂進追去。
這日追到山谷之地,依稀見前方樹幹上有字,馬超派人去查探,那士兵查探之下,滿臉疑惑地道:“似乎是誰發的誓。”
馬超左右顧看片刻,打馬而上,見那樹幹上的樹皮被颳去了,刻着幾排字。
仔細一看,大爲眼熟……
“你若放我走,我可起誓,定不與你刀兵相見。若違此誓,我便生不得歡,死不得所,馬亡槍折,遭萬人唾罵。”
粗粗唸完,再念一遍,忽然如遭雷擊,愣在了當場……
“公子?”身邊的某個大將見他面色蒼白,出聲提醒。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附近的山上響起一聲唿哨,接着滾木落石如奔雷般,攜帶着萬箭,勢如潮水般覆蓋而下。
……
“增竈的意思是……援軍到了。”
看着山谷中被滾木困得毫無優勢的騎兵,蕭若似乎在回答馬超的疑問,喃喃低語了一句。
劉鈺一手牽着蕭若的馬,一面低聲嘆道:“馬超大意了……”
蕭若微微一笑,朝着身邊看去。
“差不多了,現在看你的了。”
她身邊,馬上是一個獨眼大漢,手拿斬馬刀,獨眼,脣邊帶着還未開戰已經溢滿了殺氣的笑意,順手將大刀往肩上一扛:“早就忍不住了。”
說着竟然驅馬,直接從山崖上奔了下去。
他身後的騎兵也跟着,浩瀚如山洪,奔下山谷,帶着泥沙和馬匹的重量,再次給從滾木裡稍稍喘息過來的鐵騎重重一擊。
“元讓等等,生擒馬超就撤。”
蕭若只來得及在他奔下去之前囑咐這一句……
接着便是奔雷滾滾的馬蹄和打鬥聲,也不知夏侯敦聽到了沒有。
……
這一戰,是關中之爭的轉折點,最轉折的地方在於,蕭若生擒了馬超,要用他來跟韓遂換三座城池……韓遂遲遲不給答覆。
“你知道我跟他換的是哪三座城嗎?”
營帳內,蕭若笑吟吟地望着被五花大綁了押上來的馬超。
馬超眼睛睜大着,惡狠狠地看着她,一副你要殺便殺休要羞辱於我的表情。
蕭若笑意卻更深,一字字道:“秦川,安定,石城。”
果然是當初載在她手上的那三座城
馬超正怒不可遏之時,下一句話又來了——
“可惜你不值這三座城。”
“……”
“韓遂不肯換。”蕭若輕輕嘆了口氣,搖搖頭:“我有心饒你一命,出價這麼低了,他還是覺得換你虧了……”
這時坐在一邊讓軍醫裹着手臂上傷口的夏侯敦忍不住了……
他半條命都差點豁出去,怎麼在蕭若口中就像綁了個一文不值的貨色回來。
正要開口,蕭若已經察覺到,朝着他遞了個眼色。
夏侯敦只得忍住,斜眼冷冷掃過馬超:“早知道三個城都換不來,某家還生擒他作甚。”
蕭若微笑着安撫他:“夏侯將軍此戰當取首功。”
馬超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一副怒到極處,隨時可能將身上的繩索掙斷的表情……
聽到這句話時,詫異蓋過了憤怒,驚訝地看向夏侯敦:“你不是掉頭去打張繡了嗎?”
夏侯敦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家主公說,掉到一半再回來,你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