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大雨,驚濤駭浪的,當時,船就像是馬上要傾覆了似的!”
少年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神色微變接續道:“好在運氣還不錯!“
“等快出谷的時候,我以爲沒有大問題了。”
少年面色僵了僵,眸光幽深地道,“結果就看到一大幫暗伏下到前面,就是你們的船裡。”
我聽他說得認真,斟酌了一下,暫時不接他的話。
但還是忍不住將視線停在他的臉上,看清楚他的表情,我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握了一下。
“谷中散開迷煙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因爲距離近的關係,當時我瞧見黑衣人從前頭那條船上綁架了一個人。”
聞言,我心中一動,但是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的。
少年目光幽深,思慮片刻抿了抿脣道:“一時興起,所以我就跟上去察看。“
”當時也沒想太多。”他語氣淡淡地道,“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我救了你,把你帶上馬車離開谷邊那座懸崖的,聽清楚了麼?”少年沉聲道。
我緩緩的點了點頭,多看了他兩眼,儘管心中並未全信,但是他說了一通話,我總要給點反應的,不是麼?
從某人到師兄,從雪國到西蘭,遇上的人無數,碰到的事情更是舉不勝舉,奇怪的是,但凡跟我扯上點關係的,似乎都是些心思深沉。讓人不能輕易猜到想法的人。
跟那些人打交道多了,好像就變得很容易看出一個人是不是在說謊,講話的時候是不是有保留。
“這是整個事情的經過!“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少年說得清清楚楚的,但是我馬上覺察出了不對勁。
表面上聽起來是很合理的,但是仔細一想,他的話經不起推敲啊。
當中有很多疑點,我很快就想到了。
我盯着他看了片刻,少年問:”你想起什麼了?“
我搖了搖頭道:”前後兩條船是不假,我們早就看到後面你們的船跟着了。“
少年一愣。視線對上我。
”當時過險灘的時候,我看風浪太大,還擔心後頭跟着的那條船翻了。“話說到這裡,我低下頭道,”一出最險的那片水域,我就跑船尾去看。“
”看到後頭的船好好的跟着。我很高興。“
我擡起頭。對上他的目光,淡淡一笑。
少年臉上有一絲尷尬的表情,忽然間轉開了視線。
難得對面的人還會爲了後頭跟着的人脫險高興,但是偏偏想不到連累他的也是後頭船上的人。
這一刻,少年下定了決心,雖然不想跟他說清楚其中的隱情,因爲那是自己的事,跟這個萍水相逢的小子無關。但是不管怎麼樣,得把他平安帶回肅州城去。
少年覺得似乎跟自己的判斷有點出入。眼前的小傻子好像沒有自己認爲的那麼......傻!
他只是一開始的時候話少了點,興許性格的原因,有些人是天生少話的。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人在面對陌生壞境不熟悉的人的時候,也往往容易隱藏原來的性格。
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
少年對面前坐着離他不遠的那個人有了新的體會。
......第一反應是他話裡隱藏了不想被我知道的內情。
我低下頭思考起來。
我跟天放從宮中想盡辦法出來,接着便是停留在了國都城內的美仙閣。
閣中的那位神秘的閣主跟天放是關係很好的朋友,聽說還是海國的人。
在美仙閣那樣的地方,藏匿兩個人的消息肯定是足夠安全的。
能在國都城天子腳下經營得風生水起,加上光顧美仙閣的三教九流肯定都有,他們要藏兩個人還不容易?
回頭想皇宮處,從我跟天放出來到閣中,沿途都沒有碰上過可疑的人。
那時候,國都城馬上要在城郊的湖邊辦慶典,接着便是女帝帶着王師要出京城去往北地。
兩件大事放在了一起,使得宮內的勢力根本無暇去管一個逃走的宮女,他們的視線肯定放在宮內了。
再說賀衍之那裡,我還送了一個煙幕彈不是麼?
他要找,也該是追問北城的護衛,並且會探聽西蘭往北陸路經過的第一站,那樣纔是合情合理的。
賀衍之的目光都不會轉移到國都城中,然而他是我逃逸事件裡關係最大的一個人,他都沒理由在國都城追查,還有誰會貿然插手。
我雖然在宮內換了幾個地方,但是行事還是很低調的,不至於弄得人盡皆知,唯一的一次揚名就是我開溜的風波了!
出宮後,接下來,便是在美仙閣中停留的日子,時間很短,也是呆不久很快就走了。
那時候天放在我身邊,如果有異動或者是追兵,就算我是遲鈍的,沒能及時覺察到,憑師兄的功夫怎麼可能會有漏網之魚?
所以想來想去,在國都城內直到我們登船爲止,一直都是很安全的,沒有走漏風聲的可能。
交託事情,準備船以及準備船上物品的都是天放可以信賴的人,他才能放心交給他們去做。
要說這些人會出賣我們,我是打死都不會相信的!
我知道師兄的實力,也知道惹怒他的後果。
連我這個身爲師妹的人都顧忌,何況是底下人呢?
隨後就是在江上生活的短暫兩天,我們沿途見到的船都不多,別提得罪人了。
從宮中一直到在船上,我將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包括那麼容易被我遺漏的細節,理順脈絡。
最後我發現,問題其實不可能出在我們這裡。想到此處,我情不自禁擡起頭向對面那個人看去。
他避開了我的眼神,又在垂頭撥弄那堆火,火光將他的臉容照得忽明忽暗,我很佩服他居然這麼淡定。
他講出那篇話的時候,事前肯定沒有太多想,因爲只陳述了一部分他覺得可以透露的實情。所以說的時候聽着很流暢。
我很想點破我的疑問跟他話裡的破綻,但是洞外天色都暗下來了,北風吹得山林中樹木都發出聲響。
我知道。我確定眼前不是談話的好時機,還是得忍耐一下。
忙碌了大半天,擔驚受怕的,一旦確定綁架我的人不是他。至少他對我沒有惡意的時候。身體的疲乏霎時涌了上來。
需要好好睡一覺,恢復一下?體力,別的事情,都等明天天亮了再說道。
即便聊得不愉快,不歡而散出現變故,至少也選個大白天吧。
心中合計之後,我打定主意。
火堆旁緊挨着的架子,上頭的衣袍看着差不多已經幹了。我正要站起來去取,少年連忙阻止我道:“我來。”
他走過去。將架子上的衣裳取下來,翻看了一下,轉頭對上我的目光道:“已經幹了,可以穿上。”
我接過他遞來的衣裳,裹在身上,頓覺一股暖流包圍住了我。
雖然有幾分被火薰到的氣味,但是夜晚的山洞裡,能有一堆火守着,都是件叫人慶幸的事情了。
“你先前是去那邊潭水裡找的魚麼?”我問他。
少年搖搖頭道:”是咱們經過的那條山澗裡,魚很多。“
”下午的時候天氣不好,大雨看着就要落下來,山澗裡的魚都游到水面上來,一抓一個準。“
我心說那也是他功夫了得手法迅捷,換成我試試看!
其實到了山裡,可以吃的東西遠不止山澗裡那幾條魚,我是知道的。
於是,我對着他道:“山上肯定會有野兔什麼的,只要能找得到,說不定可以抓的活物還不少。”
我瞥了他一眼,忽然見到他低頭,似乎在笑。
”眼下天氣太冷,山上的活物反而不多,換個季節來倒是可以的,我圖方便,就直接去抓幾條魚了。“
”那總有別的,反正不能都讓你去,兩個人都要吃東西的,再說,你也講過了,山上太冷。”
“我想先睡了,明早我跟你一起去找吃的東西。”
躺下之前,我突然想起件事,問他道:“夜裡會不會有人闖進山洞?”
“需要守夜麼?還是每個人各睡半晚?”
我覺得不管在哪裡,安全第一。
少年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道:“洞口我有佈置的,你儘管睡好了。”
“好。”我打了個哈欠,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他這個人自信得很,既然他說洞口有佈置,應該夠安全,我就順着他意思理解。
......火堆裡枯枝燃燒發出輕微的聲響,少年對上那個蜷縮在火旁已經睡着的身影,視線都凝住了。
果然是半大的孩子,心也大,一番對話下來,知道自己不會害他,就卸下防備睡着了呢。
他側過身,背向而睡,看不清他睡夢中的臉容,但是能想象得出來。
先前在潭水邊清洗完走過來的那一幕對少年的衝擊力太大,到現在想起,心中還有些波瀾。
等回了西蘭南邊兒,一定要將那幅畫找出來,好好比對一下,是不是跟自己想的一樣。
等等!少年忽然皺起了眉頭,那畫不止畫了一張,還有一個地方似乎也有......
......夜半時候,外頭又下起了大雨,雨聲敲打在洞外的岩石上,發出不斷的聲響。
少年睡得輕,被聲音驚醒,轉頭看看火堆的火好像暗了一點,連忙起來添加了些枯枝催旺火勢。
山中太冷了,一側蜷縮着睡着的那個人整個身體都團成了一團。
肯定是從小到大都沒遭過這麼大的罪啊!
看看那瘦弱的小身板,眼前又一次閃過被繩子束縛後留下刺眼痕跡的纖細手腕,少年心底感慨了一聲,眼光剎那間更加柔和了。
他輕手輕腳走過去,神色專注的打量着地上躺着的人,接着偏頭想了想後,將自己身上那件外袍脫了下來,緩緩蓋在了他的身上。
習武之人更加耐寒一些!
他自問只是同情,地上的身影動了動,夢中大約當成蓋的被子了,裹緊了那件外袍,翻了個身繼續睡得香甜。
從少年的視角看過去,地上的人因爲添加了外袍明顯沒那麼冷了,他鬆了一口氣。
臉上的遮擋早就摘去了,他因爲身份特殊,再加上對方也是去往肅州城的,不想引來麻煩,故而希望保持幾分神秘感。
另一個原因也怪他自己的這張臉,只要見過的人,恐怕是這一輩子都忘記不了了。
關於這一點,前車之鑑還少麼?
少年走回火旁,緩緩蹲下,眼神望着燃燒的火苗出神。
......我睡得很不安穩,夢中忽然閃現出一個人的臉容。
剎那間,心事涌上來,那麼多天壓抑着的思念更如同潮水般的涌上來。
那個至今還在跟隨着王師北上的人,那個屢次近在咫尺卻彷彿隔着遼遠距離的人。
人前從沒有流露出一星半點的情緒!努力剋制自己。
可是在這個睡覺都睡不安穩的深夜,又冷又潮溼的山洞,一整天擔驚受怕的,所有的一切加起來,是很容易就摧垮一個人的情緒的!
我恍惚睜開了眼睛,眼角的淚水早就順着臉龐淌了下來。
我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中片刻,忽然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翻過身望一眼,近在咫尺的是另一張臉。
少年蹲在我的身邊,低頭正凝視着我,他輕聲問:“你做噩夢了?小菱?”
“你放心,我會將你平安帶回肅州城的,你過幾天就能跟你的親人團聚。”
少年垂下眼瞼思慮了好一會兒,像是下定了決心,用極爲肯定的語氣道:“要是憑你自己找不到他們,我會幫你的。”
“你別擔心!”
我眼光迷濛看着他,臉上那塊遮擋的東西還在,他的外袍不知道什麼時候蓋到了我的身上。
我還記得初見面的時候,他拽的不可一世,連說話的時候都是帶着狂妄的語氣的,能看出養尊處優慣了的。
他的眼睛從來都是居高臨下看着我的!
可是這一刻,他居然跟我說出了今天的第二回保證。
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第三回。
我一言不發地看着他,一瞬間是真的不曉得該用什麼話去迴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