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父在一附院接受手術,狀況不錯,住院觀察一段時間便可以出院——這裡的狀況不錯,也僅僅是和‘惡化’相比的不錯,假如一個人命中註定有這樣一個過不去的坎,醫生也只能儘量爲他爭取時間,減輕痛苦,算是盡了力了。
曹俊知道了趙齊臨給他送來二十萬的事情,他躲在人後整理情緒,再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時候,什麼也沒有泄露,於是也無法窺探他內心的起伏洶涌,無法得知他是悔是恨還是依然在愛。
有一天,渝雪松找他補一個手續。
兩人一起吃了飯。
他是在這個時候才得知的,曹俊和趙齊臨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一塊兒讀書、一塊兒打工,他們共同得到關於這個世界的認知,也把對方嵌在自己的世界裡。
這兩人前半生都耗在一塊兒的,乍然離斷,無異傷筋動骨。
所以曹俊才和他妹妹說:“你不懂。”
不過,這也不需要曹敏懂。曹俊這個當哥的首先懂事了。他如今安分多了,擔起了一個家庭裡哥哥的角色,成熟的不像他本人。他寡言而堅韌,終於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溫慰。
只不過,他始終沒有提過趙齊臨這件事,讓人覺得,應該還差那麼點——如果沒有爆發的話,那應該是差一個離別吧。
這段時間,曹敏心情倒是好了很多,每天早上都會放置新鮮水果在渝雪松辦公室,感謝他的幫忙,當然,她也經常問起陸宜南,說他怎麼還不來。
渝雪松只好又一次無奈的催促這位。
那麼陸宜南在哪呢?——他懶在家呢。
這時候已經放暑假了,學生宿舍水電都停了,陸宜南沒有住宿舍,而是住在了市區的房子裡。
那是位於西二環的一處單身公寓,套二,精裝,是他考上H醫科大後父母送的禮物。現在雖然暫時和家裡冷戰,但房子鑰匙在他手裡,爸媽還是沒有絕情到連個公寓都不讓他住的地步的。
他早該開始實習了,不過由於志願活動以及非典那事耽誤了一陣子,這兩天沒什麼事也該去報道了。
他被分在一附院,也就是渝雪松所在那家醫院,雖然師兄是口腔科,陸宜南應該很難輪到那去,不過,每天刷刷臉也是很棒的嘛~
過了兩天足不出戶的外賣生活,陸宜南終於被趙方歇親自上門捉去了醫院——這丫藉口養病,拖延實習,可恨!
其實趙方歇自己也是碰上了件不大不小的難題,想讓陸宜南來給他當難兄難弟。
他們這幫半吊子醫學生,剛來實習沒幾天,一般也就在查房被輪一遍、進手術室旁觀一下醫生秀操作,至今並沒有什麼人敢真給他們一把刀來委以重任。
但趙方歇不一樣,他心氣高着呢,這人出身醫學世家,自己年年考第一,暗戀對象兼趕超目標是國際知名的神經外科醫生,讓他來醫院深度遊,就幹看着,整天的插胃管寫病歷,他能願意嗎?
於是,趙方歇找上了外科的張大夫——這位張大夫和他是有交情的,當初在感染危機中,他們幾個也算並肩作戰、一個戰壕的戰友了。
還得說回當時張大夫把人都趕出去,自己一個人在臨時手術室裡給曹俊做插管。
那天晚上,警報剛解除之時,趙方歇就衝出了房間,去了隔壁,給張大夫幫手。
在等待救援的漫長時間裡,他當副手,張大夫掌舵,兩人合作的非常好,張大夫還問他是哪個科室的小年輕,什麼時候分過來的,怎麼沒見過。
趙方歇那時候就想好了,實習想跟着張大夫幹,他可敬佩張大夫呢。
結果呢,等他去實習,和張大夫說這事,人家卻不認他了。
那真是翻臉不認人啊,一句話都不和他多說,就讓他安分點,服從安排,別亂攀關係。
這麼一頂大鍋,嚴嚴實實的從天而降,把趙方歇都給撞懵了。
他,趙方歇,趙公子,攀關係?哎,他這鍋背的……
陸宜南沒良心,聽完捶地大笑,“哈哈哈哈………讓你攀關係,碰上硬骨頭了吧,啃不下來吧,讓我看看,你那一口銀牙咯碎了沒……”
趙方歇面無表情,端坐一旁,“沒那麼好笑,省省。”
陸宜南不聽,繼續嘲笑他。
笑完了,神神秘秘的說:“你等着啊,哥們幫你問問,馬上就揭曉。”
說完又抱着手機,聊微信,一通按。
趙方歇瞥一眼,備註是:親親心肝師兄。
“……”
陸宜南和渝雪松打探完消息,渝雪松又問:“你怎麼還不來實習?我看你幾個室友每天都一起吃飯,就你不在。”
陸宜南迴他:“看來師兄特意關注過我啦。”
渝雪松:“嗯。”
陸宜南:“明天就去!我不和他們吃午飯,我和你吃!”
“……”
趙方歇看不下去,不耐煩的踹陸宜南屁股,“完沒完,問正事了嗎?”
“問了問了問了,”陸宜南在地毯上滾個圈,避開趙方歇那腳,不跟他計較,反正陸小爺現在心情大好,啥都不往心裡去。
“其實挺簡單一事,就是張大夫脾氣不好,對人有點兇,帶某批學生的時候被惡意舉報了,從那之後就不願意帶了。”
趙方歇想了想,那還行,不算什麼特難過的坎,就和張大夫說說清楚,自己不是那種人,那應該就差不多了。
於是第二天,趙方歇領着陸宜南,來到張大夫面前。
他特意帶上陸宜南,希望能喚起張大夫對青寧鄉那晚的回憶,讓他知道眼前這倆小子還是靠譜的。
“張大夫,”趙方歇沉聲道,“耽誤您一點時間,就是想和您說說,我是從那天晚上和您一塊照顧了曹俊之後,覺得挺崇拜您的,所以想跟着您學習。”
張大夫是剛從手術室出來,眼前還有點發暈,被兩個大小夥攔住了去路,眯了眯眼,仔細辨認了一下。
哦,是這倆孩子。
都是挺好的孩子,他想。
旁邊同事看了他們兩眼,笑道:“張大夫,那您就收了他們倆唄,多好啊。”
張大夫推了下眼鏡,鏡架下頭一雙眼睛閃過暗淡之色。
“那你收,”他推給旁邊同事,“我沒精力,帶不來,你喜歡你收着。”
陸宜南在後頭聽着,覺得不對,他倆又不是進貢的寶貝,哪還能推來推去,張大夫這還是不想收啊,心有餘悸,怕麻煩。
趙方歇又誠懇的上前一步,“那這樣,張大夫,我能在跟着兩位一塊兒學習嗎?”
張大夫上下打量他,面色稍顯冷淡,“你現在沒輪在外科吧,醫院怎麼安排你就怎麼實習,我做不了主。”
他是真的不想接,態度很明顯。
他轉身從走廊往外走。
趙方歇趕緊跟過去,繼續遊說,“張大夫,那要是醫院安排我來,您接嗎…………”
張大夫回了倆字:“不接。”
趙方歇:“……”
不就是證明自己很真誠,抵消張大夫被惡意舉報的心理陰影嗎,做人這點厚臉皮他趙方歇還是有的。
他追在張大夫屁股後面跑過去。
那兩人越走越遠,陸宜南卻沒跟過去,他有點摸不着頭腦。
他對情緒的感知挺敏感的,他覺得張大夫挺喜歡他們倆的,在趙方歇提實習的事以前,張大夫看他們倆的眼神都能開花,那絕對是欣賞後輩的眼神。
那既然都挺喜歡他倆了,爲什麼還不接啊?
……怪。
陸宜南沒跟上,而是回了自己的位置,認認真真的上班、學習了。
過了沒多久,趙方歇落敗而歸。
陸宜南擡頭瞥他一眼,彷彿穿透他此刻的面癱臉,看見他被社會打腫的靈魂。
……值得同情。
.
陸宜南迴醫院實習的第一天,除了正常學習上班、除了旁觀趙方歇打臉全過程,還見了一面曹俊。
他是在醫院外面見到曹俊的。
當時曹俊急急忙忙的讓他從醫院出來,他有東西給他。
陸宜南疑惑的脫了白大褂跑出去——哎喲我去,曹俊這丫左牽黃右擎蒼,六的不行啊。
曹俊鬆開繩子,牽的那條大黃狗立刻汪汪汪的朝陸宜南撲了過來。
陸宜南樂死了。
這大黃,沒忘了他!
他蹲地上當着醫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和狗玩了好一會兒。然後,陸宜南才擡頭問:“你這是……臥槽你提的那個鳥籠裡黑漆漆的是個什麼?別他媽又是野味啊!”
曹俊疑惑的啊了一聲,揚了揚手裡的籠子,“菜場買的,鴿子,呆會兒放店裡讓人燉了給我爸補身子。”
陸宜南仔細一瞧,哦,他反應過度了,那是隻鴿子。
不怪他,他這是心理陰影,洋氣點叫PTSD呢。
“嚇我一跳,”陸宜南嘟囔,“你牽大黃來幹什麼,不是想燉狗肉吧?那你還不如賣給我呢,我給你多添個零,你上藥店買一參給你爸補補纔是正事。”
“給你,”曹俊說,“渝醫生說你還記掛着大黃,上一次我爸來找我要,我以爲他要拿去吃,渝醫生說了我才知道是你喜歡,你喜歡就拿去養吧。”
“啊……?”陸宜南揉了揉大黃狗的脖子,“那你不養了?”
“不養,養不了,我得出去打工,掙錢,給我爹看病,你要是能帶大黃走,我挺謝謝你的。”
大黃估計聽懂了,從喉嚨裡嗚咽了一聲。
“乖,”陸宜南揉它頭,安撫他。
曹俊看得出他是真喜歡狗,而且,他還看得出,像陸宜南這樣的人,一直生活在溫和寬鬆的生活環境裡、接受良好教養,很難不平和善意的對待身邊事物。
倒不是說有個什麼一定的因果,只不過,陸宜南確實是這種人。
——被溫柔相待,因此溫柔待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