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瓦藍瓦藍的,像只倒扣的青花瓷碗,成色細膩、清澈。
這時候太陽還剛醒,呈現着某種溫柔的狀態,懶懶的放着光。
陸宜南牽着狗一路小跑,細細的汗珠從額頭冒出來。
公園小道上,樹木篩着細碎的陽光,遠遠的,陸宜南便看見穿着件白色運動短袖在那等着的人。
他邀了師兄一塊兒遛狗,師兄每天早晨都晨跑,也正好。
陸宜南本人從來睡到日上三竿起,他同學也大多這樣,而到了渝雪松這,晨練的、拿保溫杯的、吃保健品的忽然就多了起來,也不知道會從哪個神奇的年頭開始,讓前者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小命,從而過度到後者。
渝雪松一看,他一張臉泛着紅,額前黑髮微微汗溼,馬上就笑他,“明明十多分鐘才和我說出門了,怎麼就累成這樣了。”
陸宜南大感吃虧:“那我長得白,所以一熱就紅了,其實沒有看起來這麼誇張,這才十多分鐘,怎麼可能!”
渝雪松眼神示意:我懂,別說了。
陸宜南瞪他一眼,“給你看啊。”扒拉自己領口,往下扯,“看見沒,脖子也紅,我不至於吧?顯然不是因爲體力啊!”
又低頭,給他看後脖子,顯出微凸的頸椎骨頭和流暢的脖頸線條。
渝雪松盯了會兒,微微挑起了眉。
成心的吧?
真不是,人家小陸就是‘大方’,沒往歪裡想。
這大清早,萬物初醒,生機勃勃,旁邊有練太極的大爺大媽,有晨讀的學生,他正沐浴在積極向上的氣氛裡呢,哪能想歪。
也就是渝雪松這個外面披着楚楚君子皮,裡頭風花雪月揉成一團堆在某個角落裡——就是天生不正經的在裝唸佛呢。
陸宜南牽着狗繩,一邊快步走,一邊和渝雪松聊天。
渝雪松問:“什麼時候領來的狗?”
“昨天下午,快下班的點兒,曹俊拿給我的,說自己要打工,照顧不了了,他爸醫療費是搞定了吧?曹俊說你給他們聯繫了一個什麼基金。”
渝雪松點頭嗯了一聲,“是差不多了,但覆蓋不全,好在曹危——就是曹俊大哥,也好的差不多了,打算帶曹俊一起去他那個裝修隊,以後家裡有收入了,日子也好過些。”
“裝修?”陸宜南一想,“哎,那正好。我就一直想給我那房子重新裝一遍,現在是開發商留的樣板間裝修,那質量我真是無話可說。”
渝雪松便隨口問說:“你住哪?”
陸宜南說了樓盤名。
渝雪松便知道了。
那樓盤就在公園旁邊,南邊望着公園,北邊毗鄰商業區位置特別好。
說起來,這地皮當初是兩家房產商一塊兒拍下來的,一家當年就開始開發,渝雪松當時就買了,然後搬出了家裡;另一塊地皮則由於政策原因遲遲未動,後來房產商坐不住了,左右疏通關係,才放開手腳開發了起來,當時正趕上房價飛漲,比之前躍升一大截,也算因禍得福。
陸宜南買的就是後者。
他們兩個小區比鄰而建,一個叫湖景瑞園,一個叫湖景凱麗,樓挨着樓,大門挨着大門,是A市裡有名的兄弟小區,據說開發商是對兄弟——很多住在瑞園的家庭,會在隔壁小區再置業,給孩子或者老人住,不僅因爲離得近,而且,買隔壁還能打9折,那就比同位置的其他小區便宜很多了。
這開發商也真親兄弟,這生意頭腦一看就是一家的。
兩人一起溜了狗,看着時間不早,便要分頭回家收拾,接着去醫院上班。
出了公園,陸宜南先問:“師兄,你住哪?咱們上班順路嗎?”
渝雪松說:“湖景。”
陸宜南摸不着頭腦,“是啊,我住湖景,你呢?”
渝雪松摸了摸狗頭,擡頭說:“我也住湖景,你隔壁小區,順路。呆會兒我在你們小區大門口等你,你快點兒。”
聽完,陸宜南就差把“驚喜”兩個字寫左右臉了。
陸宜南樂顛顛的牽着狗往回走,心裡美滋滋的想:緣分,妙不可言。
樂着樂着,一摸褲子口袋——這條夏款運動褲根本沒口袋,也就是說,他沒帶鑰匙。
……樂極生悲簡直了。
不怪他,大黃一早五點多把他鬧醒,他從來就沒起過這麼早,能不懵嗎?
他去找物業,物業說沒他家鑰匙,鑰匙早被他爸媽要走了。
陸宜南有點驚恐,他爸媽手裡還攥着他鑰匙呢???
這事先拋到腦後,重要的是他得先把這身衣服換了、狗安置好,第二天上班不能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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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渝雪松領着一個面色赧然的小朋友、一隻興奮好奇留着哈喇子的狗,進了家門。
他低頭看看錶,“還有五十分鐘,不着急,你先衝個澡……”他扭頭看眼廚房,“吃三明治還是煎餃?”
陸宜南把狗放了,狗還挺禮貌的,蹲在沙發後邊,探頭看這兩個人。
“煎餃,”陸宜南說。
“行。”
陸宜南還有點彆扭。
渝雪松看出來了,問:“怎麼了?”
“……那個,衣服?”陸宜南指了指自己身上,一身晨練的衣服,沒法穿去醫院。
“你等着,”渝雪松上房間衣櫃裡找衣服。
陸宜南於是自己呆在他客廳裡,左看右看的。
裝修是地中海風,藍色牆壁,條紋布藝沙發,牆上還掛一個航海指南針以及地圖做裝飾——湊了巧了,這就和陸宜南那一樣一樣的,這就是樣板間的設計,這倆家房產商真是親兄弟,摳的一樣一樣的,設計圖都捨不得多來一份。
茶几上,放了幾本雜誌,陸宜南瞟了一眼,有英文的醫學雜誌,有經濟學人,還有本男士穿搭,就攤開在那,還拿筆圈了東西。
他頓時就憋了笑:可見渝雪松這人吧,其實也就是明着跟你風輕雲淡,其實暗裡講究着呢,連本時尚雜誌他都還做筆記,你說他能佛嗎?
渝雪松在房間裡,本來只是想從外層拿件新買的給陸宜南穿,但觸着衣料的手指頭一頓,忽然就有了別的想法。
他拿了件天藍色的T恤,一條淺色牛仔褲出來,那件T恤正面簡單,背後藏着心機——那後面是割開一條條破洞的,破洞又拿更深色的布貼補起來,都是虎頭圖案。
陸宜南一看他出來了,便走過去接衣服,拎起來一看:喲,這是個什麼設計?
他立馬又想到剛那本做了筆記的時尚雜誌,終於忍不住笑。
真時尚啊!
渝雪松眯了下眼,這小孩笑什麼呢?
陸宜南於是就直說了:“師兄誒,這個……是個什麼設計啊?您新從哪個小衆設計師那購來的潮貨?”
他一臉憋笑,語氣就是在調侃。
渝雪松把眉毛一挑,抱起手臂靠在牆壁上,“我上大學時候穿的,不記得哪買的了,那時候可喜歡了。你穿不穿?”
嘖,還是有年代的。
渝雪松就是突然想看看,自己二十幾歲時候穿的衣服,上了陸宜南身上,是什麼樣子。
他二十幾歲的時候,野着呢。
這衣服還算保守了,那會兒把白大褂的扣子一解,露到胸口,半邊衣服塞褲子裡,半邊蕩着,再利落的將袖子撕兩截,裡面什麼也不穿,立刻就能和一幫頑主一塊兒在燈紅酒綠裡胡作非爲去。
“穿啊,怎麼不穿呢,”陸宜南把衣服一抱,乾脆利落的往浴室去。
師兄二十幾歲穿的衣服,多有紀念意義,他當然穿。
渝雪松於是就靠在牆邊,看着他背影,笑了起來。
他已經穿好了一件灰色襯衫,熨帖筆挺,金絲眼鏡造型中規中矩,壓在筆挺的鼻樑上,整個人看起來是內斂又溫潤的,但細看的話,就能從他這樣放鬆的、毫無掩飾的神情中看出來——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來,眉梢也是揚着的,那雙漂亮桃花眼藏在了眼鏡後邊,流光溢彩,像天生就會說話似的,迷人至極,都不必宣之於口,便能從中看出一場風月。
渝雪松趁着陸宜南洗澡的時候,做了早飯,剛把吃的擺好盤,電話就響了,他靠在窗戶邊上接了這個電話。
陸宜南正從浴室出來,拿毛巾擦着頭髮,隨口說:“洗好了,你衣服我穿着挺合適的,我發現啊,呆會兒把白大褂穿起來,後面遮住了,主任肯定也不會罵我,你買的時候肯定也這麼想的吧。”
渝雪松扭頭看他,隨便唔了一聲,誰知道呢,不記得了,不過他從前可沒管過什麼主任不主任的。
陸宜南往他身邊走過來。
渝雪松和電話那邊溝通完,掛了電話,陸宜南大大方方站在他身邊,轉了一圈:“好看不?”
渝雪松拿眼神自上而下的掃了他一遍,年輕人的肩膀骨骼明顯,僅有薄薄一層皮肉覆蓋着,略顯單薄,但也很乾淨,上半身應該也是練出了肌肉,線條流暢,也不誇張,那想必是託了他犯懶的福,沒走向健身房肌肉男的歧途,他正撩着頭髮,露出腰腹的人魚線,向下延伸了下去,再往下便是牛仔褲下邊緊緻結實的大腿了。
渝雪松說:“你自己覺得呢?”
陸宜南大言不慚:“那肯定好看的,不看看誰穿。”
渝雪松也不反駁,就順着他意思笑着說:“是,那你還問。”
陸宜南摸摸鼻子,也嘿嘿笑。
“吃早飯吧,”渝雪松邁開步子想往廚房走,卻被挽了一下手腕,停住了腳步。
窗子後邊正是晨景,太陽金光大放,天空藍的澄淨,幾朵雲閒逸的飄着。
陸宜南用大拇指輕輕在他手腕上蹭着,輕聲說:“師兄,我剛在想,你二十歲是什麼樣子,和現在會有哪裡不同。”
渝雪松不怎麼在意的說:“那也不是什麼好時候,用不着知道。”
渝雪松想了想,又微笑起來,擡手指摸掉他頭髮剛滴下來的水珠,就在鎖骨上,輕輕的按了按,低聲說:“你看,我們一個高中、一個大學、一個小區,不過呢,我剛好每一步都比你快上一點,我剛走,你纔來,每次都碰不到,到這個時候,才機緣巧合遇到,你說是不是很有趣?”
是有趣,總隔着那麼一小段微妙的距離,能看見,卻碰不着,永遠神秘、令人想要探究,這是他們現在關係的狀態。
這大概是成年人遊戲裡最令人着迷的一段了。
陸宜南聳聳肩,你說有趣就有趣吧,誰讓小爺就是迷上你了呢。
渝雪松笑着又問:“對了,你是真沒帶鑰匙,還是假沒帶鑰匙?”
陸宜南:“………”
渝雪松笑的促狹,修長漂亮的手指還在他脖頸上輕輕的划着,這聲源太近了,就像直接從耳膜觸到了神經系統,動人極了。
陸宜南沒備好這個說辭,他真沒帶鑰匙,本來就心虛,哪曉得這個人拿這事來調侃。
或者不是調侃,還真是問他:是不是裝沒帶鑰匙,跑來他家洗澡。
渝雪松看他薄薄的耳朵尖上都染了紅,心想:那估計是假沒帶鑰匙了。
小孩花招挺多,就是臉皮薄了點。
陸宜南冤枉死了,“真沒帶!!”
渝雪松給他臺階:“知道知道,沒事,反正還早。”
陸宜南:“……你知道什麼???”
渝雪松覺得他這副‘戲要演到底’的樣子特別可愛,笑了起來,伸手接過他手裡的毛巾,包住他腦袋,給他擦頭髮,手指是不是拂過額頭、鬢角,撩起一片觸電似的感覺。
陸宜南不比他矮,配合的低下頭,下巴輕輕擱在了他肩膀上,看着水珠子沿着自己下頜角滴在了對方的灰色襯衫上,浸溼擴散出一點深色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