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天已經矇矇黑,田地裡蛙聲一片,四周的農戶都亮起了燈。
兩人慢慢踱着步,陸宜南好奇問,“診斷是骨癌嗎?他們家看起來條件也不是很差,怎麼他們一副不想治的樣子?”
“不是不想,是想過段時間再治療,”渝雪松回答。
“過段時間?爲什麼?”陸宜南根正苗紅道,“我看那個單子上寫了新農合醫保,這不是有醫保嗎,社會主義政策這麼好,治病又不費幾個錢。”他說完還唱了兩句,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一副要上小學語文課本插圖的樣。
渝雪松不忍自己耳膜受摧殘,趕緊輕輕一拽陸宜南的袖子,“你這樣人家還以爲我從周主任那裡偷了病人出來呢。”
“周主任?一猜就是精神科的,”陸宜南一邊說,一邊擡手輕輕撥開渝雪松的手腕,食指指尖輕輕帶過他手背,帶來溫涼的觸感,他偷了腥似的得意道:“師兄,四捨五入算是牽手了。”
“那倒不對,”渝雪松隨口就否了。他早在風月場裡滾過好幾遭,心裡其實還覺得小孩這會兒說的有點欠妥,略‘浮’了。
只是當他垂下眼睫隨意的掃上一眼,便忽然凝住了目光。
“哪不對了?”陸宜南全然不知,還一臉無辜的朝他眨巴眼。
半明半暗的將夜之時,暑意早早消退,不知名的小蟲子撲着翅膀飛過,空氣裡停留着青草香氣,氣氛寧靜舒適,少年人的面孔模糊卻生動,輪廓顯得極爲柔和,清澈的眼睛卻亮閃閃的。
渝雪松凝視他片刻,不得不承認,自己似乎確實是得了某種中年男人的通病,俗氣被新鮮漂亮的面孔晃了眼。
“他們醫保不報銷,”他聽見自己胡亂的添上了這麼一句。
陸宜南也確實是年輕,沒能從師兄神情的微妙變化裡讀出東西來,只是問:“嗯?爲什麼不報銷?”
渝雪松收回他肆無忌憚的目光,暗自按住了心緒,隨口解釋說,“等待期,不報銷——周主任是神經外科的。”
他說着往前走,原先散步的節奏似乎調到另一個頻道了。
陸宜南:“???”
“什麼意思?”
“他們醫保交的晚,還在六個月等待期內,這期間不能報銷,打算先熬着,等能報銷了纔去,”渝雪松說,“你看他們家大兒子一直沒出來,在裡面臥牀,是三個月前在我們醫院做的手術,給大兒子治病家裡錢花的差不多了,他們家也是從那之後纔買的醫保。”
“也是這個病?”
“不是,聽說是砍柴從山上滾下來了。”
陸宜南哦了一聲,思索一陣,儘管理解別人經濟不佳,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那他是骨癌啊,他還打算捱上幾個月?師兄你和他說清楚了嗎,那可是要命的。”
渝雪松不置可否,只說:“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以後你還會碰到更多這樣的事,尊重他們的選擇吧。”
“……”陸宜南迴想起剛纔那個嗓門特大說要給他牽狗的中年男人,幾個月以後,他可能變成冰涼的、沒有呼吸的屍體,又或者被上帝光顧,僥倖只是少了條腿,還能大哭大笑。
渝雪松便放緩了腳步,道:“你要當醫生,這才哪到哪。”
陸宜南爲什麼選醫學院臨牀專業?
因爲他親奶奶是戰地護士,他親爹是賣醫療器材發家的,大他十歲的親哥是國際上最年輕、最優秀的神經外科醫生,他的選擇水到渠成。
他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做一份怎樣的工作,但自己看見和道聽途說的故事總是不一樣的。
幸好只是萍水相逢,僅僅是心理上的微微不適陸宜南還是能克服的,他把語氣放輕快,說道:“知道了,沒事。咱們趕緊回去吧,天黑了,”
渝雪松注視他片刻,沒多說什麼,只是擡手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帶着安撫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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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很快回了住處,碰上其他送結果的同事也回來了,渝雪松和人聊正事,陸宜南識趣的溜了。
他和趙方歇分在一個房間,房間裡已經收拾的整整齊齊的,個人用品都擺在了桌面上,陸宜南剛一進去,就哎喲了一聲,表示驚訝讚賞。
咱們趙大少,平時宿舍輪到他打掃他都得請鐘點工,今天這一下鄉還改性了,真是破天荒了。
趙方歇半躺在牀上,側靠着枕頭玩手機,頭也不擡說:“去隔壁找孟誠,他燒了洗澡水,說等你回來用。”
“不急不急,”陸宜南旁邊就是一木桌子,他順勢往上面一坐,一條腿半弓起來,歪着頭問:“這裡是你整理的?”
“還能有誰。”
陸宜南嘖嘖幾聲。
他爲什麼知道這一定是趙方歇做的,而不是咱們勤懇友善的孟誠同學呢,這是有深厚歷史背景的。
趙方歇有這麼一個不合人設的特點——每當他煩了惱了遇上什麼事了,他就會激發出某種整理癖好,開始持續一週到大半年不等的收拾東西,不論功能用途,必須把所有東西都按高低順序排好了,他才覺得心裡無形的、紛擾的情緒也某種程度上跟着理出了頭緒。
他上高中,失戀那回,足足半個學期,全班男生都在前一天晚上善意的打亂自己的書,等着第二天風紀趙一大早來挨個收拾,否則他一腔憤懣沒地方發,就得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開始收拾人。
現在,看這一屋子整齊劃一的擺設就知道,趙方歇情緒不佳。
“怎麼啦?”陸宜南從桌上跳下來,坐到牀邊,勾着趙方歇脖子,哥倆好的湊成一堆,“來,和陸小甜甜說說,我們小芳芳這兩天怎麼了?”
“叫誰小芳芳呢!”
他們倆小時候兩位親媽逗他們玩,還真就叫這倆小名,趙方歇想想都覺得一身雞皮疙瘩。
趙方歇粗暴的一胳膊肘往陸宜南肚子撞過去。
他下手還挺重,陸宜南靠外邊胳膊往木製牀頭板上結實撞了一下,牆上的白色石灰牆皮也連鎖效應似的跟着簌簌落下,落了他滿肩、滿頭都是。
趙方歇反而樂了,靠在牀頭拍掌大笑,被陸宜南甩了無數個眼刀子。
笑夠了,趙方歇幫着把他身上的白灰拍掉,兩人這才正經聊起天來,“裝修質量不行,不怪我。”
“放屁,就你的鍋,欺負牆不會說話呢,”陸宜南說,“你要是還有一點悔過的心,就趕緊跟我如實交代,你昨天干什麼去了、前天又幹什麼去了,現在跟誰聊天呢?”
趙方歇裝傻,不配合回答,“沒幹嘛。憑什麼告訴你?”
“哼——”陸宜南乾脆去搶他手機,一推一讓的,誰也沒佔着便宜。
“別動!”趙方歇牢牢的護住手機,手機微信還響了幾聲,他也不看,額角微微下壓,眼睛盯着陸宜南,生怕他來搗亂。
“看看怎麼了,”陸宜南撇嘴,“我不看也知道你和誰聊天,不就是我哥嘛,誰不知道似的。還憑什麼,你說憑什麼?你們倆特意甩掉我一起行動的事還少了嗎?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對我哥什麼意思。”——就是有意思!
他戳中了趙方歇的心事,不過趙方歇是城牆做的臉皮,泰然自若道:“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別動手動腳。”
陸宜南從牀上跨下來,悠悠道:“鄰戶趙氏小芳,欲當我嫂子之心不死,迄今已十年有餘。”
趙方歇對此稱呼很有意見,皺起眉頭,“你瞎喊什麼呢。”
“我就說了怎麼了,”陸宜南扭過臉,哼哼唧唧道,“我勸你啊,早日改邪歸正,陸北川心裡只有顱腦和脊椎,你和他討論學術他知無不言,這可能會給你某種錯覺,但要是別的什麼私事,比如說他親弟向他諮詢出櫃這麼大的事,他的反應只有三個字——‘消停點’,他就是屬於那種會娶個靈魂伴侶、同行女博士的純直男,你別在他身上寄託什麼不切實際的希望,就當個好朋友得了,像咱們這樣的好朋友能當到死,比別的什麼實在多了。”
其實他講了一串,都沒切中趙方歇的表達要點。
“你懂個屁,”趙方歇眼皮一掀,涼涼道,“我說,你等着喊姐夫吧。”
“誰信吶,”陸宜南發出嗤笑,“沒到做夢的時候呢——等會兒?喊什麼?你定位有點問題吧?”
趙方歇懶洋洋的靠在牀頭,不辯解。
陸宜南上下打量他好幾遍,慢慢搖頭,“心疼,這都瘋了。”
“——滾蛋,”趙方歇無情擡腳往他屁股上踹。
陸宜南靈敏閃避,一邊做鬼臉,一邊大搖大擺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