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先生久久不語, 蜜孃的心緒也越發地下沉,這眼中也開始續起了金豆子。
且待是得不到迴應, 蜜娘抽抽啼啼:“那阿公這輩子是不是都不想見我哩?我待是嫁出去了, 也不知何時再見到您,就您和閔姑姑在蘇州府, 我們如何放心的下,您沒得親人,我是您帶大的,您可不心疼心疼我,就同我一道去吧!”
範先生眼眸中浮現水光,蒼老的手掌覆在她的頭上,摩挲兩下,他又如何捨得,年輕時他待兒子也沒得這般精細耐心,且就是年老了,碰上這處處暖心窩子的小姑娘,捧着怕摔,早已想過千百遍她出嫁時的情形。
這沈家人待他都很好,將他當師長當長輩敬重,只有蜜娘,自幼長於他膝下,她的外祖母託付時才那麼點大, 小兒能懂什麼, 只知道誰一直陪着她便是親近誰, 她幼時不知事,心中只當他是親人,打妻兒去世之後,再無人同他這般子窩心,他如何能不疼惜。
“阿公,再想想吧,多大的人哩,還哭鼻子。”
蜜娘知他心疼她,便是日日癡纏着他,他若是說一句拒絕的話,她便是衝着他哭,纏得範先生沒個法子,範先生心底亦是有那送她發嫁的想法,被她這般磨,又是沒得法子,便是應下了。
還有一事便是,懷遠侯老夫人的信中提及自己的身子,沉珂已久,範先生沒得見着老懷遠侯最後一面,他這妻嫂曾經多有幫助過他,京中的老夥計一個個都走了,他心中不無傷懷。
且是往事也隨風,都作了古,親手了絕了過往的錯誤,他心中亦是好受幾分,只願入了土能同她好好解釋解釋。
但範先生只道會送她出嫁,隻字不提留在京城,蜜娘雖是遺憾,可先生能爲她去一趟已是讓步了,蜜娘也知不能得寸進尺,見好便收。
同京城的冬日比起來,蘇州府的冬天不要太暖和,也無需往身上抹厚厚的羊奶膏,還可以吃上新鮮的太湖大閘蟹,蜜娘到了京城,每年秋季便是最心心念念這大閘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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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遠在蘇州府,京城的信卻是沒得斷過,江垣的書信閣個十日來一封,沈三和江氏也不拘着這些,兩人都要成親了,自是感情越濃越好。
江垣同她絮絮叨叨說了近日的事情,提到他暗中買的宅子,“......新宅距岳父岳母不遠,已在造地基,我請舅兄替咱們的宅子畫個樣,舅兄道你亦是會幾分,讓你先畫上幾張圖樣,他幫你潤色潤色。這般甚好,待我們分家出來,便就搬至那宅院,若是無他故,便要住上個十幾二十年......按你所想的造,你喜蘇州府的園林,我便按蘇州府的園林造,一切隨你......你應是到蘇州府了,京城又下了雪,且望明年,能同卿卿一道賞雪畫梅......”
同信一道寄來的,還有一玉簪,那羊脂玉溫潤透亮,雕刻着梅花的樣式,蜜娘將信折起來,收進匣子裡,素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簪子,口中嘟囔着:“誰要同你一道畫梅,怕是要把我的畫給毀了吧......”
蜜娘想起他畫的那萱草花,他那時候欺她年幼,沒見過萱草花,畫的那般醜還一本正經地同她說就是那樣的,只可恨那畫還被他拿去了,蜜娘抿脣一笑。
蜜娘有了第一回畫麗人行的經驗,再次畫圖樣便是順手了許多,畫大景觀她不大在行,她羅列了一些要求,打算讓阿兄幫忙,屋內的圖樣她信手拈來,又是畫了幾張首飾的圖樣,一同寄回京城去。
村中的日子也不算得多清閒,外頭都得知蜜娘嫁的是懷遠侯府嫡次子,登門拜訪之人遠遠從蘇州府而來,有些個同懷遠侯府七繞八繞關係的官員也打着親戚門號登門拜訪,好在沈三早把蜜娘一部分嫁妝都運到京城去了。
但嫁的是侯府,上頭的嫂嫂還是家世深厚,沈三萬是不願自家閨女落了下成,雖說不能超過上頭的嫂子,至少也得差不多些,沈三在京城辦置了一份產業,回到蘇州府也不忘辦置產業。
沈三倒是不心疼,蜜娘先是心疼了起來:“外頭人又並非不知咱們家的家底,夠看得便行了。”
沈三辦置得最多的就是商鋪和田地,不需她多操個心,只消收些租費便是一大筆收入了,只可惜京城可交易的土地太少,同大小的土地,比蘇州府貴了幾倍,沈三在京城主要辦置幾個商鋪,田莊只買了一個,定是不夠看的,便是想在蘇州府多辦置些。
瞪着眼睛道:“咱們傢什麼家底?奈阿耶心裡頭有數,這點子嫁妝阿耶還是辦的起的,京城裡頭沒能給奈辦置多少,才這麼點哪裡夠看。”
江氏也勸道:“這外頭人都看中嫁妝,你嫁的就是侯府,都是一羣踩低捧高的,女人吶嫁妝多謝好傍身。”
範先生卻是道:“你且少辦置些,我這兒還有些東西要給蜜娘,待是到了碼頭,一道加進去。”
沈三如何肯要,先生雖同他們家情誼深厚,但先生畢竟姓沈的,再是無兒無女,總是有族人親戚,讓那些個怎麼的說。
範先生執意道:“我此生無兒無女,宗族也相隔甚遠,這些年來且就蜜娘在膝下承歡,猶如親孫,阿垣亦是我侄孫,我夫人懷遠侯府出身,那些嫁妝本就應還給懷遠侯府,此番也是一樣的,權當我的一點心意,也不枉她喊我一聲阿公。”
範先生出京時匆忙,沒辦法事事處理好,只留得一封書信簡單交代一番,那些嫁妝早就應該還給懷遠侯府,老懷遠侯心懷愧疚,如何能心安理得,元武帝心心念念盼着他歸來,亦是不肯動他的產業,範家連續五代單穿,且是積蓄不少,旁人家還有幾個隔房,範家的隔房相聚甚遠,又有元武帝照看着,無人敢肖想,也保存至今。
範先生早看淡了這些,也無需什麼銀子傍身,大底死後,也就留給這麼幾個人。
沈三且是不知範先生說的一點心意是多少,只覺怎麼都不夠,私下裡照舊辦置着,沈大和沈二也給添置了一些。
外頭人只看他這番動靜,就知道這嫁妝定是豐厚得很,沈三往日裡頭低調,可明眼人都知他這家底定是不少,光這春芳歇如今十幾二十家店,一年就不知多少進賬。
“這沈家閨女啊,嫁的可是京城裡頭的侯府,據說這銀子啊,就有好幾千兩!”
外頭人大驚:“這家底都要掏空了吧!”
那人鄙睨而笑,似是覺他大驚小怪,“奈懂啥,據說啊,沈老爺是咱吳縣的首富,就那蘇州府,也能排個前十,那春芳歇,都是開到京城裡頭去的,聖上都稱讚過。沈家小姐的親事,還是聖上親自賜的婚!就算這掏空的家底子,嫁的還是那侯府人家,沒個豐厚的嫁妝怎麼立得住。”
且是傳來傳去的,這數目就是越來越大,沈家的親戚也是被盤問不少,他們自是也想知道,可他們也不知呀,人心皆是好奇,這新年裡頭做客時難免就是多嘴問個幾句。
自家人心中都是有些個數目的,沈大沈二也知財不可外露這話,嚴嚴實實地交代家裡人切勿外傳,都是敷衍而過,可大夥都知道數目定是不少。
今年個過年,因着沈三回來了,便都是在春芳歇請的客,如今人更多了,就沈大沈二兩家,娶媳婦的娶媳婦,嫁人的嫁人,還有下頭的孩子,當真是人丁興旺了。
沈英妹家也是兒孫興旺,沈老爺子和沈老安人望着滿屋子的重孫兒,笑得合不攏嘴,沈英妹一直同孃家保持非常不錯的關係,她人本就爽利又是個好性子,甚是得幾個弟弟的尊敬。她心裡頭也是不願家中小輩同沈家生分了,畢竟孃家今非昔比,常常帶孫子孫女到沈家來,給沈老爺子沈老安人送些補藥,這感情也就是這樣處出來的。
這麼多年下來,劉家和沈家的後輩關係也很好,偏是沈琴妹,這些年作的太多,沈老爺子和沈老安人早已不想管她了,只是對不住孫四牛,還照看着,但平日裡往來少了許多,也就過年時見了幾回面。
年後蜜娘就要出嫁了,今年過年親戚走動就格外得多,都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說着兒時的情分。
“蜜娘打小就是個福氣的哩,旺家呢,一出生家裡頭就好了。”
“小時候就生的好,姑媽抱奈的辰光,小小的一隻還衝着我笑哩......嫁了人別忘了奈壯壯哥啊......”
以上皆是不少,蜜娘念着日後怕也是沒得這機會了,耐着性子聽她們叨叨完。
沈琴妹早聽說過外頭傳言的嫁妝數目,暗暗地也向沈琴妹沈老安人打聽過,兩人皆含含糊糊地不告訴她,沈琴妹心底裡也知道,怕是數目不小,想想那自小金銀堆里長大的侄女兒,如今卻是要嫁進京城裡的侯府,這小地方的人如何敢想,再想想同她相像的閨女,沈琴妹就一陣黯然。
這打小也一道長大的表姐妹,一個捧上天上去,可憐她蓮姐兒,生得那般出挑,就是那運道不好,沒得個出息的爹和兄長,外家也不疼,這嫁妝就個一百兩,人家就上千上萬兩,可恨那得力的舅舅也不願從指縫裡頭漏點出來。
蜜娘因是待嫁的新娘,穿的也喜慶,穿了一身紅色的襦裙,上頭套了桃紅色的無袖襖子,頭上簪了一根羊脂玉簪子,手腕上一個金鐲子,皮膚本就白皙,這些日子又得閔姑姑的悉心調理,愈發細膩,抹了一點淡粉,塗了胭脂,容貌昳麗,含着笑,那兩個梨渦觀之可親。
且也是幾年未見了,在坐的親戚也不驚驚歎,像她爹,當真是好相貌哩,也難怪能嫁給這侯府嫡子。
沈琴妹拉住蜜娘,觸手絲絲滑滑,那皮膚當真細的不行,蜜娘禮貌地招呼了一聲。
“蜜娘都是大姑娘了,哎呀,奈蓮姐姐也好久沒得見奈了,想奈得很哩,蓮姐兒,奈給蜜娘做的荷包呢?”沈琴妹拉着她往身旁帶。
蓮姐兒穿着一身湖藍色襖子,五官容貌同沈琴妹一模一樣,朝蜜娘不自然地笑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荷包,“我的手藝不大好,怕是比不得京城裡頭的繡娘。”
沈琴妹笑着道:“奈可別嫌棄哩。”
你們都這般說了,蜜娘笑着點頭:“姐姐的一片心意自是不會嫌棄。”
“你們自小一起長大的,關係好哩~就是這一個個地都出嫁了,以後啊,記得多來些書信。這姑娘裡頭,還是奈和蓮姐兒長得最好看,好爸瞧着就知道是個有福氣的,可不,就是嫁的好哩!進了侯府,可別忘了咱們這羣親戚.......”沈琴妹這般說着,得了一圈人的附和。
蜜娘笑眯眯的,點點頭,沈琴妹像是得到了迴應,越說越是高興,“這都是一家子的姐妹,這出息了,可別忘記提攜提攜自家姐妹,奈是個好福氣的,有個出息的阿耶和阿哥,哎可憐你蓮姐姐啊,沒得這般好福氣......”
沈琴妹這十年如一日的話,蜜娘怕是都能背下來了,蓮姐兒再沒得福氣,也有個替她處處考慮的母親,可翠翠姐,被她親孃嫁到那等子人家,可不更沒個福氣。
蜜娘笑着把手從沈琴妹手裡頭掙脫出來,道:“蓮姐姐如何沒得福氣,有好爸這個處處替她着想的姆媽可不是最大的福氣哩?”
沈琴妹被稱讚得高興,“哎,這還是要男人爭氣才行哩,奈阿耶出息,給奈辦了這麼分嫁妝,怕是比得過人家這家底了,我家蓮姐兒處處不差,就差在沒得好家世,這嫁妝怕是連你這十分之一都沒得......”
合着你閨女有個好家室,皇帝也嫁得是不,沈老安人早就沉下了臉,聽得她越說越是不像話,隔着一桌子,重重地把碗放下:“奈煩來煩去煩些什麼哩!孩子還沒得切飯,奈少港些不着調的,蜜娘過來,曉得理奈好爸,酒喝多了。”
沈琴妹向來是怕沈老安人了,訥訥不敢言,同桌人有顏色,打圓場:“這魚可做的真好吃,是請的哪個廚子哩?”
沈老安人早些年還高興說道說道她,現如今她自己都是做祖母的人了,還這般不着調,沈老安人也不願費這個力氣了,且是隨她去吧。
今年這年當真是過得熱鬧了,蜜娘有些懷念又有些悵然,也不知下回再見是何時,待是翻過了年,離發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京城的日子在三月十號,蘇州府發嫁要二月初就走,越是臨近這日子,家中愈發不捨,女眷們也是不知哭了多少回,那一日終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