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上課時間。所以女生宿舍也沒什麼人。
我看了看守樓的阿姨並不在門口,於是扶着簡溪去了我們宿舍,記得寢室唐宛如的櫃子裡有跌打用的正紅花油。
簡溪坐在我的牀邊上,我跪在地上幫他把藥油塗抹在那一大塊被我踢得腫起來的膝蓋部位。整個過程裡,簡溪一動不動,轉過臉去看着窗外,面紅耳赤。而我更加地不願意說話,眼珠子一直盯着地面,沒有挪動過。氣氛非常微妙地尷尬着。因爲……他今天穿的是一條窄腿的牛仔褲,沒辦法挽到膝蓋上去。於是他只能把褲子脫了。
我假裝非常見過世面地把空調調高,鎮定地說:“不要感冒。”他點點頭,尷尬而吞吐地說:“不、冷。”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簡溪的下半身(……)。之前有很多次我們去游泳或者海邊遊玩,他也是穿着到膝蓋的寬鬆的沙灘褲。以前每次看見唐宛如的腿,我都會覺得真是肌肉嶙峋,但是在幫簡溪推揉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男生的腿比女生結實多了。而且還有非常讓人難以面對的,扎手的……嗯,怎麼說,毛髮……
過了一會兒之後,我終於適應了這樣的刺激。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一層又一層內疚的感覺,從胸腔裡翻涌出來。我擡起頭,看見簡溪也正好低着頭在看我。我眼睛又紅了。我問他:“疼嗎?”“疼。”他點頭。額頭前面的頭髮碎碎地擋住眼睛,在陽光裡投下半透明的影子。我把臉貼在他的膝蓋上,趴在他腿上。心裡恨不得把自己吊在房樑上,放血謝罪。但是在我無限心疼和內疚的同時,我突然意識到現在自己的姿勢非常微妙,我的目
光正好對着某一個我非常無法面對的地方,於是我的臉瞬間發燙,我尷尬而僵硬地把臉稍微朝邊上轉了一轉。然後我眼角的餘光裡,簡溪的臉也迅速地燒紅了。我依然裝作非常見過世面的樣子,假裝鎮定地匍匐在他腿上,內心迅速思考着該如何又自然又迅速地改變這個姿勢……還沒等我想好,簡溪就先忍不住了,他咳嗽了兩聲,身體朝後面縮了一縮,對我
說:“林蕭,你這樣,我……”“亂想什麼呢你!”我臉像發燒一樣,用力張口在他腫起來的膝蓋上咬了一下。簡溪疼得“啊啊”亂叫。在我還沒做出反應的時候,瞬間就發生了這一輩子我都不願意再回想起來的事情。其惡劣程度足以進入排行榜的前三名。
事件爲:先聞其聲後見其影,隨着一聲高亢嘹亮的“林蕭我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破門而入的,正是肌肉嶙峋的唐宛如。
映入她眼簾的是褲子脫到膝蓋下面的簡溪,我正跪在他面前埋頭趴在他的大腿上。而他正在“啊啊”地呻吟着。
她的那一聲尖叫幾乎響徹了雲霄,險些把110招來。
簡溪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想要拉起褲子,我動作沒那麼迅捷,他的膝蓋重重地撞在我的下巴上,我痛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差點昏死過去,感覺都可以看見一整幅星空圖了。
簡溪趕忙彎下腰來扶我,結果手上的褲子刷一聲掉了下去。
於是他用正面,面對了正在意猶未盡驚聲尖叫的唐宛如。
唐宛如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的人生,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先是無遮無攔地觀賞了衛海,接着又是切中要害地觀賞了簡溪——這個她人生中出現過的最帥的男人。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
幸運的是,那天簡溪穿的是四角內褲。
不幸的是,是非常緊身的四角內褲。
唐宛如尖叫了差不多一分鐘,在我覺得她已經快要斷氣了的時候才停了下來,輕輕地擡起手按住胸口,鬱結地說:“我受到了驚嚇。”
那一刻,我是多麼地想抽死她啊。
在之後的第三天,我和南湘在客廳裡看書的時候,她突然輕描淡寫地對我說:“唐宛如對簡溪某個部位的評價很簡潔,只有三個字——很飽滿。”
我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衝到唐宛如房間門口“咣咣”砸門,我發誓當年特洛伊戰爭裡扛着巨木撞城門的那些肌肉男都沒我勇猛:“唐宛如我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
結果開門的是出來倒水喝的平靜的顧裡。她鎮定地對我說:“唐宛如不在。”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用一種無比下流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對我說:“聽說很飽滿?”我抄起一個沙發靠墊砸過去:“喝你的水吧!”
但是在事故發生的當下,我只恨不得真的昏死過去。所謂的兩腿一蹬,一了百了。我實在難以面對一向怪力亂神並且離經叛道(其實就是精神病)的唐宛如。於是我決定用顧源的事情轉移她對我和簡溪的關注。人在需要自我保護的時候,一定會丟出別的東西去犧牲,換取生存。
而事情的整個過程,其實我也是第一次詳細地從簡溪口裡聽到。
事實是他昨天在顧源家裡玩遊戲,下午走的時候把手機丟在了顧源家,到了深夜纔想起來。他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就是那個女人!”我控制不住地插嘴。)簡溪問:“顧源呢?”那個女的說:“他在洗澡。”
簡溪問:“你是誰?”對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笑了一聲,然後就掛斷了電話。之後簡溪用家裡另外一個手機給顧源發了條短消息問他怎麼回事。但是顧源卻沒有回覆。
“我並不肯定是顧源出軌,但是又不能完全不告訴你們,因爲這總不正常吧?而且,”說到這裡,他看了看我和唐宛如,“告訴你們兩個完全沒有任何正面的積極作用,除了火上澆油煽風點火添亂添堵之外,你們也只會同歸於盡。所以我纔打電話找南湘商量。”
我擡起頭用非常抱歉而內疚的眼神看了看簡溪。他低頭用充滿怨恨和無奈的眼神回看了我,衝我聳聳肩膀吐了吐舌頭,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我突然開始憂鬱起來,問簡溪:“現在怎麼辦?”簡溪拍拍我的頭,說:“他們兩個應該會好好談一談吧。總有辦法的。別擔心。顧
源很愛顧裡,這個我知道。”我點點頭。身後傳來唐宛如的深呼吸。我回過頭去,看見她用力地捧着自己的心口,像是林黛玉般無限虛弱地說:“我受到了驚嚇。”我恨恨地說:“總有一天你會受到恐嚇!”
南湘和顧裡坐在花壇邊上。
身邊是陸陸續續上課下課的學生。有一些情侶牽着手走過去,有一些女生正在等自己的男朋友,等待的中途拿出小鏡子照照自己的臉,順便把那兩扇糾纏成一片的睫毛刷得更加糾纏不清。還有更多單身的戴着深度近視眼鏡像是要投身祖國四化建設的人,他們揹着雙肩包,氣宇軒昂地走在學習的寬闊大道上,露出短了兩寸的褲子下面的尼龍襪子。
等待他們的未來是光明的。
而顧裡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樣的未來。
南湘伸出手,放在顧裡的手背上,說:“你們一定要好好談談。”
顧裡微笑着,說:“嗯。放心,沒事。”
南湘看着眼前鎮定的顧裡,沒有說話。
多少年來,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鎮定的、冷靜的、處變不驚的、有計劃的、有規劃的、有原則的一個女人。
甚至有些時候可以用冷漠的、世俗的、刻薄的、絲毫不同情弱者的、拜金主義的、手腕強硬的……來形容。
她像是美國總統一樣,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哪怕是世貿雙子被炸平了,她也依然是鎮定而冷靜的,她不會傷春悲秋,只會思考如何控制損失。
顧裡站起來,說:“顧源一定會找我的。我們等着就行了。”
又是這樣漫長而灰濛濛的冬季——
我們的愛,恨,感動,傷懷。
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現在,我們無限遙遠的未來。
我們呼朋引伴的草綠時代,我們促膝長談的漫漫長夜。
都被灌錄在固定長度的那一段膠片裡。隨着機器的讀取,投影在黑暗中的幕布,持續放映。主演們在幕布上悲歡離合,觀衆們在黑暗中用眼淚和他們共鳴。
我們都僅僅只是這個龐大時代的小小碎片,無論有多麼起伏的劇情在身上上演。我們彼此聚攏、旋轉、切割、重合,然後組成一個光芒四射的巨大玻璃球。
我們是微茫的存在,折射出心裡的每一絲憧憬和每一縷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