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一會兒就把電話掛了。
我得趕緊把咖啡送上去。雖然我沒有Kitty能幹,但是至少買咖啡的工作我還是可以的。我走到會議室的門口,Kitty已經站在門口等我了。她看到我明顯是哭過的紅紅的眼睛,沒說什麼,指了指我手上的咖啡,問:“我不得不提醒你,宮洺那杯咖啡有多加兩包糖進去麼?”
“啊!”我手一抖,差點把咖啡全部掉下去。她像是早就料到一樣,鎮定地走到她的工作臺,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兩包星巴克的糖包,撕開後迅速地放了進去。然後接過我手上其他的咖啡,對我搖了搖頭,推開會議室的門,輕輕地把咖啡放在會議桌上。
我看見Kitty安靜地坐在宮洺旁邊,她低着頭迅速地記着筆記,偶爾在宮洺轉頭向她詢問的時候,低聲地提醒着他。其中一個外國人發言的時候,她也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回答着對方。
我站在邊上,不知道應該坐過去,還是應該退出去。
而這個時候宮洺擡起頭看見了站在玻璃門外的我,他用蒼白而英俊的臉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沒有任何感情地對我揮了揮手。
掌心向他,手背衝我,然後朝外輕輕地揮了兩下。
我轉身走出了會議室。
我其實情願宮洺對我發火,而不是對我做出這樣的手勢。我甚至覺得他像是隔着空氣對我揮了兩個耳光般的難受。
我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趴在電腦鍵盤上哭,眼淚流了一些進鍵盤縫隙裡。
哭了一會兒我打開電腦,在啓動的時候,我看見了留在我桌面上的一個資料文件夾。上面寫着“林蕭收”,標題是“會議相關資料備忘”,落款是Kitty。
我翻開來,裡面是所有相關的訊息,包括紙張。
“如果對方問起具體的紙張,就告訴他們是和他們曾經與《VOGUE》雜誌合作過的2007年12月的春裝廣告摺頁同樣的紙張。”
“但是克數增加到了140克。”
“保險起見,你可以問製版部門要一些打印好的樣張,裝訂出一個冊子來。”
而這個時候,我電腦屏幕上MSN自動登錄完成了,對話框跳出來,是Kitty給我的留言:“林蕭,桌子上我給你放了備忘的文件。你記得看。”
我呆坐在電腦桌前,臉上是無法褪去的灼熱的恥辱感。
差不多12點的時候,他們結束了會議。我看見Chanel公司的人帶着滿意的微笑離開了。
宮洺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繼續忙他的事情。
Kitty走到我的面前,看了看我,說:“我不是來安慰你的。我覺得今天是你自找的。”
我點點頭。我心裡也這麼認爲。
“不過,我也想和你說,我在你這個位置的時候,我剛進公司犯的錯誤,比你多多了。我那個時候每天都在哭。”
我擡起頭,有點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在我印象裡無所不能的女超人一樣的Kitty。她衝我擠了擠眼。
她轉身走之前說:“剩下的就交給你啦。我還得趕回我爸爸的生日宴會去呢,今天他六十大壽。”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離開的背影,內心涌動起很多很多的感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我們永遠都在崇拜着那些閃閃發亮的人。
我們永遠覺得他們像是神祇一樣的存在。
他們用強大而無可抗拒的魅力和力量征服着世界。
比如現在正在打電話的宮洺,比如剛剛離開的Kitty。
但是我們永遠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樣的代價,去換來了閃亮的人生。
我所看見的宮洺,被Prada和Dior裝點得發亮,被寶馬車每天接送着,一雙腳幾乎不沾染地面的塵埃。他的鞋底有時候比我們的鞋面還要乾淨。他揮霍着物質,享受着人生,用別人一個月的工資買一個杯子。他對別人冷漠,他不近人情。他看不起很多的東西,他把別人輕蔑地踩在腳下。
我所看見的Kitty,沉迷在美麗的衣服和奢侈的鞋子裡,追求庸俗的外在美貌,阿諛奉承機關算盡,拼命想要升職。
我所看見的顧裡,揮霍着她父親的財富,尖酸刻薄地嘲諷着其他外表庸俗的男生,用盡手段只爲了買一個限量的名牌奢侈品,買到之後用不了一個月,就丟棄在家裡。
但我沒有看見的他們的部分,卻在黑夜裡閃閃發亮。
當我沉睡在被窩裡的時候,當我爲愛情心花怒放的時候,當我無聊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裡的肥皂劇的時候,他們喝光了新的一杯咖啡,揉揉眼睛,繼續新的事情。他們握着手機在沙發上稍微閉眼休息一個小時。
哪怕是顧裡,也用和我同樣的時間,完成着兩個學科專業的學士學位。對金融市場的敏銳直覺和對財經的專業分析,都可以讓她在一畢業的同時就躋身準高層的行列。
旋轉着的,五彩繽紛的物質世界。
等價交換的,最殘酷也最公平的寒冷人間。
宮洺在MSN上告訴我他要出去了,讓司機在樓下接他。
我趕緊打了電話。
之後他對我說,你也可以下班了。
我提着自己的包,非常沮喪地走出公司。走出大堂的時候,我看見站在公司門口的簡溪。他斜挎着一個Disel的包站在路邊,跟所有青春蓬勃的男生一樣好看。我望向他,眼裡充滿了淚水。他衝我眨了眨眼睛,溫暖的笑容在眼淚裡折射出光彩
來,像是一個小小的太陽。我走向他,他把我手裡的包接過去,然後伸手把我攬進懷抱裡。他用臉頰輕輕地貼着我的耳朵摩擦着,安慰我說:“別沮喪了。我陪你回家。”我點點頭,然後又聽見他問我:“那個就是你的變態上司?”我趕緊脫開他的懷抱,回過頭去,宮洺站在路邊上,正看着我。身後,那輛寶馬車
正緩慢地朝他開過來。
他的那身Gucci西裝讓他顯得更修長,他手上那個提包我曾經看見過,擺在LV櫥窗的新款非賣品櫃檯裡,他面無表情地看向我,也沒有說話。像是一個正站在街邊等待被鏡頭捕捉的外國模特。冷漠的神情和像是黑夜般漆黑的頭髮將他裝點得像一個精緻的機器假人。我回過頭偷偷看了看簡溪,他也在用同樣一張冷漠而微微帶有敵意的臉龐望着宮洺。
他們對峙的時候,我感覺到簡溪的身體漸漸僵硬起來。
司機下車伸手恭敬地幫宮洺拉開車門,宮洺轉身坐進了後座。
窗戶玻璃緩慢地搖上去,宮洺那張完美的側臉消失在玻璃的倒影背後。
簡溪攬過我,低沉着聲音說:“走吧,回去了。”
淮海路上迅速奔流着高級黑色轎車,街邊巨大的法國梧桐把陽光過濾後投影下來。乾淨得一塵不染的奢侈品櫥窗裡,模特展示着下一季的流行。他們和宮洺一樣,有着陰鬱而邪氣的五官,卻也英俊逼人。
很多年輕的女孩子化着精緻的妝容,一邊踩着高跟鞋飛快趕路一邊用英文講電話,轉身消失在淮海路沿路的高檔寫字樓裡。還有更多年輕的女孩子,她們素面朝天,踩着球鞋,穿着青春可愛的衣服挽着身邊
染着金黃頭髮的年輕男生幸福地微笑着。我是這些女孩子中間的一個。我們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流,交錯旋轉着,從世界的南北兩極而來,匯聚在上海
的空氣裡。青春的熾熱,和強力的寒流。
而在大學與世無爭、像是伊甸園一樣的環境裡,唐宛如懷着如同初戀一樣的心情,
反覆地看着自己包裡做好的便當。她在等待男隊訓練結束。當衛海換好衣服,穿着一身帥氣的休閒服走出體育館的時候,她快步地走了上去,
甚至爲他穿上了難得的裙子。她從包裡拿出便當盒,告訴他裡面是她做的飯糰,很好吃的。衛海有些驚訝,隨即開心地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有些高興。他摸了摸頭,
說:“謝謝你啦,正好要去圖書館,來不及吃飯了。”他摸摸肚子,像是餓了的樣子。她目送他拿着她的便當盒離開,心裡像是盛滿了一碗溫熱的蜂蜜水。衛海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微笑着,依然是那個露出整齊潔白牙齒的微笑,他說:
“我可以給我女朋友吃嗎,她特別喜歡吃飯糰呢。”唐宛如愣了一愣,像是還沒有反應過來一般,茫然地點了點頭,說:“哦,好
啊。”衛海笑了笑,朝圖書館跑去了。綠樹掩映下,這個奔跑的挺拔的背影,曾經無數次地出現在唐宛如的夢境裡。
唐宛如呆呆地站在那裡,幾分鐘前還沉浸在美好而甜蜜的喜悅中,而幾分鐘後,她卻像是被拔掉電線的電視機一樣,沒了聲音。過了很久,她終於哭了起來,眼淚弄花了她早上花一個小時化好的妝。
而校園的另外一邊,顧裡一個人在寢室裡,站在客廳裡動也不動。因爲剛剛宿舍的阿姨說有人給了她一個包裹。她下樓取上來一個很大的紙箱。打開,裡面都是她曾經給顧源的禮物。有D&G的限量球鞋,一個范志毅親筆簽名的足球,一件Kenzo的毛衣,一個和自己
現在正在用的筆記本一樣的Moleskine,一副LV的手套,一條LV的圍巾。她站在敞開的紙箱前,然後慢慢蹲了下來,把頭埋進膝蓋裡。
回到家之後,我就去浴室洗澡了。我覺得像是整整工作了二十四小時一樣疲憊。
簡溪和我爸媽都很熟悉,他們在客廳裡聊天。在我放水找衣服的時候,簡溪幫媽媽削好了一個蘋果。他回過頭來眯着眼睛微笑着問我,“林蕭你要吃嗎,我幫你削一個。”
我擺擺手,無力地走進浴室。
我把花灑開得很大,呆呆地站在蓮蓬頭下,任水從頭髮上流到臉上。
其實我有很多眼淚沒有流,現在要把它們一起排出眼眶。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簡溪在門外叫我,他說:“林蕭我先回家啦。”我問他:“怎麼急着走呢,不是說好了等下陪我嗎?我馬上就洗好了。”他笑笑說:“媽媽還在家等我吃飯呢。要不是你在電話裡哭了,我纔不出來找你
呢。”我衝他說:“嗯,好吧。”然後我聽見他對我爸媽說再見。
而我所並不知道的事情是,他躺在我房間的牀上,看見我的包敞開着,裡面亂七八糟的各種文件和化妝品,他無奈地笑了笑,然後幫我整理起來,直到看見那個宮洺送我的鑽石戒指。
那顆鑽石發出的光芒像是在他眼裡撒下的一把針。
他什麼都沒說,默默地把戒指塞回我的包包。
然後他就走到浴室門前,溫柔地和我說話。
我在熱水下,眼淚順着脖子、肩膀然後流到腳底。門外是簡溪離開時的關門聲,他的動作總是那麼溫柔。關門聲很輕,像一聲短促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