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之後,我跳下出租車,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棟蘇州河邊上的高檔酒店式公寓。在樓下軟磨硬泡了二十分鐘,保安才同意讓我進去。我一邊說“謝謝”一邊心裡在罵,滾你丫的,看我也不像要怎樣的人啊,我一弱女子,能進去殺個人還是放個火啊我靠!
我站在1902的門口,按了一下門鈴,裡面一片死寂。我又按了一聲,然後等待着,按了七八聲之後,我絕望地想從十九樓飛身而下,直接跳進蘇州河裡。正想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聽見裡面一聲衝馬桶的聲音。我瞬間被激怒了!擡起手咣噹咣噹地死命砸門。“周崇光!周崇光!我聽見你衝馬桶的聲音了!你給我出來!”
我覺得我的動靜都快把報警器給引爆了的時候,門開了。一個蓬亂着頭髮、臉色蒼白的男孩子打開了門。他那張臉就是每一期出現在雜誌專欄上的、讓無數女孩子瘋狂迷戀的臉,和宮洺是一個類型,陰柔的、帶點邪氣的,只是比宮洺稍微真實一點——說實話,我一直都覺得宮洺的臉不太真實,完全不像一個生活中應該出現的真人,他應該被做成電影海報,然後裝裱進相框裡掛起來,不要在凡間走動。
他只穿着短褲,光着腳,**上身,是年輕男生清瘦但結實的身材。但是,這具半**的被無數女人每天晚上夢裡擁抱YY的軀體在我面前,卻並不代表着“性感”二字,在我眼裡,這就是三個大號黑體加粗的字:“活稿子”!
我激動得快要嘔了,伸手抓住他,激動地想要喊出“活稿子”三個字來。我剛想開口說話,對方用狹長的眼睛眯起來看了看我,冷冰冰地說:“你誰啊你?”然後用力把門關上了。
在我第二次死命地把門砸開之後,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我答應了他各種各樣的條件作爲取得稿子的代價,包括幫他收拾房間(他的房間亂得讓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地板上到處丟着他各種各樣的名牌衣服,吃過的東西剩一半,到處亂放,他的牀上有籃球和直排輪(……),電腦前面是各種DVD和圖書,廁所裡有更多的髒衣服,男生的內褲和襪子!我從小到大接觸過的年輕男孩子的房間,只有簡溪的,而簡溪是一個非常乾淨整潔的人,所以當我面對崇光房間的時候,我快要昏死過去了。我甚至特別搞笑地想如果讓顧裡看見這樣的環境,她應該會忍不住報警。
也包括帶他的那隻金毛獵犬去散步(但實際的情況是我被狗拖着在小區裡遛了兩圈,如果不是堅強的意志力,我覺得自己最後會像古代被捆着拖在馬後的那些人一樣,在地面被拖死)。
我甚至還需要陪他打一會兒遊戲(他說他需要打一會兒遊戲來放鬆,然後才能寫得出來)!
我看着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心裡像在流血一樣。
當我做完所有的事情,他依然懶洋洋地躺在牀上,揮着手說:“不想寫,寫不出來。”
我在一瞬間紅了眼睛。我忍着沒有哭。說實話,如果可以拿刀剖開他的肚子,然後取一份稿子出來的話,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去廚房拿刀。
我壓抑着喉嚨裡的哽咽,儘量不帶個人情緒地對他說:“周崇光,我知道你有名,很多雜誌都求着你寫稿子。但是你既然接了這個工作你就要完成它。就像我們一樣,我們也是在完成我們的工作。你知道你一句簡單的‘不想寫’會讓多少人睡不安寧麼?你不想寫無所謂,大不了等你想寫了的時候又去別的雜誌開一個專欄就行了,你不會缺錢。但是,我們有好多人,可能一直努力付出的工作和理想就被你這麼毀了。”
他從牀上坐起來,眯着眼睛看我,過了會兒,笑了笑,說:“省省吧,你以爲你在演人民教師啊?”
我站在崇光的門外,整條走廊鋪着奢侈的地毯,黃色的燈光把走廊照得更加富麗堂皇。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在門邊上坐下來,從包裡找出紙巾擦眼淚。
擦完之後摸出電話來打給簡溪。我覺得一直以來,簡溪都扮演着一個溫暖的魔法師,當我受傷的時候,當我生病的時候,當我沮喪的時候,當我痛苦的時候,他總是可以用他溫柔而充滿磁性的聲音,讓我變得快樂和安靜起來。
電話響了四五聲之後才接起來,我握着電話沒有說話。簡溪在那邊輕輕地問我:“怎麼了你?”我咬着嘴脣用力搖頭,後來發現我搖頭他也看不見,於是控制着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哽咽,說:“沒事,我很想你。”
簡溪在那邊輕輕笑了一下,然後說:“我這裡正好有點事情,先掛了,等下我打給你。”
我點點頭,掛掉了電話。
我坐在走廊外面的地上發呆,從高高的窗戶上透進來的光線一點一點地變暗,很快就要6點了。就算我能在6點前拿到稿子發到公司去,那邊也來不及排版校對了。我把身體蜷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手機屏幕一直暗着,簡溪再也沒有打過電話。
我正在尋思着怎麼打電話告訴Kitty我沒有拿到稿子,並且已經打算和宮洺說我辭職了的時候,Kitty的電話來了。剛接起來,就聽見她壓抑不住的興奮的聲音,告訴我她搞定了製版公司,答應今天可以最遲等我們到9點鐘。我被她再次振奮了。既然她能搞定製版公司,我就能搞定崇光。
我也想通了,我現在就衝進去,拿刀抵在他脖子上,還是不寫老子就把刀捅進去!反正橫豎是個死!我得拉個人墊背!
我正要準備翻身起來,門突然開了。
崇光站在門口,像要出門的樣子。他看見我依然坐在門外面,有點驚訝。我站起來,本來想控制好自己的語氣和情緒好好和他再作最後的一次溝通,溝通失敗之後我就要犯罪了,但是我剛剛要開口,喉嚨又哽咽了起來。
他看着眼圈發紅的我沒有說話,過了會兒,他對我說:“你等着。”然後轉身走進房間。幾分鐘後,他出來了,遞給我一個筆記本,“上面有我寫的一篇文章,手寫的,你們如果想用,就拿去發成專欄。”
我像是突然中了六合彩的人一樣激動地從他手裡把筆記本搶過來,然後轉身朝電梯跑,剛按了電梯的按鈕,就聽見他在我身後輕輕地笑了。
我回過頭去,他衝我招招手,說:“代我轉達宮洺,下個月開始,專欄我不寫啦。”
我的喜悅在瞬間消失殆盡,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電梯前面,電梯門叮咚一聲打開來,我都沒有反應。
我有點不敢相信地問:“爲什麼?”
他蒼白的臉在黃色的燈光下顯得有點悲傷的樣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了笑說:“我得了胃癌。醫生叫我休息了。”
他微笑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任何一個帥氣的年輕男生的笑容一樣溫柔,但是,我不知道是我眼睛上的淚水讓我模糊了視線,還是走廊黃色的燈光讓人傷感,我覺得他像是在悲傷地哭泣着。
電梯門轟然關上,然後朝樓下沉去。
唐宛如坐在更衣室裡發呆。
頭頂的白熾燈把她的影子孤單地印在地板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是難過還是什麼。
只是當她看着衛海依然早早地來參加了訓練,但是一整天都沒有露出過笑容的時候,她的心像是被針來回地扎着。她在想自己早上拒絕衛海,是不是太過自私了。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所有童話故事裡那個邪惡的巫婆,或者所有青春言情劇中那個該死的第三者一樣。
好幾次中途休息的時候,衛海都坐在球場邊上沉默地發短信。汗水從他額前的頭髮上滴下來,有幾顆掉在手機屏幕上,他掀起衣服的下襬輕輕擦掉。唐宛如看得特別仔細。所以,她也同樣看見了後來衛海一直等待手機短信的樣子,他不斷地看向屏幕,但是屏幕卻一直都沒有再亮起來過。
唐宛如換完衣服走出體育館的時候,看見了正準備去取車的衛海。
他在夜幕下的輪廓,被陰影吞掉一半,剩下一半暴露在光線裡,顯得格外低落。他望着唐宛如,勉強地笑了笑打個招呼,然後轉身朝外面走去。走了兩步停了下來,看見體育館門口正在等他的女孩子。
“衛海!”那個女生大聲地喊他的名字。遠遠地看不清楚那個女生的長相,卻看得見長髮飄飄、身材嬌小的樣子,穿着漂亮的裙子,格外溫柔。
唐宛如看見衛海把車子丟在一邊,然後大步地跑過去,用力地把她抱在懷裡。女孩子的笑聲在黑暗裡聽起來很甜美。笑聲裡有衛海低沉的嗓音,在說“對不起”、“你別怪我了”。
唐宛如站在離他們二十米外的路燈下。燈光把她的影子縮成了一個黑色的點。
她望着衛海挺拔的背影,還有他環抱着她的雙臂,像是在看一部浪漫的愛情電影一樣。她被感動了,她流下眼淚,但是她卻覺得這並不是因爲傷心。
她看着衛海和那個女生離開,路燈下衛海伸出長長的結實的手臂,攬過女生的肩膀。唐宛如甚至突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女生,就像看電影一樣,總幻想自己是裡面的主角。她甚至覺得自己聞到了衛海肩膀傳來的那種清新的沐浴後的汗水氣味。
她站在衛海留下來的自行車邊上,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