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裡從提款機提出厚厚的一疊粉紅色鈔票,放進錢包後板着臉往電梯走。
本來顧裡的心情很好,終於從上一個手機自我了斷的陰影裡走了出來,但是又瞬間陷入了另一個陰影。自從三年前開始使用信用卡以來,她幾乎就不太喜歡使用現金了。對於任何不能刷卡的場合,她都會表現得嗤之以鼻並且義憤填膺,但其實我們都知道,背後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她每個月高額的刷卡費用,會給她帶來無窮的積分和點數。這是現金消費所不能給予的。既然都是花同樣的錢,那麼該拿到的利益就一定要拿到,一分也不能少。作爲一個未來的會計師,顧裡在精打細算方面表現得非常精彩,就像有一次在商場裡的收銀臺前排隊結賬,站在我們前面的一個穿着Dior套裝拎着Prada包包的女人,和收銀小姐糾結於五分錢的找零。收銀小姐瀟灑地刷一聲拉開裝錢的抽屜,兩手一攤:“你自己看!我哪裡來五分的零錢!整個上海估計都難找到五分錢!”但是Dior小姐據理力爭,最後終於驚動了商場主管,拿到五分錢硬幣揚長而去。在我們所有人對Dior小姐表示不可思議和微微鄙視時,顧裡卻被深深地震動了,用她後來的形容就是“當時我真想對她立正敬禮”!
顧裡把一疊人民幣摔在櫃檯上,接着發表了整整五分鐘關於“你們這麼大一個手機門面,竟然不能刷卡消費,成何體統”的演說,然後拿着新手機揚長而去。
聽完這個非常無聊的故事之後,我開始把玩顧裡的新手機。很明顯,這是一個非常男性化的機型,黑色的鋼外表、硬朗的線條,我拿着按了幾下,腦海裡忍不住勾勒了一下自己拿着電話說“餵你好,我是林總”的雄渾畫面,我嘴角抽搐了幾下,趕緊遞給了南湘。南湘二話不說把身子往後一靠,像是我遞了顆手雷給她一樣,“姐姐你放過我吧,快拿開!”說完又看了眼唐宛如,補充道:“不過應該挺適合宛如。”
顧裡完全不介意,伸手搶回手機,輕輕地撫摸了兩下,表達了對新手機的喜愛,然後毫無眷戀地丟進了她的LV包包裡--我們都知道,過一兩個月,她包包裡又會出現一個新的手機。
南湘和我都在詫異爲何唐宛如對我們的嘲諷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們轉頭望過去,她臉色蒼白,異常嚴肅地坐在食堂的椅子上,臉上幾乎沒有表情,淡定得像是快要到達彼岸了。
顧裡拿調羹在她碗邊上敲了幾下,才讓她回過神來,我們三個都用非常期待的目光看着她,期待着她的故事,因爲從她的表情看來,一定發生了精彩的段子。
“好吧。”唐宛如像是花了好大力氣才下定決心,“我可以告訴你們,但是你們不可以發表任何意見!”
我們迅速而整齊地點了點頭。
“我報了學校的瑜伽興趣小組……”她很平靜。
我們三個整齊地張大了嘴,倒吸一口冷氣,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我們仨已經在彼此錯綜複雜的眼神裡交換了所有的感受。
“但這個不是重點……”她補充道。
“Thisisreallyreallythepoint.”我們三個再一次整齊地打斷了她。
被唐宛如捶了三拳之後,我們聽完了她的遭遇。
總結起來,就是她因爲要急着趕去瑜伽興趣小組,所以在羽毛球訓練結束之後就飛速地去換衣服準備離開,只是天有不測風雲,女更衣室的門不知怎麼被鎖起來了。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唐宛如低頭走進了空無一人的男更衣室,企圖速戰速決。但是在唐宛如剛剛脫下背心還沒來得及穿胸罩的時候,她再一次聽見了高聲的大叫。回過頭,依然是上次那個半裸的身體和那個陌生的面孔。對於那個“嗎”字,唐宛如記恨到現在,她想了想,索性豁出去了,擡頭挺胸地對着發出尖叫的男生吼回去:“你叫什麼啊你!”
那個男的支吾了半天,紅着臉說:“我叫……衛海。”
唐宛如在足足愣了十秒鐘之後,伸手扶住了牆壁。
“他完全放錯重點!我的意思是在質問他鬼叫什麼!他卻以爲本小姐在對他搭訕!不要臉!”唐宛如面色依然蒼白。喝了口熱湯下去,也沒被燙紅。
顧裡悠閒地喝了口肉丸子湯,說:“對於放錯重點這件事情,你完全沒立場去說別人。你別忘記了去年你陪我去我奶奶家,我奶奶親熱地叫你‘呀,小姑娘,快來坐,喝口水,喝口水’的時候,你回了句多麼精闢的句子。”
唐宛如的臉終於紅了。
南湘探過腦袋,問:“她回答什麼?回答‘我不是小姑娘’?”
顧裡在胸腔裡冷笑兩聲,模仿着唐宛如渾厚的聲音說:“哎呀,幹嗎要喝口水,多髒呀,”頓了頓,“誰的口水?”
“我奶奶差點沒當場休克過去。”顧裡眯起眼睛看唐宛如。
我和南湘看着唐宛如,立刻也產生了一種想要對她立正敬禮的感覺。這女人,活得太詭異了。
南湘揉着笑痛的肚子,問:“你的意思是說,他又看到了你的……”
“對!這個不要臉的,又看了一次我的奶!”唐宛如顯然非常生氣,唾沫星子飛到了我剛剛舉起來的湯碗裡,於是我尷尬地停在半空,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喝。
“這次不錯,中氣夠足,樓下燒開水的老伯也聽見了。”顧裡眉飛色舞。
“兩次!他看了我的奶兩次!”唐宛如的憤怒顯然影響了她的智商和聽覺,顧裡剛剛的那句話等於沒說。
“兩次?你的意思是他看見了你的奶、奶?”顧裡顯然不會罷休。
“看見你外婆!”唐宛如恢復了聽覺。
“那有點難度,我外婆早就被埋進土裡了。”顧裡非常鎮定,標準的一張註冊會計師的臉,“還燒成了灰,你沒事別去把她老人家從土裡翻出來晾着……”
唐宛如沒等顧裡說完,已經開始了尖叫:“討厭了啦,人家害怕的!不準講鬼故事啊!!”
顧裡終於被她惹毛了:“你外婆纔是鬼故事,你們全家都是鬼故事!還有,你以後在我面前再敢用‘了啦’、‘人家’之類的詞,我發誓我會把你埋進土裡挖都挖不出來。”
我正在饒有興趣地看着每天都會發生的顧裡和唐宛如的舌戰,結果被手機鈴聲打斷了。來電人是顧源,我接起來,聽到他在電話裡說:“林蕭,顧裡和你在一起嗎?”
“在啊,我們在第一食堂的偏廳。”
“那你們先別走,我現在過去找你們。”
“哦。”
掛了電話我告訴顧裡是顧源。顧裡點點頭,繼續和唐宛如討論奶奶、外婆的事情。
遠遠地看見顧源走了過來,旁邊跟着一個挺拔帥氣的年輕小夥子。顧源還非常配合地,擡起手鉤着他的肩膀。我和南湘都眼睛一亮,燃起熊熊火焰,一瞬間回憶起高中歲月。
顧源從初中起就長得一表人才,而且他有一個特性,就是走在他旁邊的人也永遠都是同樣的一表人才,這似乎成了一個定律。對於我們這樣青春期的少女來說,實在是太大的刺激。
從高中的時候,他和簡溪形影不離就足以說明這一點。那個時候,我、顧裡、南湘、唐宛如,我們四個連同全校的花季少女都在以他們倆爲藍本,勾勒、描繪、編造、幻想、杜撰、企劃、謀算着無限纏綿悱惻的同人故事。並且,他們也非常配合地提供着無數可以讓我們尖叫或者窒息的素材,比如兩人經常交換穿彼此的衣服,甚至貼身的背心都毫不介意,我們腦海裡隨之而產生的,也是所有腐女慣用的文筆“他的體溫覆蓋着他的體溫”;他們經常買同樣的球鞋;他們一個人去排隊打飯,另一個人就會坐在座位上看管書包;兩個人經常分享同一瓶可樂;簡溪週末回家的時候,還會把顧源的衣服帶回家洗,因爲顧源的家離得太遠,不太常回去;甚至經常可以看見顧源在幫簡溪整理着衣領……他們就這樣一次、兩次,三番五次地挑戰着我們的承受極限。
最經典的一次,是簡溪和顧源在校運動會上的精彩接力,作爲4×100男子決賽時的最後兩棒,他們吸引了比平時更多的關注目光。顧源作爲第三棒奮力地衝向前方彎腰背對他(……)等待着的簡溪,在快要交接棒的時候,我們班的一個眼鏡姑娘不顧一切地衝到人羣的最前面,忘我而縱情地放聲吶喊:“顧源!快給他!快給他呀!啊!簡溪握住!呀!握緊了!握緊了!”
周圍的氣場在一瞬間凝結了,寂靜的空氣裡詭異地飄動着好多女生此起彼伏心照不宣的喘息聲,幾秒鐘後我和南湘看着前面的一個女的面紅耳赤地休克了過去。
從那之後,我們的高中裡又多了一個暗語。經常會聽見女生堆裡突然有人忘我地吼出一句:“握緊了呀!”
最後這場曠日持久的集體意淫被我和顧裡親手給終結掉了,因爲我們分別和他們兩個開始了甜蜜的交往。爲此,我和顧裡成爲了全校女生的眼中釘。我每天埋首低頭,混跡在人羣裡,企圖減弱大家的敵意,但是每當簡溪靠近我站在我身邊、露出整齊的白牙齒對我燦爛微笑的時候,他就像是一塊巨大的陽極磁鐵,牢牢地吸引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陰極的目光。而我就像是在無數面照妖鏡籠罩下的妖獸一樣,痛不欲生但也痛並快樂着。
那一段時間我覺得有很多女生都悄悄地以我爲模型用稻草紮成了小人,每天晚上在被窩裡反覆地用鋼針捅來捅去,我甚至擔心自己會被那些性格偏激、內心陰鬱的女生除之而後快,每每經過學校宿舍前那片低矮的灌木林,我都會心驚膽戰,感覺隨時都會被拖進樹林裡被人姦污。
但是顧裡顯然比我坦蕩得多,高三快畢業的時候,她坐在顧源的大腿上吃午飯,在用勺子往顧源嘴裡餵飯的同時,順口瀟灑地對着走過去的年級主任打了聲招呼。年級主任隔天就請了個病假,之後一蹶不振,看見顧裡就繞路走。
我從回憶裡脫身出來,看見顧裡回過頭,沖走過來的顧源和他的朋友揮了揮手,招呼他們過來。顧裡剛轉身,就看見唐宛如滿臉漲紅,像要爆炸一樣地對她吼了一聲:“不要臉!”顧里正在疑惑,剛想問爲什麼對自己的男朋友招手就不要臉了,就發現唐宛如的目光穿過自己,筆直而銳利地射向了自己身後。
顧裡再轉過頭,看見顧源拍拍身邊那個面紅耳赤的朋友,指着唐宛如問道:“衛海,你是不是偷了她的錢包啊?”
然後我和南湘就同時發出了一聲抑揚頓挫的“啊~”來。
我們的生活簡直太璀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