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脫離《M.E》雜誌社的純白色辦公室重新回到我熟悉的、充滿油膩和男生剛剛打完籃球蒸騰出的汗味的學校食堂時,我恍惚做了一個兩年的夢。我有點魂不附體地對南湘說:“你可以扇我一耳光把我打醒麼?”在南湘還沒回答之前,唐宛如的一句“讓我來”讓我瞬間清醒了。
當我敘述完在《M.E》的遭遇時,我期待中的好姐妹團結一致批判老闆的場面並沒有出現。她們閃動着明亮的眼睛,眨巴着長長的睫毛,反覆地把焦點放在宮洺的容貌以及他週末穿來上班的那件今年Dior秀臺上的小外套上面。對於這幫不爭氣的女人,我用我的表情和肢體表達了強烈的鄙視。
回到學校之後,我才重新被一些屬於自己年齡範疇的事情所包圍,或者說困擾。其中最困擾的事情,就是我和簡溪約好了上個週末他來我學校看我,結果因爲我週末加班而作罷。
仔細想想,我差不多兩個月沒有和簡溪見面了。上一次見面,我們去了海洋館,那裡剛剛推出一個關於熱帶魚的展覽。我從小就非常喜歡各種各樣的魚,顏色絢爛的、長相奇怪的、完全看不出是魚的、凶神惡煞的、面目可憎的、討人喜歡的、和人親近的……各種魚,我通通都喜歡。
現在牀上依然放着我們在禮品部拿到的紀念品,一隻小丑魚尼莫。它的脖子上繫着一條用簡溪的手帕做成的領巾。是簡溪繫上去的,他說比較符合他的形象,是一個溫柔的校園紳士。我轉過頭去,看見它正在溫柔地看我。
我心裡一熱,就像是被吹風機的熱風輕輕吹拂着一樣。每次想起簡溪,我都會有這樣的感覺。於是我拿起電話,撥給簡溪,響了好幾聲之後才傳來他的聲音,電話那邊一片嘈雜,各種起伏的喊聲,還有他大口大口喘息的聲音。
我問:“你在幹嗎呢?”
“體育館裡,和朋友打排球。你吃飯了沒?”電話那邊是簡溪大口喘息的聲音,可是口氣依然很溫柔。我拿着電話,彷彿也感覺到他的熱氣從那邊傳遞過來。
“我吃過了。那個……上個星期對不起。”我小聲地說着。
他在電話那頭呵呵地笑了笑,說:“別傻了。我先掛了,他們在等我呢。”
我點點頭。後來想到我點頭他也看不見,就趕緊補了一句“好的”。
我剛要掛掉電話,那邊傳來一句:“晚上我去看你。我明天一天沒課。”
我剛要說話,電話就掛斷了。
我拿着電話,甜蜜地笑起來。
我擡起頭,南湘從對面的牀上對我傳來意味深長的微笑。我的臉就迅速地紅了。
我迅速鑽到她的牀上,扯過被子,擠在她旁邊,開始午後的小憩。這是我的一個詭異習慣:總是能在別人的牀上迅速地睡着。我永遠會覺得別人的牀比自己的舒服。就算自己的是Queen-Size的進口牀墊,而對方的牀僅僅是木板上鋪了一張被單,也依然改變不了我的感受。
過了一會兒我就睡了過去,耳邊最後的聲響是南湘翻書時嘩啦嘩啦的聲音。她中途小聲地念起了一句話,應該是她覺得寫得特別好的部分。
“每一年到這個時候,我們的家鄉就開始下起了雨。這挺讓人頭痛的。傑森站在花園的草坪上,把他的童年轟然一聲引爆了,所有的碎片塗抹在了黃昏的雨水裡。我看着爆炸後的傑森,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嚮往。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簡溪和我約好了晚上6點半過來。差不多正好是我們吃完晚飯的時間。晚上我們四個都沒有課,於是大家吃完飯後,就一起散步到了離第一食堂很近的學校東門等簡溪。
遠遠地看見簡溪的身影,然後慢慢地聚焦成清晰的他。灰色的毛茸茸的毛衣,白色的T恤從領口露出一圈。整個人看上去像是陽光一樣懶洋洋的溫柔。
簡溪看見我們四個像四棵樹一樣佇立在暮色降臨的校門口,他衝我們擺擺手,然後說:“太隆重了,這個歡迎隊伍。”
然後輕輕地拍了拍顧裡、南湘的肩膀,打招呼“嗨”。最後又擡起拳頭在唐宛如的肩膀上用力一捶,“嘿,兄弟。”
在完成這些禮節之後,他輕輕地伸展開手臂,把我攏了過去。臉貼在我的臉頰上,溫柔地蹭了幾下。
大概親暱了足足兩分鐘後,他纔在南湘、顧裡、唐宛如彷彿看電影一般的沉重目光裡有點不好意思地稍微拉開了一點和我的距離。
唐宛如迅速地把握住了機會,報仇雪恨:“簡溪,你真的太飢渴了。”
簡溪露出牙齒輕輕一笑,說:“嘿,哥兒們,說這些幹嗎。”完了直接忽略掉唐宛如慘白的面容,轉過頭對顧裡說:“顧源呢?”
於是顧裡的臉也瞬間就慘白了。她迅速地和唐宛如站成了統一陣線,說:“簡溪,你真的太飢渴了,你其實是過來找顧源的吧。”
在我們五個人分開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之後,我才告訴簡溪,顧裡和顧源正在冷戰之中的事情。原因就是顧源送了四千塊現金給顧裡。
“顧源包了個紅包給自己女朋友?”簡溪顯然不能接受這個事情。
“可以這麼說。”我點了點頭。
其實我沒覺得顧源有多過分,但是我也確實能理解顧裡的心情。畢竟無論顧裡作爲一個未來的會計師有多麼的嚴肅和冷靜,她也依然是一個充滿浪漫情懷的少女……女人。我們都希望自己的男朋友送給自己新鮮的玫瑰、甜蜜的巧克力、包裝精美的絕版圖書、《哈利.波特》的首映電影票,而不是赤裸裸的現金。可是,當顧源對我說“如果我又買了一隻手機,那麼不就浪費了嗎?她自己已經買好一臺了”的時候,我恍惚又覺得顧源是正確的。
但是,無論我站在什麼立場,都無法改變他們的冷戰。
和大家分開之後,顧裡一個人走到了校門邊上的那個足球場。
黃昏時分的足球場上只有很少的人。運動員或者上課的學生都已經吃飯洗澡去了。剩下零星的談戀愛的男女三三兩兩地分佈在偌大看臺上。
顧裡坐在臺階上,擡起頭看着天幕上被風吹動着飛快移動的暗紅色雲朵。
她看了看手中的新手機,整整一個星期,顧源沒有給自己任何的短信或者電話。而之前壞掉的那個手機裡,滿滿的都是他的短信。從簡短的“哦,好吧。”到漫長的“剛剛把你送回寢室,回來的路上看見別的情侶擁抱在一起。就覺得很高興。能夠認識你並且成爲你的男朋友真是太好了。你每天都要準時吃飯多喝熱水,你最近臉色變蒼白了(我不會說你瘦了,因爲那樣你會樂翻天的)。有空去把英語六級考試的報名費交了,我在走廊裡看到你的名字。別忘了。”
顧裡揉揉眼睛,沒有任何眼淚,只是眼眶紅得厲害,在風裡發脹。
身後傳來陌生的女孩子和男孩子爭吵的聲音。
“你真窮酸,連請我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也捨不得,買張DVD來打發我。”
“你們女人真庸俗!就看中錢!”
“沒錢你談什麼戀愛?你以爲演瓊瑤劇啊?別當自己是高中生了,扎一根草就能當戒指把女孩子哄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你去找個有錢的男的談好了,天天給你錢,就像ATM一樣,你一按密碼就他媽的嘩啦啦往外吐錢給你。”
“你以爲我不想啊?有這樣的人我一腳就把你踢了,還用等?”
……
顧裡沒有聽下去,她猛地站起來,迅速地跑下階梯,朝男生公寓跑去。
女生尖酸刻薄的聲音在黃昏裡被遠遠地拋在身後。
顧裡捧着一碗從路邊買來的餛飩,站在男生公寓樓下喊顧源的名字。喊了很久。他們房間的窗戶依然是暗暗的,沒有燈亮起來。
她打顧源的手機,也沒有人接聽。
顧裡再一次地企圖從大門走進去上樓找他,但是依然被管理員大媽攔在外面。
“我來看我男朋友。”顧裡望着管理員大媽那張歲月滄桑的臉,理直氣壯地說。
“喲~~~現在的小姑娘真不害臊。裡面都是穿着內褲跑來跑去的大小夥子,都是你男朋友啊,你看得過來啊?”
顧裡冷哼一聲,心裡想:“你不也天天看,看得荷爾蒙失調嗎?”不過依然不動聲色,轉身走了。剛轉過大門,她就迅速地爬上旁邊的窗子,在大媽的眼皮底下,迅速地衝上了樓梯。
寢室裡黑壓壓的一片,沒有燈。但是也沒有關門。
顧裡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顧裡走進去,擡起手摸到牆壁上的開關,推了上去。瑩白色的燈光下,顧源躺在牀上,耳朵裡塞着耳塞,旁邊放着iPod。
顧源感覺到有人開了燈,睜開眼,看見站在門口的顧裡。
他摘下耳塞,沒有說話,兩個人沉默地看着彼此。很久之後,顧源溫柔地笑笑,衝顧裡伸開雙手,說:“是我不好。”
顧裡下樓的時候,耀武揚威地從管理員大媽的眼前走過去,那個女人張大了嘴巴像是見了鬼,還沒來得及抓住她,她就已經消失在大門口了。
回寢室的路上,顧裡胸口都是滿漾的甜蜜和溫暖。
顧源喜歡把房間的暖氣開到很足。他穿着睡覺的緊身白色背心擁抱自己時的那股熟悉的味道依然貼在身上,像是最最熟悉的香水。
顧裡低下頭,想了想,於是拿出手機給顧源發了條短信。
“就算不好吃,你也一定要吃完哦。我的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因爲這是我買的。我以後都不再和你生氣了。”
顧源拿過震動的手機,翻開來,看見顧裡的頭像,在顧源的手機裡,顧裡的名字是“老婆婆”。
顧源按動按鈕,閱讀完了那條短信,然後迅速地回了一條消息。
然後他低下頭,打開顧裡買給自己的那碗餛飩。
他並沒有告訴顧裡,這是自己一天多以來吃的第一頓飯。他當然也沒有告訴顧裡,這些天來,他的信用卡里提不出一分錢,錢包裡也沒有任何現金。
他一點也沒有對顧裡提及這些天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他把第一隻餛飩咬進口裡,然後一顆滾燙的眼淚就掉進了白色的塑料飯盒中。
昏黃的路燈下,顧裡收到了顧源回過來的消息。
“我愛你。”
這是顧裡新的手機上,第一條來自顧源的消息。